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衰亡记2——通天之路
我一走到海边,便发现我住的那边是岛上环境最糟的地方,这真的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在这儿,海滩上龟鳖成群;而在我住的那边海边,一年半中我才找到三只。此外还有无数飞禽,种类繁多;有些是我以前见过的。不少飞禽的肉都很好吃。
——《鲁滨逊漂流记》
收之桑榆
英国人出海没能找到金子,但却从中获得了远比金子更宝贵的东西。
英国人找不到金子,便只能通过设法劫掠西班牙帝国的宝藏舰队获得一点南美金山银海中残羹剩饭,而即使是这么一点进项,在1591年的佛洛雷斯海战后也逐渐变得不再可行,西班牙人的雄厚财力在他们的三层火炮甲板战列舰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英国海盗弱小的私掠舰面临着越来越严重的风险,一层火炮甲板就是打不过两层火炮甲板,这跟你信天主还是信新教没关系,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穷”兵是没办法黩武的。
西班牙艨艟
英国人总是强调他们劫掠西班牙宝藏舰队可以获得每年约20万英镑的收入,在他们嘴里西班牙人似乎如同待宰的肥猪,但他们却从不讨论有多少海盗在那些失败的劫掠行动中葬身大海,又有多少私掠船在西班牙人那些海上要塞般巨舰的凶猛炮火下成为海底遗迹,有多少海盗被西班牙帝国逮捕并且残酷处死,恨透了海盗的西班牙人在折腾被捕海盗时总是充满创意,从对付异教徒的火刑,到把人活活关到死再晒成人干的吊笼,西班牙的码头港口上从来都挂满了英国人的死尸。
这还没算那些死于痢疾,败血症和各种瘟疫,以及海上迷航,遭遇风暴葬身鱼腹之辈,缺少淡水,缺少粮食,缺少维生素C,缺少干火药,缺少士气,这样样都在威胁着海盗们的生命,在那个年代,海盗是一门下作营生,死的比活的多,但凡不是犯了罪的盗匪或者混不下去的社会渣滓,是不会去从事这门刀头舔血的营生的。
但就算是社会渣滓,也总有一些人试图做出改变,我们永远不应该忘记,中古时代的英国是一个自耕农的国家。
亨利·摩根,一个穷酸的臭海盗,他手下有一支破败的海盗舰队,说是舰队,实际上最大的一条船也不过15米长,总共8门火炮,其它船只更接近于带炮的舢板,如此贫弱的火力让他甚至不敢去和西班牙人打海战,他在1669年试过一次,企图袭击西班牙人的巨舰,结果巨舰上的西班牙人为了表示对他的蔑视,甚至拒绝开炮射击他的破船,而是让舰上士兵用一阵凶猛的近距离火枪齐射打死了他手下一艘海盗船上的大部分水手,随后扬长而去,此事深深刺激了他,从此他只敢伪装成小商贩偷摸打劫一些防备空虚的港口。
1670年,他率领手下占领了普罗维登斯岛,踏上了新大陆,抵达了并袭击了巴拿马波特贝洛,他没有把打劫抢来的钱挥霍在港口的妓女和南美的奢侈品上,而是精打细算,除了必要的开支外一切从简,他用存下来的钱在牙买加米尼奥河周边买下了5000多亩便宜的土地,又在圣伊丽莎白教区购置了24000多亩土地及房产,随后开始种植甘蔗和热带水果,他利用自己海盗生涯获得的经验,用干草,盐和石灰保存热带水果,这样一来这些水果就能被长途运输到不列颠或者西班牙而不腐坏,靠着这种精明的头脑,他的甘蔗和水果生意大获成功,他发达了,发了财的他花钱给自己买了个爵位,成了人模狗样的亨利爵士,并承包了英国王室在牙买加罗亚尔港修筑防御工事的工程。
今日的罗亚尔港,罗亚尔港直译为皇家港,这么一个冠以皇家之名的港口却是海盗基地,还有王室任命的总督负责管理,英国海盗的国营性质可见一斑
罗亚尔港当时是一个海盗基地,但随着甘蔗种植业的兴盛,这里很快又成了一个进出口集散地,亨利爵士在大发横财的同时还给王室贡献了源源不断的关税,王室投桃报李,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把各种高帽子往他头上戴,从罗亚尔港驻军的副海军上将到司令,再到英国海军部法庭的法官、治安官,最后甚至成为了牙买加代理总督,不过他在1681年因为酒后失言而被剥夺了职务,但依然是一个大种植园主,1688年他率军袭击了太子港、委内瑞拉的库拉索岛和马拉开波岛,但染上了病,随后在当年病死,聚集在牙买加的海盗们为了向他致意,所有海盗船鸣炮22响向他致意。
他的人生经历,恰是英帝国崛起的直接写照。
烟酒糖茶棉丝麻
以前有一本书叫《河殇》,这本书废话一箩筐之后得出一个结论,中国人是底色是黄色的,是泥土里的民族,洋人的底色是蓝色的,是海洋里的民族,所以中国人比较低贱,洋人比较高贵。
写这本书的人如果把他的这些言论拿去17世纪的牙买加给海盗们看的话,估计气急败坏的海盗们会活剥了他的皮,道理非常简单,但凡有地可种,谁他妈愿意落草为寇过这朝不保夕的生活呢?
