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唯物主义的“反直觉性”——从一篇鸡汤文说起

收到一篇网友投稿。文章本身是没什么营养的鸡汤文,得出的结论也是老掉牙的“制度问题”。但作者的“附会”过程,仔细分析却是有些意思,值得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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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自称有个美国人问他,说我去中国家庭,为什么就直接给我倒茶,而不是先问我,是喝红茶、绿茶、咖啡,还是饮料呢?

然后是1997年,单位出游,工会发给每个人两个面包,一瓶汽水,一根香肠,职工高高兴兴。作者自称被一位外教吃惊地问,为什么这些中国人都喜欢吃香肠,都喜欢吃面包,都喜欢喝同一个牌子的汽水?

后面还讲了一些例子,作者由此得出:中国人不会选择,没有选择的意识,这是制度、文化问题。

当然2022年的我们都知道,即使事是真的,食物这茬,也TM因为是当时穷,物质不丰富。不是不想选择,而是没有多少选择。

这本来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但作者最后就能笔锋一转,得出“体制问题”的结论来。

在最近四十年里,“知识分子”或者“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做出过太多这种误判了。它的问题根源是:习惯性的以历史唯心主义看待社会发展。

历史唯心主义嘛,自然认为社会的本源是制度、文化、道德,所以上世纪中国人出门为什么不弄个自热火锅带着,而只啃面包呢?一定是因为他们脑子不灵光,只要我教化启蒙他们,让脑子灵光了,知道会选择了,整个社会也就变好了。

这其实是一种很“高高在上”的姿态,他们也会对社会问题表现出“痛心疾首”,但这种“痛心疾首”往往是:你们为什么这么不争气/坏/蠢啊,你们明明只要脑子稍微变一下,听我教化,就能改变这个国家和社会的。

但学过马哲的人都知道,只从上层建筑层面来改造上层建筑,往往是干不成的。

而对历史唯心主义者来说,遭遇几次“干不成”的挫折之后,他不去反思自己的改造理论是不是错了,而往往会滑落到“我的理论没错,都是你们不争气、愚昧!国家愚昧、民族愚昧,全都愚昧,活该!”的逻辑上去。一部分“殖人”的思想来源也是在这里。

甚至有的还会滑到“劣等民族,不可理喻,不可教化,都该被屠光”之类的反向纳粹心态中。过去批判“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是有一定道理的。没有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武装,自身脱离前现代性之后,回过头来看社会的剩余部分,就觉得得教化啊、体制啊,但这些显然又不起作用,也不肯反思自己理论。热情来的时候狂热激进,稍微遇到挫折看到黑暗就垂头丧气赌气哭闹“都毁灭吧”,最后就容易“一事无成”,只剩下愤世嫉俗。

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可以具体量化为两个发展步骤:1、啊啊啊这事不是明摆着吗,既然AAA出了问题,那就直接BBB啊。2、(第1步失败后)为什么事情都不按我的方向走呢?这是个什么社会/什么国家/什么民族,无可救药了,都死光了吧,都屠了算了,毁灭啊!我心灰意冷了,这个世界不会好了,一万年也解决不了了!

为什么有些人看到了社会问题,但却总幻想用历史唯心主义的逻辑去解决呢?

因为历史唯物主义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反直觉性”,与人的直观感受是有差距的,除非经过专门训练,才能理解并习惯以这种方式去思考社会问题。

​比如说你出游的时候,怎么就光吃面包呢,不带上几车的零食?那最容易想到的,就是你脑子笨啊,你多想想不就完事了吗?再比如王朝末年烽烟四起,到处造反,那最容易想到的,就是君主没“亲贤臣远小人”,民间教化文章没做到位,只要君主严守儒家道德,教化百姓,百姓感德不就没事了吗?再比如过去封建时代女子要守“三从四德”、备受压迫。那最容易想到的,就是不嫁不就没事了吗,教育全社会的男性让他们尊重女性,这不就解决了吗?再比如国家有贪官,那全杀光了不就行了吗?见到一个贪官,就扒皮塞草,谁还敢贪?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再比如国民感染疫病国家不管、警察随意射杀民众,那让全民投票,领导人竞争上岗,谁能不让警察乱杀人我们就给谁投票,那他们必然争相讨好百姓,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多简单的事啊!为什么就是不按照我的想法来做呢?明明做了就能解决的。

当然了,现实中往往是做了也没法解决,因为解决方案根本就不对路。这个时候小资产阶级的狂热就会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不是我理论不对,是这个世界不对,是民族劣等,没救了,都毁灭掉吧。

而历史唯物主义的解决方式,其行为和效果之间,在直观上经常是隔着相当距离的,不容易被人看出来。

比如十年前修建高铁,得到的很多声音是“劳民伤财”,是“运椅子”。但在某个社会角落,它可能引发了这样的连锁反应:Z市通了高铁——>人货运输时间大大缩短——>引来了投资——>物流发达了——>一线城市的部分产业转移到这里——>就业岗位增加了——>附近农村的姑娘小花来到这里打工——>小花有了每个月几千元的收入——>小花有了自己的生活,不用为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而托付自己的一生了。

