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无神论史》连载28——从儒者的命定论到高僧慧远的“三报论”

编者按:为宣传科学无神论,从9月10日起,我们将连载李申的专著《中国无神论史》。李申,1946年4月出生,河南孟津县人。1969年毕业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原子物理系;1986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世界宗教研究系,获哲学博士学位;2000年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儒教研究室主任。2002年转任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现任中国无神论学会顾问、国际儒学联合会顾问、中国反邪教协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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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无神论思想

五、从儒者的命定论到高僧慧远的“三报论”

东晋时期,儒者戴逵作《释疑论》,主张命定说。他列举《易传》关于积善积恶的论述和《老子》“天道无亲”的判断以后说道,圣人的这些教导说明,人的吉凶祸福,是由他们的前辈决定的,自己言行的善恶,是没有意义的:“是善有常门恶有定族,后世修行复何益哉。”然后他又列举那些善恶报应舛错的历史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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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束修履道言行无伤,而天罚人楚百罗备婴。任性恣情肆行暴虐,生保荣贵子孙繁炽。推此而论,积善之报竟何在乎!?(戴逵《释疑论》)

因此,善有善报是不存在的。他的结论是:

故知贤愚善恶修短穷达各有分命,非积行之所致也。

也就是说,人的寿命长短,贫贱祸福,都有“分命”。自己的言行,对于自己的遭遇,是没有作用的。至于《易传》和《老子》的教导,在他看来,只不过是劝人行善,并非是确有的事实。

戴逵把自己的论文送给高僧慧远,慧远让周续之来回答戴逵的疑问。

周续之列举了历史上那些善得善报的事实,说明圣人的教导是不会错的。至于那些未得善报的事情,可能是由于报应在暗处,不为人知。但报应是确实存在的。

然而戴逵抓住周说的由于前辈行善自己得福的情况说道,这不正是我说的命运前定,自己的作为没有意义吗?戴逵还说,如果报应果然存在,就应该像理家治国一样,使“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必罚。使修行者保其素履,极逆者受其酷祸。”这样一来,那“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话,就会被后世深信不疑。可是实际情况恰恰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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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则不然。或恶深而莫诛,或积善而祸臻;或履仁义而亡身,或行肆虐而降福,岂非无司而自有分命乎。(戴逵《答周居士难释疑论》)

戴逵继续说,如果善有善报确实不虚,报应的到来可以有早有晚,但不应善恶舛错,是非颠倒:“但当报对迟晚不切目前耳,非为善恶舛错是非莫验”(戴逵《答周居士难释疑论》)。所以他重申自己的结论说:

推斯而言,人之生也性分夙定。善者自善,非先有其生而后行善以致于善也;恶者自恶,非本分无恶长而行恶以得于恶也。故知穷达善恶、愚智寿夭无非分命。分命玄定於冥初,行跡豈能易其自然哉。

戴逵把自己的命定说归于自然。也就是说,在他看来,命运前定,乃是天道自然的结果。这是天道自然在个人命运问题上的表现。

戴逵和周续之都提到司马迁对报应的质疑。在戴逵看来,司马迁的质疑是正确的,只是缺乏论证。在周续之看来,司马迁的论证说明自己学问浮浅。不论他们评价如何,都说明,司马迁那过去无人理会的质疑,在这一时期发生了广泛的影响。

慧远看周续之不能说服戴逵,于是自己亲自著《三报论》。慧远接着戴逵的只当“报对迟晚不切目前”说道,报应有三种。一是现报,即行善还是作恶,在世时就有报应。二是生报,即来生就有报应。三是后报:“后报者,或经二生三生百生千生,然后乃受。”报应虽然来的早晚不同,但报应是一定要实现,则确定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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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之无主,必由于心。心无定司,感事而应。应有迟速,故报有先后。先后虽异,咸随所遇而为对。对有强弱,故轻重不同。斯乃自然之赏罚,三报之大畧也。(慧远《三报论》)

来生甚至二生三生百生千生报应情形如何,不仅是难以查证,而是根本无法查证。于是戴逵无话可说了。

这样,慧远的《三报论》,不仅是拯救了佛教的报应说,也拯救了儒教、道教的报应说。依儒教、道教的报应说,报应的承担着,是行为者的子孙。至少从春秋时代起就特别重视历史的中国人,不仅对著名行为者的善恶是非会记录在案,对他们子孙的情况也会有相当的了解。因此,报应的是否实现,即使当世不知,过百年、千年,后人也会知晓。从司马迁开始,人们讨论报应问题,就常常援引那有案可查的历史资料。

但高僧慧远所说的报应,基础是佛教的报应观念。和儒教、道教重大区别之一是,报应不是报在子孙,而是报在自己,由自己的后身承担。然而他自己来生轮回为谁?有谁知道?更不必说是否承受了他前世的善恶后果。话说到这样的程度,戴逵自然就无话可说了。

虽然如此,南朝梁代,著名的儒者刘峻又著《辨命论》,继续阐述命运天定,善恶没有报应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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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命论》不首先援引事实,而是首先从天道自然的哲学观念出发,认为所有的生物,包括人,都生于自然。“自然者,物见其然,不知所以然;同焉皆得,不知所以得。”不知所以然,又不知所以得,那么,推动和塑造它们的,不认为是自己的功劳;成就它们类别性情的,也不是外在的功劳。上天没有产生和养育它们的故意,也没有使它们死亡的心思。因此,一切事物的生死寿夭,荣辱得失,都是它们自己的事情。

