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和所有的阿富汗朋友都失去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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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月15日,阿富汗首都喀布尔陷落之际,我试图联系之前身在阿富汗的朋友们,但他们全都掉了线。

  身在赫拉特的哈菲兹-迈赫迪因为当地手机信号站被塔利班炸掉,已经两三周没了消息,而在首都喀布尔生活的伊卜拉希米甚至把之前发给我那些嘲讽塔利班和宗教极端主义的语音全都撤回了。

  也许他们正在前往喀布尔机场逃难的路上,也许他们无处可逃只能留下,从而不得不抹去自己过往反塔利班的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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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首都逃难的人 / 视频截图

  又在Ins和脸书上翻了翻当年在德黑兰读书时留下的阿富汗同学录,发现拉苏里已经移民到澳大利亚生活工作,便发消息问候他。

  拉苏里是一名极具艺术天赋的工程师,嗓音清脆高昂。记得当年在伊朗一起火车旅行时,无聊时他随口唱了首阿富汗民歌《石头花》,整个车厢的旅客都为之震撼,一名宗教神职人员甚至要出高价请他到清真寺当聚礼诵经人。

  可这时他的语音却疲惫沙哑。他透露,自己很多家人还留在阿富汗,而塔利班只允许外国人撤离,他整个晚上都没有睡觉,现在“剖心泣血、肝肠俱焚”(原话是“我的眼泪哭成了鲜血,我的肝宛如被放在火上烤”),也没有心情再去思考国家未来这种宏大问题。他唯一力所能及的事,就是在社交媒体上发发帖子,问问有没有伊朗家庭愿意收留阿富汗难民做佣人。

  “伊朗现在是阿富汗人最容易到达的地方,先离开阿富汗,再做长远计划,去西方。”拉苏里这样为自己的亲戚盘算着。

  国家沦陷,究竟怪谁?

  自从苏联入侵阿富汗以来,伊朗就是阿富汗难民的主要流入地,如今在伊阿富汗难民人数已经超过八十万。据伊朗移民部官员8月15日透露,伊朗早在两个月前就开始为阿富汗政权倒台后可能会出现的难民潮做准备,如今伊阿边境秩序暂时正常。

  不过,定居在伊朗的阿富汗难民们面对国家世俗政府的陷落却并不淡定。8月14日和15日,先后有过千名阿富汗难民在德黑兰巴基斯坦驻伊朗使馆和马什哈德巴基斯坦领事馆前示威,高喊“塔利班去死”、“我们不要伊斯兰酋长国”等口号,数名妇女捶胸哭嚎,痛泣自己失去了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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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签证办理处人潮涌动 / 网络

  身在世界各地的其他海外阿富汗人也在网络上表达了同样的意见:近日来,几乎所有能用英语积极发声的阿富汗人都转发了带有“制裁巴基斯坦”标签的推特。

  对于很多阿富汗人来说,塔利班掌权是巴基斯坦对阿富汗发动的一次政变,因为20年前塔利班掌权时巴基斯坦就是塔利班资金来源地之一,而塔利班被美国打垮后,巴基斯坦又为主要的塔利班成员提供了庇护,并为在阿塔利班提供后勤支持,使得后者面对美国屡次围剿而不灭,最终面对常年高额战争开支,美国耐心耗尽,选择了离开。

  对巴基斯坦庇护塔利班的指控也并非全无来由。巴基斯坦前军情处哈米德-古尔将军在2014年承认,巴基斯坦曾经用911后美国对巴的反恐援助来资助塔利班:“历史被书写时,会提到巴基斯坦军情处依靠美国的帮助打败了(入侵阿富汗的)苏联,然后还要再加一句,军情处依靠美国的帮助打败了美国。”

  与此同时,巴基斯坦方面也对塔利班上台反应积极。巴环境变化部部长瓦奇尔在塔利班夺取喀布尔后,在推特上发文宣称在印度国庆日塔利班夺权是“给印度的一个礼物...印度只能在悲伤和泪水中度过国庆了”,而阿富汗人民为塔利班上台“普天同庆”。对此,一名阿富汗人用涌向机场逃难的人潮回复这位部长,“这就是你说的普天同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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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巴基斯坦环境变化部部长瓦奇尔的推文详情 / 推特截图

  不过,这次对塔利班示好的邻国不仅有东边的巴基斯坦,还有西边的邻居伊朗。从今年初起,伊朗似乎就放下了90年代马扎里沙里夫领馆官员被塔利班屠杀的前嫌,向塔利班频频示好。

