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给导师送礼后,她还是落榜了
来源:InsGirl
冒犯,是一场拒绝对命运摆烂的绝地反击。
在人人追求钢铁之躯的浪潮之中,90后顶级“玩纸”艺术家陈粉丸却喜欢自称是“纸做的人”。
在人人都试图与他人保持安全距离的时候,陈粉丸却更愿意做那个还原他们柔软内心的人。
一张薄如蝉翼的A4纸能用来做什么?写字?画画?
两次考研失败之后,陈粉丸用平平凡凡的A4纸与VANS、戴尔、安踏、HARVEY NICHOLS、GUCCI、卡地亚、迪士尼、梅赛德斯·奔驰等商业“大咖”合作。
还用它做出了一条盘延绵数十米的飞龙,以及可以帮助人们改变命运的转运花园。
在她看来,那些所谓深刻的东西总是试图将生活变得复杂。
所以,越来越多像陈粉丸这样的人,愿意去尝试用有些冒犯的姿态挣脱深刻,回归到人与人之间最原始的质朴。
当人们满怀期待地问起:为什么叫陈粉丸这个名字?
她总是会给予足以粉碎任何深刻的回答:因为我吃火锅时喜欢吃掺了粉的丸子。
编辑|弼马
这次住院,陈粉丸原本是不想来的。
但没辙,长期的高密度创作,让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丧失活力。口腔里生出难以愈合的溃疡,对食物的欲望也直线下降。
心脏总是兀自跳错节奏,身体像过电一样抖擞之后更加乏力。
陈粉丸不喜欢这样病怏怏的,所以她来了。
也许只有在这种环境下,人们才会真的敢停一停,休息片刻。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阵发性室上性心动过速。
赶上情人节的“心动过速”,像是脏器们一场不问出处的集体跳闸。
在杂七杂八的检查仪器撤去的几分钟里,陈粉丸回想起入院之前的情景。
母亲因为疫情原因不能陪着入内,只有她自己上来了,临分别她惯例沉默地摸了摸陈粉丸的头发。
往进走的时候,陈粉丸没回头。
但就算没回头,她也能感受到母亲那粘稠又有些无力的眼神紧紧地贴在自己后背上。
想到这,她的鼻头又有点酸了。
陈粉丸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被临时送医了。
她不喜欢,也不反抗。
虽然还有一些工作等着,但在不舒服的时候还死扛着工作,看上去有点卖惨,挺无聊的。
说不上是什么大毛病,但就是周身都弥漫着让医生无迹可寻的那种不适。
结局往往是草草地被开些慰藉作用大于疗效的药品,再苦口婆心几句:
年轻人,压力别太大。
听着话陈粉丸又跑了会神儿。原来很多废话是真的有用,但却没几个人真的愿意听。
不创造价值,不吸收养分,不经营人脉。
也许会健康长寿吧,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没人愿意去尝试。
就像她,宁愿夜里被送进医院,也不想在家里再“闲置”三年。
独生子女的陈粉丸,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
在很多人眼里,陈粉丸都是快乐的。
像很多经典的中国传统家庭一样,父母是工人,内敛且包容。
对女儿没有什么“望女成凤”的厚重期许,“快乐”也许就是全部。
