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官专访|《我在他乡挺好的》编剧虢爽:这是很多人的“北漂故事”

文 | 肖晓

电话接通的时候,虢爽刚浏览完法治日报昨天下午发布的长文:《不懂法,怎么漂?|<我在他乡挺好的>背后的法律点》。

当故事里触痛了无数年轻人神经的公司强制加班、黑中介跑路、室友无视合租条款等问题被正视,并给到对应的法律条文和处理方案时,作为《我在他乡挺好的》的编剧,她直言“真的特别意外,也觉得非常有意义”。

这种来自现实多维度、更专业的解读,不仅印证了剧集的出圈度和影响力,更是影视作品对现实生活最真切的关照与回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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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过去的一个月,热播的《我在他乡挺好的》成功在大众市场撕开了一道口子,不仅是剧中对都市女性、北漂一族的细致临摹让网友大呼“被破防”,诸如乔夕辰的职场穿搭、职场生存启示也在全面出圈。

这是剧集市场的又一例口碑突围的典型范例。截止发稿前,豆瓣上已经有超过7.9万人打分,四星及以上好评率达到了81.5%。更重要的是,市场极热的女性群像剧,终于迎来一部高口碑高质量代表作。

今晚,该剧将迎来超前点播收官。随着播出进入尾声,虢爽也在“收拾心情”:从最初担心剧集风格不被接受、到意外于观众的宽容与共鸣,再到如今的聆听意见受益颇多,心绪的起伏里她同样在全面审视这次创作。

清醒地预估了“风险”,但仍然尊重内心的表达

“生活已经这么难了,为什么还要给我看这么沉重的电视剧?”致郁,很多人用来形容这部剧的前两集。

《我在他乡挺好的》的开头,胡晶晶选择在天桥上一跃而下的那一天,真的一点都不美好。被迫离职、好友遭遇黑中介跑路、甚至是地铁里被不小心弄脏的衣服、鼓起勇气却终究没说出口的话,终究让快乐女孩选择了最惨痛的结局。

其实,一开始无论是平台方还是编剧孙麒珺、虢爽,都清醒地预估了来自市场的风险,但仍然选择了去尊重内心想要表达的东西。

“我们并不是觉得这种风格有问题,只是这几年在国内市场比较常见,大家可能更倾向于轻松愉快的表达,但其实无论是之前的国产剧还是如今的海外剧,这种风格都是很常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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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晶晶的死,让生活流的都市情感剧多了一份沉痛,每个人都被迫在现实面前负重前行,甚至没有太多流泪和悲伤的空间。直到情绪累积到顶点,微弱的平衡被打破,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暴风雨。

第10集的最后,乔夕辰、纪南嘉和许言爆发了,声嘶底里的控诉、言辞激烈的指责,原来大家心里都藏着如此多的“不满”。不过这种强情绪的表达,也遭受了来自市场的质疑:“被小时代支配的恐惧”。

虢爽有在进行自我检讨:“可能观众和我们的考量不太一样,的确会有我们疏忽的地方”。不过她还是强调,自己的初衷从来就不是打造闺蜜撕逼的戏码,更多是“成年人的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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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夕辰刚刚处理完职场好友苗苗的“背叛”和几乎跳楼,内心的疲惫和对晶晶的愧疚上升到了顶点;纪南嘉动心而不自知,困在爱情与“只想要个孩子”的怪圈里;许言明明做好了自己赚钱、不啃老的准备,却被骗走了8万的积蓄……许言的拒绝和激烈态度成了导火索,三个人的崩溃来得猝不及防。

“看似是三个人的互相指责,但其实每个人的潜台词都是自我的愧疚、懊悔和难过,这也是她们不断挖掘晶晶死因后积聚的情绪”,虢爽解释道。乔夕辰指责许言不告诉自己晶晶喜欢林睿,其实也是在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好友的心事。

“可能最终呈现或者台词上存在一些问题,会导致大家有‘小时代’的感觉,这确实是我们需要检讨的地方”。不过她也透露,最终三姐妹会和好,并且不需要特别大的波折。

“非典型创作”背后,这是很多人的“北漂故事”