因此,这些物类一旦形成,就不再变化。一旦形成不再变化,这就是它们的命。这个命,是上天赐予的。“定于冥兆,终然不变。鬼神莫能预,圣哲不能谋。”也就是说,谁也无法改变,包括鬼神,也无法改变。所以尧也曾遭遇大水灾,商汤也曾遭遇大旱灾。这都是各人的命。至于别人,就更是如此。他们寿命的长短,一生的贫贱祸福,“咸得之于自然,不假道于才智。”所以孔子才说“死生由命,富贵在天。”那些善有善报的言论,不过是劝导人们行善罢了。

刘峻不仅否定善有善报,还否定《尚书》说的“天道福善祸淫”(《尚书·汤诰》)。他列举当时中原一带的战乱现实说,中原一带,过去都是先王圣贤们治理和行教的地方,现在却是戎狄横行的场所。戎狄之人,“以诛杀为道德,以蒸报为仁义”,上天为什么不惩罚他们呢?因此,所谓“福善祸淫”,是没有的事。于是他进一步得出结论:“邪正由于人,吉凶存乎命。”君子们知道这一点,所以不求报应,只求修自己的德行,尽自己的职责而已。

刘峻,字孝标,其《世说新语注》流传至今,是汉文古籍中的名著。

命定说和报应说,不过是神学的两种不同理论。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相信命定而反对报应,不仅是对传统的“善有善报”的否定,而且也是对佛教轮回报应观念的否定,因而具有否定神祇作用、特别是否定佛教轮回说的意义。然而仅仅否定报应,不仅戴逵无法驳倒所谓生报、后报,刘峻的《辨命论》也未能否定所谓生报、后报。而要否定生报、后报,就要弄清一个前提,那就是轮回是否可能。而就在关于报应是否存在的争论中,关于轮回是否可能的问题,也激烈地争论起来。

六、粉散的身体能否重合一处再生?

——关于轮回是否可能争论的第一个回合

东晋时期,儒者罗含著《更生论》,宣扬轮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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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生论》认为,天地是万物的总名。天地无穷,但万物是有数的。人,是万物中的一物。天地间变化无穷。变化,就是万物的变化。假如万物变化为无,不再存在,那么,总有一天,万物都会消失。天地是万物总名,万物消失,天地也就要终结。现在天地没有终结,说明万物没有变化为无;没有变化为无,就是因为万物,包括人,都在不断更生。万物更生的证明之一。

证明之二,有形的物都是有数的。人和物,其数量都是确定的。有,不能变化为无;他物,也不能变化为我。所以人和万物一样,变来变去,都还是要变成自己:“贤愚寿夭,还复旧物;自然贯次,毫分不差。”只是这个道理非常深奥,很少有人能够理解。所以,万物和人,都是更生的。

证明之三,天地间的万物都是互相区别的,每个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性,有自己的祖宗和后代。物和人的死亡,不过是形与神的暂时分离。当重新聚合时,它们又会结合在一起,恢复本身。这就是更生。

最后,罗含说道,人们只知道人死是气的消散,却不知道这暂时分离的肉体和精神,一定还会重新聚合。重新聚合起来的我,仍然是以往的我。所以那些达观的人,才会把死和生一样看待,把死和生看做是睡眠和觉醒。这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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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含所谓的“更生”,就是佛教的轮回。所谓更生,也是中国学者对轮回的最初理解。因为这是中国传统思想中以往没有的内容,所以遭到他的朋友,东晋著名儒者孙盛的批驳。

孙盛说,迄今为止,万物变化过程中,变为其他事物的,多得难以数计。其中有多少能够复员本来的?在我看来,物的死亡,形体和精神都一起像粉尘一样消散了。这化为粉尘的东西混然杂处,又变化为其他事物,也就从此丧失了它们的本来面目,不再是原来的自己。这就是那些有情感的生物对死亡感到悲伤的原因。这样一来,您是无法用什么更生来自我安慰的:

吾谓形既粉㪚,知亦如之。纷错混淆,化为异物他物,各失其旧。非复昔日。此有情者所以悲叹。若然,则足下未可孤以自慰也。(孙盛《答罗君章更生论书》)

所谓“形既粉散,知亦如之”,乃是中国固有的传统观念。即所谓万物一气,聚则为生,散则为死。王充把这个过程比作水凝为冰,冰复化为水。水再凝聚,不可能是原来那块冰的水仍然凝聚在一起。

罗含自然不能同意孙的意见。他仍然坚持,物的变化“不失其旧体”,而且认为这个更生,是个无穷的过程,不是一次就结束了。他批评孙盛:“未能知今,安能知更?”是的,怎么能够知道更生后的情况呢!所谓“未能……安能”(罗含《答孙安国书》),是套用孔子的“未知生,安知死”。也就是说,人死后的情况,是化为异物了,还是更生复旧?是个谁也弄不清的问题。于是双方都沉默了。

要弄清所谓“更生”,即轮回问题,需要另辟蹊径。这新的道路,是较晚于罗含、孙盛的何承天和颜延之开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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