总有人说中国人发了点财就只会买房置地,可问题是谁不是呢?绝大多数英国海盗的憧憬,就是攒到一笔钱财后买一块地,盖一间房,娶一个能生养的老婆,生一堆孩子,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而不是提心吊胆的去抢劫西班牙的艨艟巨舰,当代社会形容创业资本的措辞“第一桶金”,这一说法就直接来自海盗。
海盗们出海闯荡,恰恰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只能被迫落草为寇,目的是有朝一日把过不下去的日子再过起来,而不是因为他们很喜欢在摇摇晃晃的船上啃发霉面包喝自己的尿,杰克斯派罗在真正的海盗眼里属于神经病,反倒是发达了之后就接受招安,过上锦衣玉食好日子的巴博萨才是海盗们的向往。
下海的目的,是为了上岸,海盗最大的梦想,就是不当海盗。
这个道理放在国家层面也一样,仅凭劫掠是支撑不起一个帝国的,它只能作为一种困境中的权宜之计,一旦攒够了创业资本,就应该迅速上岸,做那些真正一本万利的正经营生。
帝国不是打打杀杀,那是泼皮无赖,帝国是衣食住行,是吃穿用度,是人情世故
英国最初接触茶叶是在17世纪初,当时东印度公司的商人从澳门买到了中国茶叶,喝茶这个习惯迅速被英国人接受,只用了区区40年就传到了不列颠本土,以那个年代的通信和交通水平而言这是极其不可思议的,1658年,英国出现了第一则茶叶广告,伦敦皇家交易所旁的斯威廷斯伦茨大楼的咖啡店在议会赞助的周刊《政治信使》中为自己出售的茶打广告,随后这家店铺的主人托马斯·加拉维又买下了周刊的一整个版面给自己打广告,在这则广告中,他把茶形容的如同包治百病的仙丹一般。
等到了18世纪初,英国开始大规模进口茶叶,此时一艘货船运输的茶叶往往相当于往年一整年的英国茶叶进口量,不列颠地区的茶叶消费量从18世纪40年代的不到360000公斤,到18世纪50年代时已经飙升到11125000公斤,从此以后,英国人哪怕是开坦克都要坚持喝茶。
甜不死的英式下午茶
喝茶不能不加糖,至少对于英国人来说是这样,从18世纪20年代开始,糖成为了不列颠的最大进口物资,这个地位一直保持到18世纪50年代,英国人极度嗜甜,他们向一切可加糖的地方加糖,在18世纪末的时候,英国的人均糖消费量世界第一,是世界第二法国人均消费量的10倍,达到了人均20磅,英国人用糖的方式极其浮夸,把糖和茶一起喝,把糖和咖啡一起喝,把糖和巧克力一起喝(同一时期的西班牙人、教廷、哈布斯堡帝国更喜欢咸味巧克力,因为这是南美原住民的正宗吃法),把糖和酒一起喝,把糖和可卡因糖浆一起喝(可口可乐早期版本),甚至还有把用糖和香料调味过的烟草放在嘴里咀嚼。
烟草也是一大门类,烟草是我在上一篇文章中提到的那个至死都在为英国找金子的沃特·罗利爵士引进不列颠的,和糖与茶受到一致欢迎不同,烟草受到的评价严重两极分化,喜欢烟草的人坚称烟草有益健康,例如沃特·罗利爵士的仆人托马斯·埃利奥说“这种‘药草’点燃之后会发出大量烟雾和呛人的味道,它能打开全身的毛孔,舒筋活血,不仅可以促进血液循环,还可以让人保持健康,远离疾病。”
反对者的分量也很足,国王詹姆斯一世就特别讨厌烟草,他并不了解现代生理学,但他对烟草的评价很超前“这些杂草燃烧起来之后看上去令人厌恶,闻上去令人作呕,既损害大脑,又损害肺部”,但无论如何,烟草还是迅速在不列颠乃至欧洲扩散开来,甚至一路传入阿拉伯,中国和印度。
