一个北大毕业生决定去送外卖(下)

本文转自公众号【根张】,ID:zhanggensonple

(上)

第二天是清明节,半个月前,我爸爸罕见地给我电话问我,能不能请假回老家给爷爷扫墓。我有点为难地说公司里不方便请假,他说你是家里的长子长孙,之前因为一直在上学就没有让你回去过,到时候你买点纸钱,给爷爷写两句话,让他也放心一下你。

第二天单量又回归了正常,送货的时候我抽空在路边买了点纸钱,中午趁吃午饭的时候我找了地方拿出笔写了起来。

“爷爷,您好,我是张根。未曾谋面,很惭愧二十多年没有联系您,愿您在那边一切都好。”

写完以后我停下笔琢磨琢磨又继续写了下去。

我爸爸特别喜欢看您那个年代的文学作品,在里面大家都在认认真真做自己的事情,即使出现矛盾,只要心里想着光明的未来,迷茫就烟消云散。我听父亲说您是一个优秀的人,我没有机会向您请教人生的一些道理十分遗憾,我说说我现在的事情吧。我现在在送外卖,就是给人送菜送饭。这份工作我已经干了四个多月,虽然很辛苦但是我觉得有很多收获。

我今年28岁,虚岁29,我爸在这个岁数的时候,我已经两岁了。报纸上和互联网(一种能随时随地交流信息的东西)上管我们叫九零后,意思是1990年以后出生的人(按这个说法您算三零后或者四零后吧)。之前这个词是形容八零后的,当时人们觉得这一代没救了,自私任性没有责任心,所以很多人认为他们是垮掉的一代,国家要毁在这群人手里(虽然后来恰恰相反)。后来他们又用这套来形容九零后,说我们是脑残(就是非常幼稚脑子不太好使的意思),但是现在已经没人用这种词语这么形容零零后了,所有的人们都在鼓励零零后要勇于放飞自我,坚持做自己。我猜想其中的原因大概不能全部归因于时代的宽容。之前的媒体虽然迂腐但还稍微有一些责任感,而现在大家都想着如何趁他们还不成熟让他们从口袋里掏出更多的钱。所以可想而知接下来他们就会把注意力转移到一零后身上,而零零后也会像现在的八零后九零后一样,整日忙碌,不发一声。

我停下笔,想想给老人家写这些是不是合适,但我最后决定还是写下去。

这并不是我悲观和刻薄,这个时代相比您所处的年代进步了很多,大家都有更多权力去选择自己的道路,就连大学生都不包分配了。但是对于做自己这件事情上我始终抱着怀疑的态度。这个社会现在总是给人制造很多幻想,它说我们应该去尽情地享受生活,去环球旅行(每天坐飞机住高级招待所的那种),去做网红(就是指在互联网里非常出名的人)。我刚来北京工作的时候也曾信以为真,但是渐渐我开始怀疑自我欲望的实现是不是就等于变成更好的人。我也出去旅行过,也享受过高级的餐厅,我在互联网(又是互联网)上向大家炫耀时,人们的喝彩让我恍惚间觉得自己更好了一些,但是每到我一个人面对自己时,内心却有说不出的困惑和迷茫。有一天晚上做梦,梦到了自己拥有了巨额的财富,那些钱提供了我想要的一切,可以让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醒来以后想想,我买到了世界上最好的照相机,拍出的照片依然不值一提,我买到了世界上最好的音响,我也只是贪图那些华美的音效,而与伟大音乐家的灵魂无关,我住进了高楼广厦,也没办法改变我市侩的本质,我没有在驾驭它们,反而被它们定义了我。如果人活在世上都是为了完成自己,这种自我成就除了饮食男女,应该还有其他内容吧。

过年时我想到了高中老师的教诲,他说一个人要有自己的精神家园,这样才会变成一个真正的人。小确幸(您可以理解为打麻将晚上赚了钱的那种快乐)的安慰只是人生的补丁,我又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精神家园,那种即使这个世界给我来带困惑,我依然可以坚定地站在里面对抗外界挤压的地方,它重新变成了我面对世界的一把刀,只是我觉得这把刀还不锋利。

昨天送单被雪水浇透的时候,我一下子想明白了。我当初糊里糊涂来送外卖时的原因:我只是想找一块粗粝的磨刀石。25岁以后我只能对事物做出两种反应:这个我喜欢和那个我不喜欢,任何中间地带仿佛都是对自己权威地位的威胁。我已经习惯了通过追求不属于我的东西让自己变得体面,但是每次都让时间撕掉了遮羞布,这让我的人生充满了讽刺的重复,甚至在铸造这把刀的时候也是如此。二十几年来,只有人帮我制造幻想,没有人教我克制欲望。所以刚开始做外卖员的时候我内心充满了愁苦和狼狈,如今这把刀已经变得锋利,我的内心也归于平静。

尼采希望这个这个世界被一群以最严酷的自我训练为基础,可以为千秋万代打下印记的人群统治。我不想去统治谁,但是我希望在自己临死前,回想人生时可以感慨,自己没有遗憾地释放了自己的全部的生命。以后不论贫穷或者富有,高峰或者低谷,拥挤或独处,显赫或者贫穷,高贵或者低贱,我都可以平静地接受它们,我的选择只会出于打磨掉欲望后生命的真正渴求,只有如此,我才不会被时代击败。

就像黑塞所说“世界变美了。我孤独,但不为寂寞所苦。我别无所求,我乐于让阳光将我完全晒熟;我渴望成熟,我迎接死亡,乐于重生。

最后祝您在另一个世界安好。

絮絮叨叨写在了好几张玉皇大帝的背后,晚上下班以后,我在门店附近的路边把它们烧了,路过的配送员说你得在自己家门口烧,这里算啥。我说这儿也差不多。

几天后我离职了,我还记得最后一单是送往四惠。老高有点惋惜,说顾客对我好评很多,如果我觉得干配送累,他可以安排我去后仓干,我说谢谢高老板,不用了。

离开那天又下起雨来,早晨给我小刘上交了电瓶车和物料,老刘看见我说今天咋迟到了啊,我说我辞职了,他笑了笑说以后准备干啥,我说走一步算一步。

下午我和人约了在校园里拍写真。她穿着一袭白裙撑着透明的伞站在海棠花下,说春天的雨下起来好有感觉啊,我拿起相机用粗糙的手指按下快门,笑着说是啊。

-END-

作者张根,北大硕士毕业,曾为外卖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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