但他们也许想不到,他们的一无所求,偏偏撞到了一个难度极高的词汇。
小时候的陈粉丸,周围有很多争先恐后参加兴趣班的同龄小朋友。想拥有一技之长是一方面,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可以考试加分。
那时候的陈粉丸,却没有太多规划和预谋,只觉得能拥有一些彩色的笔,便能获得自由。
她的妈妈关注到这一点,便更加小心翼翼呵护。
只定期送她去少年宫学画,从不提和画画无关的事情。
某次。
陈粉丸瞄准了家里一只陶瓷花瓶。
那是父母那个年代的产物,说不上有什么华丽的工艺,表面印着那时随处可见的浮雕菊花,立在一个略显简陋的木头支架上。
传统,质朴。
人们每天从旁边穿过都不会多看它一眼,但陈粉丸却陷进去了。
那一个星期的时间,她都守在那个花瓶前面,好像在和那个花瓶对话。
那幅画完成之后,母亲在旁边罕见地发出了赞叹。并在第二天便迫不及待挟着画去见她的老师,试图用尽量少的言语让老师知道什么叫做“天赋”。
那天母亲夸了什么话,陈粉丸已经不太记得了。
只记得当时太阳透过玻璃照下来,那个平平无奇的花瓶,在自己的纸上绽放出美妙的结构。
中学时期的陈粉丸,包揽了学校里几乎所有的美术策划活动,在每一幅板报海报中都留下自己的痕迹。
周围渐渐开始频繁有人自发地评判她的作品。
虽然他们说不出什么准确又专业的东西,但单凭着“自发”这个举动,很大程度上也能代表些什么。
2009年,陈粉丸毫无意外地考进广州美术学院版画系。
学校在距离家不远的广州大学城,坐一班车就可以抵达。
父亲送她去入学时,却一直站得笔直在门口挥手,挥到再也看不见陈粉丸的身影才悻悻然罢休。
那只奋力挥舞的手臂一直在陈粉丸的脑子里盘旋。
立体,厚重,浸着沉甸甸的爱意。
当她在一门剪纸手工课上想要尝试复刻那种感动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局限在狭小的平面空间里无法脱身。
某天。
她去楼下的杂货店闲逛,鬼使神差用45元买回三副老花眼镜。
顾不上劣质的塑料在手指上摩擦出的不适感的陈粉丸,闷下头想办法把剪纸作品附着在镜框上,装扮成有点滑稽的装饰镜。
自己给自己当模特拍照,乐此不疲地玩了一个下午,最后取名叫做《镜》
从那个时刻开始,陈粉丸似乎突破了某个镜面,周身松绑,感到久违的自由。
2013年的夏天。
陈粉丸周围的很多人开始筹备着出国留学,进一步深造。
当她无意在饭桌上向父母讲述身边同学朋友要出国的动向时,屋里的气氛总会变得有些沉重。
父母欲言又止之后放下筷子:“咱们家没办法让你跟他们一样去国外,让你受委屈了。”
这话像黑暗中飞来的石子,又稳又准地击中陈粉丸的心脏。
缓过神儿来之后,她开始打哈哈。
“出国太麻烦了,还要去学外语,谁要去啊。”
然而这样的话似乎不会让事态扭转,反而让他们的表情更添了几分局促和内疚。
从此之后,陈粉丸不敢再在家里随便说出这些话。
独生子女的家庭,似乎比其他人多了一些羁绊。三个人之间的彼此拥有,伤害或是展现爱意,只能在内部消化,没有别的出口。
错过出国机会的陈粉丸,加入了浩浩荡荡的考研大军。
没有大主角光环的她,很快经历了自己的第一次失败。
就在她硬着头皮准备二战的时候,有天母亲神神秘秘地翻出几个礼盒,推着她去找某个研究生导师共进午餐。
并故作轻松地说:一些应有的礼数,懂吧?