去年6月创作萌芽,到如今的播出收官,《我在他乡挺好的》用一年时间完成了影视剧的全流程。不过虢爽并不主张去宣扬这样的“节奏”:“它并不能作为一个正常的范例来讲,而是特殊情况下每个人都拼了”。

思路的萌芽,最初其实是疫情期间被迫隔离在老家和北京的两个编剧之间的聊天。孙麒珺,该剧的另外一个编剧。那段时间,她们从家乡聊到到北漂十几年的心路历程,再聊到人生的思考,无所不包,也由此萌生了创作的想法。

“我们最初探讨的问题是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地方,然后是来了之后又为什么要走,就是大家所说的逃离北上广,最后引申出来的问题是我为什么不能走”,虢爽用三个问句剖析了创作初衷,以及她们想要借此传达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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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基础上,她们塑造了四个全然不同的女性形象。乔夕辰的状态,其实是虢爽和孙麒珺在北京工作了三四年之后的样子,同时又融合了编审团队里一些人的故事。“挑选主要人物时,可能会先从自身出发,会融入自己的经历”,虢爽说道。

胡晶晶其实是“某一部分”的孙麒珺。在虢爽看来,孙麒珺会习惯性自己消化解决一些问题,甚至于在剧本创作之前,她也有一些情绪焦虑的问题。“这些感受我们最后都放在了胡晶晶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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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身边总会有一类朋友,我们遇到难题喜欢和她去分享,很多时候并不需要她去解决,我们只是需要一个树洞,但很多时候我们都忽略了,她从来没有主动分享过自己的问题,而我们也认为她是个特别积极乐观向上的人”。

胡晶晶的悲剧里,其实就是很多时候我们忽视了“树洞也会满”,甚至忘记了她也需要面临各种生活工作的压力。

相比在乔夕辰和胡晶晶身上的自我投射,纪南嘉和许言更多是“朋友”的故事。前者的关键词是辛苦打拼多年,基本可以在北京立足,但也面临着婚姻、健康、孤独等共性问题;后者则代表的追求物质和品牌、比较虚荣的一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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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属于编剧的“小小心思”,是剧中的四位女性都是东北人,虢爽和孙麒珺的家乡。当然东北元素的融入也让整部剧的基调更加轻松愉快,不至于过于沉重。

细节填充是地基,胡晶晶不是功能性人物

《我在他乡挺好的》一个重要的突围点,是人物塑造的真实性。

地铁里面对老人的感谢,胡晶晶摘下耳机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狂奔到公司的乔夕辰,换了一双稍微正式的鞋子;开会时候乔夕辰对着领导的观点表示认可,但手指却忠实得在电脑上敲下了主人的想法“呵呵呵”……

正是这些微小的细节架构起了剧中的人物,也支撑起了剧集的口碑。“要靠细节去立人物。除了正常的戏剧性大事件外,更充实、真实可信的细节才能让人物更加坚实和丰满”,虢爽将细节堆叠比喻成“地基”,只有地基打牢固了人物才能稳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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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狠狠戳痛上班族痛点的镜头,大概是加了好多天班的乔夕辰,终于放松下来去看一场电影,却被迫在电影院打开笔记本修改方案。“仿佛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不止一位“职场打工人”有过如此经历。

——其实这也是虢爽的真实经历,“可能我没那么惨,但是也要不断回微信,整场电影讲的什么完全不清楚”。这样的经历在创作时就已经在策划团队引发了强烈共鸣。

“要写共性的东西。如果只写个性的经历,其实是很难引起共鸣的”。合租房里的不受约束的奇葩室友、跑路的黑中介跳脚的房东、甚至是职场里挺着大肚子坚守到最后一刻的女领导……皆是“共性”。