这是从根源上解决或者缓解了问题,过去几十年惠及了数亿人口。就实际效果而言,各种爱心人士、NGO、慈善家的善心所惠及的广度与深度,不及其千分之一。但这样的长链条逻辑不直观,不如哪怕一张慈善家和村民的合影更有视觉冲击力。

这么长的逻辑链条,天然就是反人类直觉的。而“看到贪官——>杀”、“看到愚昧——>屠”、“丑恶现象——>多党选举解决”,后者的逻辑显然清晰直观的多,“上层建筑问题上层建筑解决”的思维也更容易被在大脑中建立起来。

甚至还有更反直觉的地方。当初参与修高铁的民工,他回到家,没准可能还会打老婆,而老婆也可能是为了生计和他结婚的。但他所从事的工作,却让后来的女性摆脱了像他家庭一样的生活。你问他是为了妇女解放去修高铁的吗?他可能莫名其妙,觉得就想挣几个钱而已。在长链条的作用下,这里甚至连社会个体的“认知”“动机”和“效果”都可能是分离的,进一步增加了理解的复杂度。

第三个反直觉的地方,就是带领人民改造社会的党,其本身的叙事也是“整体目标”。比如它提倡绿化,但绿化不仅仅是种树,更是工业化发展之后民众不需要再去砍树当柴火,否则种多少都经不住砍的。1949年时的中国,生态环境严重恶化,黄土高原一直是秃的,这个时候如果去“教化百姓”:你们要爱护环境啊,不要砍树了。那肯定没人听,我得生活啊,你不让我砍树,那我怎么办?

盖工厂、开采矿藏、修水利,这些看上去和绿化没有直接关系。党只会说“人民解放、民族复兴”,但并不热衷以单一性的“森林党”、“环保党”、“女权党”、“慈善党”、“扶贫党”等等而自居。因为它认为这些都是整体工作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其中的问题则是当下社会状况在某个特定领域的表现形式。解决一个领域的问题往往要涉及到其他领域,不可能幻想把“环保”、“女权”、“慈善”、“扶贫”这些具体问题从整体发展目标中单独抽离出来解决。

但如果是用小资产阶级的历史唯心主义角度看,环保嘛,那就搞成政治正确。如果我们大家都不烧煤了,那不就没碳排放了吗?多简单直白的解决方案啊。你们不跟着这样做,那就是你们没良心,how dare you!那我们的矛盾就是正义和邪恶之间的较量。

这种逻辑简洁有力,很符合人类的直观印象。人性的特点本来就是在遇到危机的时候,就有种“我们一定要赶快干点什么”的焦虑感。这不一定对解决问题有用,但是可以起到自我安慰作用:我发声了,我努力了。你不马上把煤电停了,你还有良知吗?

正因为历史唯心主义更符合“直观”和“人性”,所以会更天然地被普通人接受。即使历史上著名的王侯将相,也脱不开这种思想。只要刀够快,贪官就杀的完。

当然,不是说所有的上层建筑问题,都要通过经济基础来解决。有一部分上层建筑问题是其他的上层建筑问题的延伸,或者具有独立性,是可以单独被消灭的。

那么怎么判断某个社会问题是不是可以被拉出来单独消灭的呢?还是必须要通过改造生产力或者生产关系才能消灭?

我以前写过一个“常凯申社会三定律”,其中“第二定律”用来做这种判断:如果某个社会问题:波及人口数量庞大、在时间上长期存在、在空间上跨越多国或多地,那么几乎可以肯定,这个问题在上层建筑层面是找不到解决方案的,只能通过生产力的发展去解决。这种“肯定”的程度,与该社会现象波及人口数量、存在的长期性、跨越的广度呈正比。这三个变量越大,说明这种社会问题在当前生产力条件下无解的可能性越大。

简单说,就是不要觉得:咦,这个解决方案过去几千年怎么就没人想到呢,被我想到了,我可真是个天才。就像你发现了一个课本上没有写的平面几何原理,最大的可能是因为你参考书或者论文读少了。如果你发现自己在某个社会问题上居然比过去的古人都聪明,那要么是这个方法行不通,要么是由于生产力的改变导致过去行不通的方法变得能行得通了。

同时,也要辩证地看到,有些过去的难题,随着生产力和社会的发展,已经变得有解决空间了,这个时候也要及时跟进,临门一脚。这就是社会意识反作用于社会存在,不能搞成拿唯生产力论来当不作为的挡箭牌,那也是不对的,要从唯物主义的角度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互联网未来将日益成为社会问题的舆论场,以科学的思想武装自己,相信以后的讨论质量也会越来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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