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历90年代的乱世,就不能理解 “扶贫” 的深刻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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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州老照片

昨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90年代的温州。二十几年前的往事,如幻灯片一样,一张张在眼前划过。梦中又听见那“低沉的共鸣声”,那种声音只要听过,一辈子都会留下阴影。醒来之后,眼前是完全不同的世界,短短二十年,变化来得太快,显得那么不真实。  

长途大巴,被逼吃饭 

我小时候,金华和温州之间,只有一条330国道,全程214公里,大巴却要开上12个小时以上,对!你没看错,这是国道,20年前平均时速20公里。 

每到饭点,司机就会找地方吃饭。有一次,在一个派出所斜对面的院子前,大巴停下,门口竖着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停车、吃饭”。院子里一位彪形大汉,牵着一条恶犬,用很严厉的声音命令道:“都跟我来吃饭!”

几乎每次都是相同的情节,菜色凄凉,米饭屎黄,苍蝇乱舞,价格离谱。司机、警察和沿途的恶霸互相勾结,欺软怕硬,压榨乘客。现在看来不可思议,但这就是90年代长途大巴的经典套路。 

民营企业的原罪 

九十年代的民营企业,基本上和黑社会没啥区别。那时候,温州的制革厂如雨后春笋一样,遍地都是。 

某次,跟着父亲去一个工厂办事,顺便吃饭,席间,工厂老板吹嘘自己怎么“解决”不听话的“刺头工人”,饭后,他还醉醺醺地带我们去看他办公室,他面带诡异的笑容,打开一个柜子,里面居然都是管制刀具和枪,众人面面相觑,那场面,我一生难忘。那时候中国不禁枪,打鸟用的气枪几乎遍地都是,我姨夫甚至买了双管的散弹枪,在美国叫shotgun,威力强大,专门用来进山打猎。1996年开始,才逐渐禁枪。  

民工潮来袭 

某年春节,天气湿冷,早上一推开门,外面居然睡满了人,他们身材矮小,蓬头垢面,是第一批来沿海打工的内地农民。当时,他们被蔑称为“盲流”。外来人口给温州带来了繁荣,也造成治安恶化。温州,从夜不闭户,变成盗窃横行,人人自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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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 “盲流”

 惨死的小偷 

有一次,睡到半夜,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紧接着就是几声巨响,好像是一个重物,撞过几层晾衣杆,砸在地上。我出门一看,原来是小偷爬到五楼行窃,户主习武多年,警惕性很高,察觉到可疑声音后,就拿起一根棍子,暗中伺机而动,当小偷正要从窗户进屋的瞬间,他拿杆子用力一捅,小偷从五楼掉了下来。 

听到巨响,周围的居民拿着手电筒,围过来看热闹,户主洋洋得意,述说着自己“英雄事迹”。当时,小偷已经神志不清,吃力地伸出一只手,用哀求的眼神,扫视周围看热闹的人,但除了冷漠的嘲讽,没人出手救他,甚至没人打电话报警。在当时,小偷小摸太多,警察基本不管。天亮之后,来了一个救护车,把他带走,据说当时也还没死,但到了医院,也没人管,几个小时后,他在痛苦中告别人世。他应该也是曾经怀揣梦想的少年,远离家乡,外出打工,没想到,结局就这样,哎…… 

私刑泛滥 

在90年代,没有被偷过自行车的人生,就是不完整的人生,我们家前后被偷了至少3辆自行车。当时的温州,盗窃猖獗,警匪勾结,民怨沸腾,结果就是,一旦发现盗窃嫌疑犯,最常见的做法不是报警,而是就地正法!90年代的中国治安,就像现在的南非。

尤其是针对那些外地口音的嫌疑人,一旦被人指着,高喊“抓贼”!无论跑还是不跑,基本上就是死路一条。 

我多次目睹这样的场面:众人蜂拥而至,戾气冲天,用皮鞋尖猛踹嫌疑犯的心窝和头部,胸腔被撞击后,发出低沉的共鸣声。每次我回忆起这种共鸣声,脑海中就浮现出“内脏破裂,鲜血奔涌”的惨烈画面。被打的人眼神惊恐,先是绝望求救,然后痛苦挣扎,接着嘴角流血,最后奄奄一息,暴尸街头。 

我初中补习班老师的儿子,平时和我们有说有笑,是一个皮肤白净、笑容阳光的大男孩。有一次,我在松台山看到有人当众打人,还是那皮鞋猛踢心窝的声音。仔细一看,原来就是他,仿佛换了一张脸,那眼神让我毕生难忘,就像电影里黑帮老大惩罚叛徒,凶狠、冰冷,面目狰狞,完全是放开手脚,往死里打,好像他打的,根本不是一个人…… 

这种就地正法的私刑,经常错杀无辜的人。 

一方面,很多外地人初来乍到,胆小怕事,一听有人喊,撒腿就跑。跑,不就是心虚么?不打你,打谁? 