詹姆斯一世,身为苏格兰人的他却成为了英格兰的国王,他讨厌抽烟,但这并不妨碍他鼓励扩大烟草种植和贸易规模,然后从中征税并大获其利
说到了印度,便不能不提及棉布,英国在大约16世纪后期接触到了棉花,这些能够结出毛绒绒果实的植株(棉花不是棉花的花,而是果实)以及通过这种果实纺织出来的布匹迅速取代了英国人对亚麻和羊毛的喜爱,成为仅次于丝绸的热门布料,对于一个17世纪的体面的英国人来说,他只会去印度服装店里买衣服,来自印度的印花棉布和中国的丝绸是一种理所当然的选择,当时伦敦甚至非常流行印度服装出租业务,人们会在出席一些体面场合的时候去租赁并穿着印度服装。
在17世纪60年代,不列颠进口的印度印花棉布达25万匹,纯白棉布和来自孟加拉的丝绸也大致是这个数量,等到了18世纪初期,诸如印度式平花褶皱一类的纺织物已经成了家庭必需品,我们今日看到的大多数近代英伦风格,实际上是英国改良过的印度风格。
英国人没能找到金子,却找到了比金子更宝贵的东西——基于人类对蔗糖,咖啡因,尼古丁和衣服鞋帽的热爱而带来的消费产业,当英国人把印度的棉布捏在手里时,或许连他们都还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把下一个帝国牢牢握在了手中。
后发先至
需要指出的是,不论是茶叶还是蔗糖,不论是烟草还是棉布,第一个从事这些产业的殖民国家都不是英国,西班牙、葡萄牙、荷兰甚至威尼斯才是先驱者,欧洲最先吃到巧克力的嘴在塞维利亚,同时也有足够的证据表明葡萄牙人投资于甘蔗种植园远早于英国,荷兰人从中国进口茶叶也远比英国要早,1600年9月,伊丽莎白一世向伦敦商人颁发为期15年的东印度贸易特许垄断权的时候,荷兰人已经在1595年绕过了好望角与印度开展了贸易,甚至在1596年在爪哇岛的万丹建立了贸易据点,1602年荷兰东印度公司成立,1606年,第一批中国茶叶经爪哇万丹,由荷兰商人运往欧洲,这是欧洲人第一次喝到不经穆斯林转手的茶叶,英国人也是从荷兰人那里才接触到茶叶这个他们后世离不开的东西的。
荷兰东印度公司,世界上第一家股份制公司,欧洲远东贸易殖民真正的先驱者
甚至荷兰都不是最早的,最早从事此类产业的是1592年由威尼斯和奥斯曼土耳其合作成立的黎凡特公司(萝 马 帝 国),这家公司持有向东方进行贸易的特许垄断权,土耳其人对茶叶的爱好就是来自于这家公司。
但真正把这些产业做大做强做出产业升级来的,只有英国。
英国的发家史有一个特点,就是不敢为天下先,它总是亦步亦趋的照抄先发帝国的行事方法,这些抄袭有些很失败(比如找金子),有些很成功(比如做产业),当时英国由于在淘金中一无所获,便只能退而求其次转而在产业上做文章,大批如同上面提到的摩根爵士一样通过海上劫掠攒下了第一桶金的老海盗急切渴望获得一个正经营生,王室也希望对外勘探的投资不再打水漂,于是,那些因为找不到金子便只能种地糊口的海外殖民地获得了大笔投资,投资的到来扩大了生产,生产的扩大压低了价格,于是,上面提到的消费品在17世纪到18世纪之间经历了一个价格逐步下降直到逐渐在全社会普及的过程。
以蔗糖为例,在17世纪中前期,蔗糖是顶级精英和富裕家庭少量珍藏的奢侈品,非贵客至而不用,但是到了18世纪中期,贵族们反而开始崇尚喝不加糖的茶了,因为平民开始普遍消费蔗糖甚至极度嗜甜,贵族们为了和死老百姓区别开来于是故意不放糖。
再比如烟草,烟草在17世纪20年代通常只有体面的绅士阶层才消费得起,当时烟草的价格约为4英镑36便士一磅,但到了17世纪60年代已经下跌至1便士一磅了,完全成了一种大众消费品。