  这次在伊阿富汗难民反塔利班示威后,伊朗政府没收了示威难民的护照,伊朗议长加里巴夫还给议员群发信息,要他们不得发表对塔利班负面言论,而伊朗众多国营和私营媒体也收到了伊斯兰文化指导部的指示,不得用“野蛮”、“极端”等词汇形容塔利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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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阿富汗人奔向喀布尔机场航站楼 / 视频截图

  伊朗女记者扎赫拉认为,尽管存在什叶派和逊尼派的教派分歧,伊朗政权其实十分嫉羡塔利班的宗教统治,因为伊朗经过上世纪巴列维家族五十余年的铁腕世俗统治(巴列维一世甚至用阿訇的脸来擦鞋底),社会结构和民众整体文化已经开明世俗,宗教领袖霍梅尼夺权后一度也想执行塔利班式的极端宗教统治,但面对已经不可逆转的社会变革,只能接受现实,允许女性接受高等教育和外出工作。

  “遗憾的是,阿富汗历史上没有出现巴列维一世这样的强人,而美国作为外国势力,也没有能力和精力深入阿富汗社会基层促成改变。”说起这些,扎赫拉似乎为伊朗的历史感到庆幸。

  “埋怨美国的阿富汗不会成长”

  塔利班夺权后,阿富汗全国女性的未来命运,如今已比其他同样惊恐的民众更早地成了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第三大城市赫拉特被占领后,在校的女大学生被劝返,而在南部坎大哈,塔利班向征税一样挨家挨户敲门,索要少女给组织成员婚配。喀布尔沦陷后,街头有女性内容的广告牌被涂抹,还有留着大胡子的男人向女大学生比划着四个手指挑衅,表示自己马上又可以娶四个老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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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当地时间2021年8月15日,阿富汗喀布尔,塔利班发布消息称,其已控制位于阿富汗首都喀布尔的总统府 / 人民视觉

  在伊朗定居的阿富汗女歌手索拉雅对阿富汗总统加尼临阵脱逃极为愤怒,“你有堆积成山的武器和数以十万计的士兵,哪怕稍微抵抗一下,也可能从塔利班获得政治让步,不至于让他们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地建立中世纪宗教统治。”索拉雅的姐姐侯赛尼目前被困在喀布尔无法脱身,她也跟身在澳大利亚的拉苏里一样心急如焚。

  在索拉雅看来,与20年前相比,如今的塔利班在公共场合的言辞更加狡诈圆滑,本身也更加阴险。

  “他们说要尊重法律,死刑石刑要由法官决定,他们还说不会伤及普通阿富汗人,在伊斯兰框架内让女生受教育,“索拉雅一一引述塔利班夺权后发布会的言辞,“可他们尊重的法律是什么法律?是7世纪的伊斯兰法;他们的法官是什么人?最极端保守的萨拉菲派,那种用石头砸死自由恋爱男女的狂热分子;他们会让女性接受什么教育?不是现代科学知识,而是宗教说教,教导女生牺牲自己的事业和未来去生育,制造跟他们(塔利班)一样的人。”

  而对于美军匆匆离去丢下阿富汗不管,生活在瑞典的阿富汗翻译家阿卜杜拉却并没有对美国表现出怨恨:“他们已经呆了20年,够有耐心的了。20年前能够替阿富汗人赶走塔利班,美国人已经做了他们能做的了。”

  他把塔利班再度夺权的责任归在阿富汗政治精英的头上。在阿卜杜拉看来,阿富汗族群复杂,而每个族群的政治精英通过故意挑起对其他族群的矛盾和敌意,迫使本族群民众除了跟族群领袖利益捆绑别无他途,结果族群领袖们各个都成了为霸一方的军阀,肆无忌惮地掠夺族群成员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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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塔利班闯入阿富汗将军家里 / 推特账户@Joyce_Karam

  “很多前线行伍士兵面对塔利班弃战而逃,不是因为支持塔利班,而是对现有政权领导人失望,觉得不值得为他们卖命。”阿卜杜拉解释说,“美国在的时候,这帮腐败的政客靠着美军提供的安全保障,只会捞钱,没有一丝改善国家的欲望,现在美国走了,他们却抱怨美国背信弃义,而不思考自己的错误,这种态度下,国家不会有任何成长。”

  阿卜杜拉有时会遇到一些所谓“反帝反殖”的左翼知识分子,认为塔利班是在争取民族和文化独立,应给予支持。每当遇到这种言语,平时一向喜欢嬉笑怒骂的阿卜杜拉倒也不生气,只是要这些文化人去塔利班控制区“体验下生活”再做评论。

  不过,他自己依然十分悲伤:“我们挥霍了国家现代化的机会,而且挥霍了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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