另一方面,还有一些本地人,游手好闲,唯恐天下不乱。很可能是某天心情不好,想找人出气,一听有人喊捉贼,就瞎起哄,正好遇到一个不会讲本地话的外地人,看不顺眼,就动起手来,于是,一个无辜的生命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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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广州站春运

广州,全国治安的焦点。 

温州的治安,只有本地人关心。而全国人民最关心的是广州,尤其是广州火车站附近的治安。对中国人来说,1990年代的广州,就是2010年代的南非,去过的人,被偷是习以为常,不被偷才是人间奇迹。

时过境迁,通过物联网考古,我发掘到一篇当时的《广州火车站生存手册》,作者在广州6年,到广州火车站不超过6次,却已经留下了60年都散不掉的噩梦。他总结了广州火车站的“生存口诀”:不吃、不喝、不说、不问、不答、不停、不理、不管。一直走出广场,以车站为圆心,半径1000米以内所有的陌生人,都是坏人。

当时,我有很多亲戚在广州做生意,关于广州火车站的话题,从来就没有消停过。一次次的严打过后,抢劫、诈骗、吸毒的团伙不过是换了一批人;新市府上台,一次次许诺“要大力整治火车站及周边地区的治安”,但没过多久,犯罪分子,又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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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的耳环被夺去,只留目惊心的血迹。摄影 / 邓勃

 那时的广州的砍手党,连抢劫都觉得费事,干脆连手带包一刀下来。那时候抢金耳环的都是直接拽,事后,劫匪扬长而去,受害者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我有一个亲戚,被机车党抢过几次,后来禁摩很久,偶尔听到摩托车声都条件反射害怕,觉得骑摩托车的都不是好人。 

广州警方为了打击飞车党,想了一个法子,在街头配备大量的保安,保安手里拿着一个长钩,摩托车抢劫时,直接用那钩子勾住犯罪分子,据说效果还挺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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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的一条旧闻。钟南山院士在广州医学院门口,被盗贼飞车党抢走了手提电脑,好在人没有受伤。广州警方也很给力,在十天内就帮他把电脑找回来了。后来还被网民质疑,院士的案子,破案就快,而老百姓的案子,却石沉大海,是典型的懒政。

如今,跟00后讲这些90年代的往事,他们根本就不信。在我看来,2001年之前的十来年时间,治安恶化的主要原因就是,城市人口结构的巨变。 

首先,经济差异。90年代的经济水平远不如现在,城里人的收入不高,外地人的收入更少,还经常被欠薪。走投无路的外地人,为了生活,也只能铤而走险。  

其次,文化隔阂。当时地域差异比现在更大,外来人口,很难融入城市。尤其是南方,十里不同音,浙江、福建、广东这几个农民工的主要输入地,语言和内地差异很大,风俗习惯也不同。 

最后,地域歧视。经济上的差异,文化上的隔阂,造成摩擦越来越多,久而久之,造成了地域歧视。在那个年代,法制观念,公民意识,都非常淡薄,平均受教育的水平也很低。本地人看不起外地人,外地人仇视本地人,小矛盾很容易激化成暴力冲突。  

如今回想起来,幸亏当年,城里人和农民工属于同一个种族,一样的肤色,一样的五官。否则,阶层矛盾、地域歧视,叠加种族矛盾,绝对就是干柴烈火,一点即燃!  

在上世纪90年代,世界上有三大“贱民”体系:南非的黑人,印度的贱民和中国的农民工。在印度的种姓制度下,“贱民”达利特(Dalit)确实可怜,但在印度,“贱民”只是一种文化传统之下的歧视,在法律层面,这种歧视是非法的。印度高种姓私底下歧视贱民,公开场合却不敢明说。而南非黑人和中国农民工,却恰恰是受到“合法”的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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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族隔离下的南非黑人 

2015年,我南非自驾15天,南非全国一共有9个省,我去过其中7个。参观了种族隔离博物馆,也考察了soweto贫民窟,对南非的种族隔离,有了真切的认识。没错,当时的南非黑人受到了体系化的歧视。但和南非的种族隔离相比,当年我们的农民工,在某些方面遭受的待遇,可能还不如南非黑人。 

中国那时候,自行外出打工的农民,叫“盲流”,十年动乱时期,甚至叫“流窜犯”。其实,农民只是想去城里打工,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而已,结果就成了罪犯,当时的中国农民,连打工的权利都受到严格的限制。  

