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想法】为什么古文翻译腔很有趣?

文 |  千叶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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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网上看到这样一个问题,说说我的想法。我们现代人之所以读古文翻译腔有一种有趣感,正是因为我们与古文翻译腔背后的思维方式已经拉开了足够的距离,这个距离足以让我们感到陌生,并引起我们一种别样的美感。因此,即使一个人不掌握那些文言文的语言技巧,只要把握了古人的思维方式,照样可以给人一种“古人感”。

  那么这种思维方式具体是什么呢?

  我想,首先就是为了营造意境和氛围,要淡化“我”的概念和存在,这样才能进入天人合一的氛围。

  我们中国人为什么会觉得古文有美感?那种文人情调是怎么回事?在中国文人的心理结构中,天地自然是一个充满情感和人情味的生命体。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认为:

  “人生有喜怒哀乐之容,春秋冬夏之类也。喜,春之答也;怒,秋之答也;乐,夏之答也;哀,冬之答也。”“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1]

  也就是说,天和自然也是有情感的,只要人能够进入这种情感,就可以进入到物我相通、天人合一,万物和谐的状态,当然这种“合一”指的是人往天的那一端去“合”。但是这种美妙的状态并不能直接达到,而要通过内省才能达到,阻碍人们进入这种高级境界的,其实就是“自我”以及自我所设立的概念。这可以体现在下面这一则对话中:楚国有一个人丢失了自己的弓,他却不肯去寻找,并且还说“楚国人丢了弓,还会被另一个楚国人捡到,又有什么可寻找的呢?”孔子听说了这件事,就说“把“楚国”去掉就很好了”,也就是说孔子认为如果这个楚国人把“楚国”这个概念也给忘了,那境界就很高了。老子听了后则说“把人去掉就很好了”,老子认为直接把“人”这个概念也给忘了,那境界就更高了。

  荆人有遗弓者,而不肯索,曰:“荆人遗之,荆人得之,又何索焉?”孔子闻之,曰:“去其‘荆’而可矣。”老聃闻之曰:“去其‘人’而可矣。”————《吕氏春秋》[2]

  为什么人们会觉得这个对话很美呢?当人们意识到我有一个“自我”时,就会感到痛苦,用黑格尔的话讲就是“不幸的意识”,因为经验中的自我总是处于流动和变化之中的,就像一个人丢失了自己的财物,他难免会感到难受,因为他有私有权的意识,但当一个人忘记了自己的“自我”和“私”,认为自己的本质不在自己这里,而在一个更高的集体那里(比如这个故事里所说的“楚国”),他就可以遗忘自我存在所必然伴随的生命的痛苦和不幸,就可以不计较这些东西。但是“楚国”这个集体也是可能灭亡的,因此境界还不够高,如果站在大自然的角度来看,就可以彻底进入物我两忘、逍遥自在的状态,遗忘尘世所带来的烦恼。

  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就可以理解古文翻译腔的其他特征,比如说在讨论严肃的政治和社会问题时,经常采用类比和表象式的说法来论证。例如《论语》中就说道:“人如果没有信用,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呢。就像车辆没有车辕与轭相连的木销子,该如何行走呢?”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论语·为政》[3]

  这里谈的是一个诚信问题,孔子认为人要讲信用,就像车必须要有销子才能行走一样。但是后者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而前者则未必那么简单。因为人比车复杂得太多了。这并不是一个有效的论证,充其量只是表达了说话者的一种强烈的感受和情绪,也就是“讲诚信太重要了太重要了”。

  这里可以对比一下苏格拉底与学生讨论信用的问题。苏格拉底问:盗窃、欺骗是不是恶行?学生说是的,苏格拉底就问:如果你的朋友想要自杀,你盗窃了他自杀的工具,这是不是恶行?在战争中,统帅为了鼓舞士气,说援军就要到来了,但实际上没有援军,这是不是恶行?

  在苏格拉底和其他人的对话中,经常能看到双方围绕一个问题长篇大论地辩难、对各种特殊情况的分类讨论和对事物之间因果关系的执着。但这种复杂性在中国古文中是很少看到的。中国的古人满足于用混沌的类比方式表达自己的感受,而不认为这种感受是需要论证和说明白的,因为一旦有了“要说明白”的意识,就相当于认为人与自然、人与自己的感受之间并不是亲密无间的,而是有一定距离的。正如福柯在《词与物》中所说:

  类比的位置确实是光辉的空间。在四面八方,人都被它包围;但是,反过来,他又把这些相似性传送还给他从中接受它们的世界。他是巨大的比例焦点——是中心,所有关系都依靠这个中心,并在这个中心中再度被映照。[4]

  这种主体与客体始终合一和相通的感觉,使得对理性概念的追求始终无法立足,因为对概念的追求,是建立在主体和客体分离后所必然产生的孤独感、陌生感上的,由于这种孤独感,人才要去通过理性来把握客体。由此也可以理解为啥中国古人对数字是那么不敏感(所谓“百万”“三”也是为了传递一种情绪),对事物的描述是那么的夸张、模糊和不精确,其实都是这个原因。

  参考文献:

  [1] 凌曙注, & 董仲舒. (1991). 春秋繁露 (1-3册). 中华书局.

  [2] 吕不韦. (1988). 吕氏春秋译注. 下册. 宁夏人民出版社.

  [3] 孔子. (1980). 论语译注.2版. 中华书局.

  [4] 米歇尔·福柯. (2001). 词与物. 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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