这种商品的迅速普及背后,是生产的扩大,而生产的扩大需要需求的牵引和资本的推动,需求和投资来自于哪儿呢?答案是以西班牙帝国为首的整个欧洲。
英国人入局产业姗姗来迟,要从先发的葡萄牙和荷兰商人手里夺取市场份额,就只能靠价格战,英国人在他们能掌控的鸟不拉屎的地方想办法获取直接货源,在马里兰和弗吉尼亚的烂沼泽地里广种烟草,在牙买加的荒凉河谷里种甘蔗和胡椒,在印度西北部的苏拉特倒卖香料。通过直接进入原产地甚至直接参与生产,英国人拿到了足够便宜的货源,老海盗们终于能够金盆洗手,上岸种田,心里只有感恩,哪儿还敢像荷兰人那样动辄百分之几百的利润率呢?稍微有得赚就愿意卖。
弗吉尼亚,盎撒人的关陇,这片遍布沼泽的穷田破地却滋养出了两代世界帝国,华盛顿就是弗吉尼亚州的军官
就这样,英国人获得了最便宜的货源,当时荷兰的商人也喜欢像后世英国人诋毁美国和德国的商品时那样,或者像美国人诋毁日本货和中国货那样诋毁英国货,说英国货都是以次充好假冒伪劣的低端垃圾,体面人只会去阿姆斯特丹买东西而不是伦敦,这种先发产业国诋毁后发产业国的事情在后世一次次上演,又总是一次次失败,因此永远不要随意指责“低端产业”,这是每一个志在高远之国的必经之路。
很快,在这种价格战之下,伦敦成为了消费类进口商品在欧洲的分销中心,绝大多数英国的进口商品都不是本国消费的——此时尚且贫穷的英国人根本消费不起自己生产的产品,而是转手到欧洲大陆出口创汇,这种现象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甚至在英国人在这个过程中渐渐富裕起来后依然如此,甚至直到18世纪70年代,仍然有85%的进口烟草和94%的进口咖啡都被英国再出口到欧陆,英国人同样经历过把最好的拿去出口创汇伺候西班牙的洋大人,把残次品留给自己的辛酸岁月,谁让你后发呢?先到吃肉,后到吃屎,这是逃不过去的客观规律。
西班牙和欧陆的其它富户,用自己从南美捞来或者本土征来的金山银海,心安理得的消费着英国这个上岸的老海盗从那些鸟不拉屎的穷酸殖民地里种出来的东西,他们手里的金银源源不断流入英国的产业体系中,这为英国的产业提供了消费市场,英国人把经营所得又用于扩大再生产,而不像葡萄牙和荷兰人那样刻意控制供应以维持高额利润。
另一方面,富裕的塞维利亚和阿姆斯特丹商人看到英国产业成本低廉,便发现与其自己去投资庄园和贸易,不如借英国产品的低廉价格来本国套利,便干脆停办自己的产业,转而投资于英国,毕竟盘剥他人总好过自己去经风搏浪,这又为英国产业提供了投资。
南美的金银就这样经欧陆转手,通过廉价产业源源不断流入英国,英国人在北美和其它那些没有黄金的鬼地方战天斗地,而荷兰人躺在家里就能拿到分红,西班牙人则沉浸在无尽的金银和英国人的廉价消费品中难以自拔,英国人把他们拿到的金银大部分都再投资于种植的扩大,生产的扩大,运输的扩大,基础设施的扩大,而要不了太久,一些事情便因为这一系列的扩大而发生了不引人注目但极为深刻的变化。
先发国家为了安逸的生活而把产业投资转移到后发国家,并甘当后发国家的消费市场,自己安心享受廉价消费品和投资收益,最终养虎为患,直到尾大不掉才如梦方醒,急急忙忙去打压后发国家,这样的故事,总是在人类历史中一再上演。
下一篇,我们讲英国为了保住好不容易争取的商业权益而浴血奋战的故事,这将直接触及英帝国之所以强大的核心本质,而这个本质,并非工业革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