如果说乔夕辰的接地气、真实可以通过循序渐进的铺垫完成,那“开篇即自杀”的胡晶晶显然对编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如何让观众有耐心的跟着你去揭开这个人物完整的人生,是最开始觉得比较难的地方”,虢爽坦言。“胡晶晶不是一个功能性人物,她有完整的人生,只是当时我们没有想好如何把这个人物以倒叙、插叙的方式插入到剧本中”。

最终在平台的建议下,双方一拍即合,把胡晶晶的死做成一个钩子放下去,吸引着观众不断向下看。悬疑元素的加入也让本来“生活流”的都市故事更加具有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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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许言这个人物所面临的争议,虢爽直言:“这的确是一个成长性人物,不过可能囿于时长、剧集长度等有所删减,所以导致她的人物是有缺失的”。这也是她的一大遗憾,而据她透露,在原本的故事设定里,许言的虚荣、对名牌的追求同样是有因可循的。

“大家对这个人物喜欢不喜欢都好,可以上升编剧,请不要上升演员”。对于孙千的加盟和表演,虢爽多次表示“她很有勇气,表演也很灵动”。

戏剧而非现实的真实性,人物要有“精神力量”

和“舍不得让胡晶晶成为功能性人物”相对应的,大概是林睿“真的”是功能性人物。

虢爽并不否认这个人物是“主题先行”。12集、70分钟的叙述结构决定了能够容留胡晶晶和林睿情感支线的空间并不多,也不允许编剧去铺垫和陈述,而这样的设定可以实现多人间矛盾的集中爆发,使得故事更具可看性。

不过和观众看到的“闺蜜爱上同一个男生”的狗血设定不同,他的背后同样有着“真实性支撑”,不过此真实,是指“戏剧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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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的真实性,是剧本创作以来虢爽为自己定的第一个标准。但在她看来,真实性并不是说让现实中一定要有这样的人,而是要让自己相信人物是存在的、他的行为举止是具有合理性的。

“每个人终其一生能看见的世界太小了,世界上肯定有你没见过的人和事、你无法理解的东西,所以不要单纯以现实去判断人物的真实性,而是更多去考量某一设定下的人物行为和逻辑是否合理,如果符合身份设定的话,那人物就是真实的。这就是戏剧的真实而非现实的真实”。虢爽解释道。

胡晶晶是林睿的同学,乔夕辰是在找胡晶晶的时候认识林睿,然后和林睿在一起,如此胡晶晶暗恋林睿的关系其实是合理的,而且在现实中是真实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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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再来看剧中的情感支线,比如乔夕辰和简亦繁、纪南嘉和欧阳、以及许言和沈子畅等,便会多一重理解。爱情本来就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无论是撒糖、互相帮助亦或是不太成熟的分分合合,背后都有其合理性和现实性。

对于虢爽来讲,透过人物让观众感知到某种精神力量同样非常重要,比如乔夕辰的穿越风浪度过难关。作为编剧她曾为剧中人物添加了两个共同的标签:平凡、勇敢。“我们都是凡人,但我们可以在平凡琐碎且可能充满了问题的生活里直面人生”。

当然这种精神力量,也可以是透过许言对物质的依赖来反思生活中价值观的偏差,比如“我是否先带着有色眼镜看人了”。这样的思考也贯穿在林睿抄袭策划、苗苗选择虚假举报等案例中,每个人的选择背后一定有值得我们去反思的。

克制、温暖,“这届编剧真的匍匐在生活里”

看惯了女性群像剧中轰轰烈烈、吵吵闹闹的闺蜜情,剧中克制、隐忍的情感表达反而令人眼前一亮。无论是前几集中三人各自生活、各自工作,只在彼此有需要时出现,还是面对胡晶晶的死亡她们在“短暂”的伤心之后快速投入到工作生活中,都让人颇为感慨:成年人的生活没有太多时间悲伤。

对于这一点,虢爽以“现实常态”回应:“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两个朋友不住在一起,即便关系再好也不会天天见面”。而且在她看来,所谓的戏剧性并不是多声嘶力竭、多大的情节冲突,人与人、人与环境、人物内心,都是可以构成戏剧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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虢爽当然想过将胡晶晶的葬礼做成“声嘶力竭”的场面,但这并不是她认识里的东北葬礼。现实里的葬礼,更多人是来吃席的,所以在剧中我们看到了餐厅里高谈阔论的宾客,而晶晶妈妈也只是在宾客走了之后才抱着骨灰盒大哭了一场。

