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的历史,就是一部中国农民的历史(上)

      想写这个题材,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甚至可以追溯到爷爷生前,我都有写写他的冲动。有一次,一口气写了四千多字,回头看,象记流水账,不象讲故事,不禁气馁,觉得题目实在太大,我真驾驭不了,就撂下了。

       这一撂,就是十多年。爷爷坟前,三弟手植时拇指粗的柏树苗已经一把粗了。再不写,对不起爷爷精彩的一生,也对不起他老人家对我的一番心血。

      前几天,读卢彦祖先生写《一位四川老农的一生》,不仅感触良多。又想起了我的爷爷。于是发出豪言,要写得比他的更精彩。话是说出去了,但心里实在没底。是否能兑现,只能交给有识者评判。

       对了,我还要老实的告诉大家,之所以一直拖了这么久,没有写出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爷爷的历史并不清白,这曾是我们这个家庭长期受尽磨难的根源。而这一点如果不写,又不能完整的记录爷爷的一生,那也不是真实的爷爷。这不是我写他的初衷,依爷爷的性格,他也不会高兴。

      现在,爷爷早已驾鹤西游,我怎么评价他,都应该在这些文字里。不隐其恶,不溢其美,把他的故事讲出来,在我,小则以解自己对爷爷的怀念,大则可作为从旧时代中国走过来的一代人的生活记录。如有览者,能阅后一叹,说:未曾想,我们的祖辈曾有过这样的经历,那我这番心血就算没白费。

01

       爷爷生于民国三年,西元一九一四年,但他的身份证上记录的则是一九一五年。他向别人说起自己的年龄,都说自己属兔,民国四年的娃娃。直到他去世前一年,有一天,只有我和他在一起,他才很郑重地告诉我,他不是生于民国四年,而是民国三年。我很惊讶,一脸懵圈地看着他,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瞒自己的年龄。爷爷很镇定,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也没啥,我本来还有两个弟弟,比我小一两岁,大的十一二,小的七八岁,也不知得了什么病,说没就没了。你老奶(曾祖母)找先生一看,说我的属性太凶(属虎),把两个弟弟妨死了。于是就瞒了一岁,改属兔了。最后,就落你姑奶我们两个。

       后来,我仔细回想,爷爷给我说他的真实年龄,不是没有原因的,也不是他没事儿随口闲聊。他有明确目的!这个目的,直到他走后好几年,我要为他立碑时,才真正想明白!

     是的,爷爷活着的时候,有一次我很阔气地对他说:“爷,你百年以后,我要为你立块碑!”听了这话,爷爷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儿,他嗔怪地说“弄那干啥,瞎糟蹋钱,咱也不配!”在他的认识里,只有达官贵人或者有名望的人,比如北山的秀才,才有资格死后立碑。用他自己的话说,咱这些草木之人,立什么碑呢?我也很认真地说,那你甭管,反正那是我的事儿了。也许正是这句承诺,爷爷记在了心里。他知道,碑上要写真实年龄。如果记录不实,那碑就立不起来。

      我采信了爷爷最后告诉我的年龄,那碑就立起来了。有时瞎想,如果墓碑上刻他身份证上的年龄,那碑真的会立不起来么?没有试,只当存个未知吧!

    02

      爷爷的父亲,我的曾祖父,是一个手艺人,会一手好木匠活儿。农闲时,去四外庄帮人家打个家具什么的,混碗饭吃,也兼职做点小买卖。农忙时,就去侍弄那租来的几亩薄田——自己家没地,只能租。一般按三七分,好点的,就是四六分。不管是三七分还是四六分,都是主儿家拿大头儿。正常年景,佃农辛苦一年,挣个斗而八升的,够一家人喝粥,饿不死,那就是好的;碰上灾年,一年辛苦白费不说,主儿家的租子是不能免的。这样一说,大家就能明白,为什么中国历史上有那么多的流民,有那么多的农民起义了。