陈粉丸不懂,更不想懂。
母亲开始苦口婆心将这件有些难堪的事情合理化。
但是陈粉丸却依然倔强的像块不上道的石头。
母亲的情绪渐渐激动:你知道我和你爸辗转多少次,才有了这条路子。
这种权力的不对称,在某个程度上让陈粉丸觉得自己的能力和尊严在受到侮辱,她感到自己被强大的无力感包裹。
当气氛快要跌破冰点,一直在旁边沉默的父亲突然伸手抱住了情绪激动的陈粉丸,转头向着母亲:她不想去就不要让她去了。
母亲不再出声,转过身去。
被父亲拥在怀里的陈粉丸却不合时宜地流了泪。
她不是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对羞涩内敛的父母来说有多难。她也明白,他们只能以这样笨拙的方法,试图给自己的女儿提供哪怕一点点的帮助。
但是,一个准艺术家的尊严和底线,不允许她向任何不纯粹的东西低下头颅。
那年,广州美院的版画系硕士只录取10个人,男友的名字赫然在榜,陈粉丸排在第十一名。
陈粉丸鼻涕混着眼泪无理取闹一句:都是你挤掉我。
男友很识趣地不敢反抗。
半晌,情绪过去,男友讪讪出声:“不如我们来一场实验,看看到底是学院派胜出还是实践派胜出。”
有些拙劣的提议,却在很大程度上让陈粉丸感受到慰藉。
也许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有这一条路。
回到家,父母更是小心翼翼。
陈粉丸厚着脸皮打破这局面:“能不能再给我三年时间,如果到那时候还搞不出名堂,我就另谋出路。”
母亲居然大大松了口气,在衣服上擦擦手:“行啊,供你三年的书都供得起,再供你三年饭有什么不行?”
2015年,广州老城区的一间民宿。
卧室是男友的起居室,客厅被陈粉丸无情征用。
剪纸,画画,接一些小的商业展出。
房间在一栋楼的六楼顶层,夏天经常会被晒个通透。
因为治安不好,陈粉丸不得不每日将自己的小单车扛上楼去。有天实在疲惫,抱着一丝侥幸独自上楼。
第二天下楼发现空无一物,她忍不住哭了一鼻子。感慨那小偷着实是劳动楷模,竟不放过自己这条漏网之鱼。
此外,每次买了新的纸品爬楼的时候,都会让累如牛喘的陈粉丸怀疑人生,为什么薄如蝉翼的纸片叠加居然可以有这样的分量。
即便如此,肉体的窘迫尚且不足以击垮一个人。
只是没有名气和作品集的陈粉丸,面对商业委托也没有什么可选择性,有时候没日没夜地忙活一个月也就小赚几百。
陈粉丸X安踏
没有明确的分数线和证书,能够让人得以确认是否已经获取阶段性的短暂胜利。
面对着艺术家这样虚无的目标,陈粉丸不断的情绪失控。
用她自己的话说,似乎总能坚持,又似乎随时可以放弃。好像随时放弃都是合理的,又总有理由能多坚持一天。
常常会有突如其来的挫败感袭来,陈粉丸便像按下开关那样失声哭泣。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觉得自己像是水做的人,一碰就掉泪。
陈粉丸X vans
不敢在父母面前,便在男友面前。
屡经磨难后,男友已经可以从手足无措地劝慰到气定神闲地递上纸巾便沉默不语。
两人不断地痛哭,再不断收拾好自己,探讨下一个创意。像喜怒无常的精神病友,在深切地交流病情。
陈粉丸也曾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又觉得喜怒无常的情绪本该是艺术家的重要组成部分。
开心就笑,不开心就哭。
这些人类最初始的动物本能,被她视为宝贵的身体经验,最终转化为创作的养分。
陈粉丸X Gucci
在这个十几平的狭小空间里,陈粉丸做出了《灵魂出窍》和《生命树》这两个作品。
做的过程非常狼狈,因为很多作品需要悬空挂起,占用大量的立体空间。
陈粉丸不得不把它们挂在客厅唯一的老式吊扇上。
三个简陋的叶片挂得满满当当,无法再为陈粉丸的夏天带来一丝凉爽,整个屋子都像闷笼一般难以呼吸,似乎那些纸也会抵达燃点然后瞬间化为灰烬。
但还好,最后的展出很是体面,体面到似乎可以把那个狼狈的过程都遮盖住了。
2016年,和父母的三年之约迫在眉睫,咬牙租下的新民宿也即将到期。
正当陈粉丸又要为明日的去处而担忧时,却接到了佛山一家品牌方的邀约,对方提出愿意提供200平的创作基地给她免费使用。
在外人看来,一切也许都像是水到渠成的无缝连接,但只有陈粉丸自己知道,在这一次跳跃之前,她踉跄着助跑了多久。
空间的扩张,让陈粉丸的欲望也在上涨。
终于可以甩开膀子搞创作的激情,让她几乎无间歇地在一个作品和一个作品之间游走。
但很快,陈粉丸就厌倦了。
每个作品结束的兴奋散去之后兀自涌上来的空虚感,让她有了一种不切实际的遐想:
如果有一个作品可以一直做下去,该多好?