“贱民”的第一个法制化特征就是,必须时刻随身携带特殊证件。当时的中国,警察,甚至是非警察的组织——城管和治安联防队之类,都可以对农民随时随地,任意检查,只要不合格就可以随意拘留、惩罚、遣返。

在种族隔离时期的南非,进城打工的黑人必须持有Dom Pas(通行证)。改革开放后,进城农民激增,中国也出现了类似南非通行证的暂住证制度。 

在种族隔离下的南非统一规定,年满16岁的黑人在“白人地区”必须随身携带“通行证”。而当时,我国规定,进城农民,必须随身携带“三证”:暂住证、外出务工证、计划生育证。 

在南非办理种族歧视的证件,不收费,而中国的许多城市在很长时间内,进城农民工不仅办证要收费,而且是年年收。例如北京市,每年每人办齐“三证”至少要450元。广州市2001年以前,外来人口办“三证”需要缴“四费”每月30~40元,即每年360~480元。在很多地方,农民工缴纳“三证”“四费”的钱,相当于一个月的工资。甚至到了2007,广东佛山暂住证收费为每年112元,东莞为53元。直到2016年,国家才出台相关文件,取消暂住证,改为居住证,且初次办理是免费的。 

南非和中国每年都有大量“贱民”在证件盘查中被拘捕。例如1984年,南非因为《通行证法》被拘留的黑人达16.3万人次。而中国,仅广东省2000年被强制收容者就高达58万人次。当时,广东人口不到南非的200%,而被拘留者却相当于南非的360%。 

南非当局对黑人查通行证,虽然是一个恶法,但毕竟还有“法”可依。出示了通行证的黑人一般不至于被抓。另外,南非并无“严打”和“运动”的传统。而中国却常有这样的行动,逢年过节,或有重要会议、重大活动、就会发动对“外地人”的清理,即便到时候三证齐全,照样会被“收容”。

所谓“收容所”就是“城市收容所”,是根据1993年9月4日国务院公布的《收容教育办法》而设立的收容教育所。 在市场经济的洪流中,“收容”是一个大有油水的产业。于是,有单位靠“收容”发奖金,甚至为“委托收容”并按照名额给回扣。 

南非曾经有一段时间不对黑人妇女实行“通行证”法,但我们向来“男女平等”。

1999年10月27日,在604次列车上,一名27岁的女青年因未买车票、未带身份证而被乘警捆绑,后女青年跳车身亡。造成这一恶性案件的直接原因是,乘警与一个收容所有约定,一旦发现无票、无身份证的人员,即送交收容所,每送一人乘警可得到200元的“工作经费”。 

2000年7月26日《中国青年报》报道:结婚证、外出务工证和暂住证俱全的湖南少妇苏萍,在广州火车站被巡警强行推上了一辆后厢封闭的警车,送进一家收容性质的精神病医院,投进关有数十名男人的屋子,遭众多暴徒轮暴。后来苏萍的丈夫来了,要将其带走,但需交2000元才能放人,经过讨价还价,并私下塞给有关人员200元‘红包’,放人的费用才降为500元。 

关于收容所,最轰动的案例,莫过于2003年的“孙志刚事件”。孙志刚其实并非“农民工”,他是正规大学毕业(按中国的规定已经取得了“非农业”户籍)并且在广州有正式工作,但仅因其穿着“疑似”外来人并且未随身携带证件,竟被警方强制“收容”,随即在收容所被重殴致死。 

孙志刚的死,直接导致了1982年发布的《城市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废止,但“收容所”至今依然存在。  

总之,基建狂魔的背后,没什么深奥的秘密,只不过无数劳动者的忍气吞声。还有无数留守的老人儿童的悲惨生活。农民工这个群体,为了国家长远发展,无底线忍受着眼前漫长的痛苦。  

我去过亚非拉几十个国家之后,才深刻意识到,中国的老百姓真是全世界最听话,最吃苦耐劳,甚至是最逆来顺受的一群人。近40年中国经济奇迹的基础条件,说白了,就是在几十年内,数亿农民工,用自己的血和泪,完成了西方国家几百年才完成的原始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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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的巴黎。 

公元2019年10月7日,我在法国巴黎地铁被偷了。1个钱包,2张信用卡,3百欧元,没了。 巴黎被偷,是那次欧洲之行,最糟糕的经历,同时也是,最重要的经历。 

给我最大的震撼不是那300欧元,也不是法国警察的官僚作风,而是我对于小偷,居然那么掉以轻心,甚至已经忘记,这个世界上还有小偷这种职业!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十几年没被偷过了。 

就在十几年前,我但凡远门,就会把钱物缠在一个腰带上,同时,背包必须倒着背,放在胸前,钱包也必须放在内衣口袋。那时候,我每当走到人多的地方,就会加强警惕,敏感得像一只在非洲草原觅食的羚羊。而现如今,我的防盗能力已经完全退化。 

而我儿子这一代人,完全是在犯罪率几乎为零的环境下成长,相比世界其他国家的人,简直纯洁得如同一群小绵羊……天下无贼——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理想,短短十几年,居然在中国得到实现!写完这一句话,再回头看看,我依然觉得有点不真实。 

在十几年里,我们究竟做了什么?  