“这就是人间悲喜剧”,虢爽感慨。而无论是情感的克制还是情节的克制,都是努力去贴近现实、还原现实。

虽然虢爽自我评价并不是一个“那么有好奇心”、会努力去观察生活的人,但在遇到感兴趣的人和事时,她也会习惯性去思考将其融入影视创作的可能性。乔夕辰遭遇入室盗窃、纪南嘉小侄子脱口而出的“你死了你的东西都是我的”,便是来源于身边人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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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剧中的一个小片段大概是骄阳似火的下午,站在街边的乔夕辰特别狼狈,被泼了一身的咖啡又急着去上班,整个人处于一种暴躁中,这时候一个过路的老奶奶为她撑起了一把伞。

——这样来自陌生人的温暖在剧中还有很多,而这个则是虢爽的亲身经历。她也曾在等不到出租车的夏日中午,接受了北京大妈举起的遮阳伞,而当时的她穿着高跟鞋、距离地铁也很远。“那一刻我真的哭了”。

当然从创作者的角度来讲,她也希望能够以陌生人的善意、来自亲人朋友的善意来消解现实的残酷,保有一份温暖。

首度尝试短集剧创作,《他乡》未来还将有新故事?

豆瓣8.2分的超高口碑背后,虢爽也再次回顾这场与片方、平台、演员的合作,市场的高认可背后是所有人的努力不懈,以及在创作理念上的高度一致。

“大的人物塑造和人物走向上,我们没有产生过什么太大的争执”,虢爽直言整场合作非常愉快,对于平台给到的比如以胡晶晶之死作为吸引观众看下去的钩子,也让整个故事不至于过于现实和生活流的建议,虢爽同样非常认可。

不过首次尝试短集剧、以及单集70分钟的时长,虢爽在创作中也不可避免需要不断尝试和试错,甚至走过一些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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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试过单集开篇小剧场的模式,比较出圈的胡晶晶为老奶奶代付便是其中的典型;也试过确定12个主题,一集一个主题来进行创作,但是后来发现一集讲不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对故事结构、节奏的把控同样是道难题。

在不断的调整之后,才有了最终的两集一个大主题、一集一个小主题的剧集结构,“既能保证主题的延续性,也能保证剧集容量刚刚好,还能把故事讲的讲才好看”,虢爽说道。音乐上的包装同样基本遵循了这一原则。

淌过了这一次,虢爽对短集剧创作也在萌生浓烈的兴趣和更多的创作想法。“编剧可以对单集叙事做一些更明确的表达,也可以在其中融入更多更有趣的花样。因为时长只有12集,我们也有更多时间和精力去做一些创造力的东西”。

不过她还是坦言,此次创作让自己感受到了“编剧技巧有待提升”,包括如何通过结构、节奏上的整体把控让整个70分钟的故事立起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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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影视化的最重要一环,她对于演员的故事完成度给出了高度评价:“没有任何吹捧的意思,就是真的很好,有很多超出预期的地方”

周雨彤扎根于职场、以及她赋予人物的韧劲、幽默和可爱,任素汐表演中的松弛感和对台词的精准把控,孙茜的灵动勇敢,都让她赞不绝口;当然,作为喜剧演员,金靖诠释的“快乐女孩背后的悲伤”也让她惊艳。

《我在他乡挺好的》的故事即将落幕,对于编剧虢爽来讲,阶段性的成绩单交出,她也在思考下一步的计划:“未来专注于某一题材或领域的问题我还没想过,但我后面在创作剧本的原则只有一个,那就是想清楚这个故事我有没有本事去做,对自己有了更清醒的认知”。

现在的她,正在和孙麒珺商量在做一个新的故事,而这次不是北漂一族,而是回到家乡的那些人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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