自此,陈粉丸像是入了心魔,每天都在探索。
从数学概念中的无限,再到点线面的组合。
当《不息》这个作品的雏形出现在脑子的那一刻,陈粉丸感觉自己像是被上帝握住了手。
她沉浸在那个空间中,久久舍不得清醒。
2018年,广州方所书店。
空间里有很显赫的三根柱子,对于其他作品来说也许是一种阻碍性的结构,但是对于《不息》来讲,却像是量身打造。
陈粉丸在每个柱子之间制造出一些联系,让这条“龙”状的巨型纸艺肆意盘旋。
因为内部的奇妙结构,每一次展出《不息》都会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状态。
只要时间足够长,可以展出的机会足够多,它就会抵达无限。
经历这次壮举,27岁的陈粉丸终于开始觉得,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做一辈子的艺术家了。
搬去佛山以后,陈粉丸与父母的见面机会变得稀少。
母亲趁着短暂的相聚,会像小时候那样抓住陈粉丸的手翻来覆去端详。
看完不太甘心地叹一口,又翻来翻去盯着看,似乎要看出些不同才肯罢休。
陈粉丸有些不耐烦。
母亲便煞有介事地说:你这是断掌。就是两条纹合在一起,变成一条纹。
她欲言又止,似乎借着停顿筛掉一些不太中听的话。
接着又说:这个纹代表你的性格会很刚烈,不温柔。就因为看到你这样的掌纹,我总有意去引导你,让你说话做事要格外谨慎。
说完再叹一口气。
显然,改造的结局并不合她心意。
这有些荒诞且充满神秘色彩的言论,不但没有让陈粉丸对自己的命运望而生畏,反而激起了她的兴致。
她开始着手向陌生人征集他们的掌纹照片,包括自己的和父母的。
然后把各自的掌纹一圈圈剪出来,再一层层叠加,最终呈现出一个手掌的模样。
浪漫地说,陈粉丸认为掌纹中浓缩着这个人一生的命运。
而她更希望它的寓意是,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掌中。
2019 年,浙江美术馆。
父亲精心设计的旋转装置,上面沉甸甸地安置了陈粉丸层层叠叠的“掌纹”,转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一众不甘被命运摆弄的意志载体在倔强碰撞。
这个叫作《转运花园》的作品,一鸣惊人。
很多人慕名前去,与自己的“掌纹”合影,并在照片下加上一句话发给陈粉丸。
“希望妈妈的病快点好起来”、“希望能早日遇到那个他”、“希望今年考研可以上岸”……
在收到这些类似“许愿锦鲤”的那一刻,陈粉丸突然感到自己和每个人之间的交流壁垒轰然倒塌,包括和自己的父母。
那些所谓深刻的东西总是试图将生活变得复杂,就像总是有人满怀期望问她:你为什么叫陈粉丸?
而越来越多像陈粉丸这样的人,总会愿意去尝试用有些冒犯的姿态挣脱深刻,回归到人与人之间最原始的质朴。
广州的三月,正在经历短暂的暖春。
隔着玻璃窗户也能嗅到一丝暖洋洋的春意,陈粉丸在经历全套检查之后开始收拾行囊。
接她的母亲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
她穿着不太合身的病号服拍下一张绽放笑颜的照片。
配文:祝我健康,祝您健康。
感谢 陈粉丸 接受 insgirl 专访
监制 |兔姐
微博 |@InsGir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