第一件,普及教育。 

新修订的《义务教育法》以法律形式明确了义务教育的免费原则。2006年起,我国全面实行九年义务教育。在几千年中华文明史上,是一个里程碑事件。那一年入学的小学生,如今已经成为社会的栋梁。 

第二件,取消农业税。 

2006年1月1日起,我国全面取消农业税。中国为传统的农业国,农业税收一直是国家统治的基础,国库收入主要来自农业税收。从春秋时期鲁国的“初税亩”,到2006年废止,农业税实行了整整2600年。  

第三件,扶贫工程。 

最近十年的扶贫工程,从本质上改变了中国社会最底层的精神面貌,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让穷人活得有尊严。2016年,我去了浙江南部山区的一个移民安置点,说实话,看了以后,作为一个城里人,我甚至有点妒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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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从远处看,扶贫安置点,完全是城里人梦想的独栋别墅排屋。

这个安置点的对象是山区农民。政府规划土地,负责水、电、路等三通一平基础建设,还负责建设配套的医院和小学。以前农民盖房子都是凭经验,随意性很大,质量也得不到保障。现在,政府还提供免费的农民房设计图纸,让农民选择,并在建设过程中提供监理。这样可以保证这个安置点的规划和建设,看起来比较整洁,农民房的质量也得到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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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南扶贫房

看了浙南山区的扶贫安置房之后,我甚至觉得,中国目前生活质量最差的已经不是山区农民,而是城市的最底层。前段时间,李总理说,中国还有6亿人,人均收入只有千元。乍一看很低,但是这个人均千元包含老人和小孩,如果一个五口之家,月入5000,还有自留地,种点蔬菜、杂粮,再养一点鸡鸭猪狗,日子过得其实并不算太差。反而城市里的底层,住房阴暗逼仄,收入没高多少,消费底线却比农村高出很多。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在网上查了很多资料,看到一则丽水扶贫的新闻,点击率极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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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题目是:人均最高补助10万元!《松阳县“大搬快聚富民安居”工程》总字数长达2889个汉字,还有密密麻麻的图表。看上去就是一份文件,枯燥无味,谁要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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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为工程补助明细表

我看了一下补助明细表,最穷的山区农民,基本可以做到免费拎包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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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扶贫安置点建成后的图片 

穷生奸计,富长良心。教育程度高了,收入增加了,居住条件好了,人就有牵挂了,一旦有了牵挂,就不容易铤而走险。犯罪成本就高了,社会就会慢慢安定下来。一无所有的被压迫者,最无所顾忌,也是最有破坏力的,比如中国90年代的小偷,和现在美国的零元购群众。

总结

如果拿着放大镜,审视过去40年,我们走过的路,似乎每一步都是险象环生,但登高远眺,回顾过去的40年,天佑中国,大方向没有错,庆幸我们闯过了这条充满荆棘的征途。  

从现在回头看,中国的改革开放史,可以分为三段。 

第一个阶段。大概是1978到2001年,这段时间,最混乱,丛林社会,野蛮生长。 

第二个阶段。2001年(中国加入WTO)到2006年,生产力爆发,成为世界工厂,这段时间,中国经济的仿佛装上了核动力引擎,一路狂奔,到2006年,我国贸易额的GDP占比,高达64%。 

第三个阶段。就是2006年到现在,外贸规模占GDP的比例逐年下降,内需开始爆发,大基建和新经济,重塑了中国经济,把中国从世界工厂,变成了世界市场。

这三个阶段,环环相扣,互为因果,是一个长达40年的漫漫征途。没有前两个阶段农民工的忍气吞声,就不可能完成原始积累。也就不可能有后来的基建狂魔和新经济。没有基建狂魔和新经济,我们就没有产业升级,只能和墨西哥、巴西、阿根廷等国一样,在“中等收入陷阱”里,越陷越深。

只有把中国经济的饼做大,才可能雨露均沾,最近的十几年,我们城市回馈农村,工业反哺农业,逐渐拉近了城乡差距。不知不觉中,雾霾越来越少,治安越来越好。

总之,中国有今天,对那几亿任劳任怨的农民,真的亏欠很多,怎么补偿,都不算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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