      有一年,大年三十儿了,流浪了一年的曾祖父手里提留着一块二指宽的大肉回家了。那时我姑奶还小,也就四五岁的光景,看了她父亲带回来的肉,很不屑的说了一句:“伯啊,大过年的,你就割了恁些儿肉!”一句话把曾祖父说得眼泪花花,狠狠心,又去集上买了同样大小的一块!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爷爷的苦难童年,是可想而知的。他没有念过书,连自己的名字也只能认不会写。但他背《三字经》、《百家姓》,却能背出很长一部分去。虽然有些字音,听起来怪怪的,问他,他也不知道啥意思。我问他从哪学儿的,他说,跟着你老爷子去大户人家做活,人家先生教书,听少爷一遍遍念,就记住了。富贵人家的孩子,真笨!爷爷说。

      是的,爷爷从小跟着他的父亲学做木匠活,十三岁就能拉大锯了。能拉大锯,就是一个整劳力。劳动间隙,东家会招待师傅烟茶,客气的问一问,小师傅吸不吸烟啊?爷爷看看他父亲,他父亲不做声,那就是默许,接过旱烟锅子,抽一袋,也算解解乏。从那时起,爷爷一生不曾戒烟,除非他生病或者哪儿不舒服了,才会停个三两天。我小时候,一直在他身边。有时半夜醒来,时常看见他在暗夜里抽旱烟,红色的烟火头儿一明一灭,能持续很久。在这明明灭灭的烟火中,我又沉沉地睡去了。我不知道彼时的爷爷,守着年幼无知的我,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到底在想什么!

03

      爷爷年轻时候,差点当了兵的。

      有一年的有一天,他的一个兄弟,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他,说口外打死一匹风子,让他去弄条腿回来煮了吃。他拿着刀就去了,费了好大劲,才背回一条腿来。爷爷说,从口外背到家,也就三里路,愣是出了一身汗。从那以后,他得出一个结论:马肉难吃!终身再不吃马肉。

       告诉他消息的那个兄弟,是从队伍上滑下来的。他所在的队伍路过这地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结果和当地的蹚将开了火,双方死伤十几个。爷爷去背马腿的时候,那些死尸就和马匹搅和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队伍的哪是蹚将的。

        我问爷爷害怕不?他说,有啥害怕的,害怕就别过日子了。天天枪响,天天跑反,都习惯了。我问啥是跑反?爷爷说,就是躲队伍。不管是政府的军队,还是土匪蹚将,都一个样儿,来了,就是要粮食,没粮食就撵牲口。那时候,都是穷人,哪那么多粮食啊,只好跑呗。听到过队伍的消息,十里八村都会通气的。把粮食往牲口身上一搭,,带上大姑娘小媳妇,赶着就往山沟里跑。等队伍过去了,再回来。年年月月,都是如此。那为什么要带大姑娘小媳妇呢?她们又跑不快,不耽误事儿吗?爷爷扭头斜我一眼,似嗔似喜,不回答,继续说自己的。有时候,队伍上找不着粮食,他也窝火,就开始点房子。点就让他点去,反正也没啥东西。那些兵们可恨,你点房子就有粮食了?

         爷,那你咋不当兵呢?我的意思是,爷爷如果当兵干革命,现在肯定是老干部了。回答是,我要走了,你老爷子老奶咋办?他们就我这一个儿子。想想也是,父母在,不远游,连孔夫子都是这样说的。

       不过有一回,爷爷差点当了兵的。那是哪一年,不知道,也是过队伍,爷爷被抓了壮丁。他们几十个人,全部双胳膊背后,捆着,从中间穿上一根长粗绳子连接,两边是扛枪的老兵押着,吃饭时轮着来,吃完一个,捆上一个。吃完了再上路。一直往西北行军。直到出了省界,这才松绑。

       那你咋又回来了呢?

      出了省界,很多人都找不着家了,也只能跟着队伍走了。我不行啊,我得照顾你老爷子老奶啊!那是一片开阔地,长官集合队伍包括壮丁们开会,壮丁们就算正式加入队伍了。自从松了绑,我就有意识的往队伍后边凑。开会时,我身后正好一个土坎,土坎后边是一片谷子地。来时盛夏,现在已经是深秋,谷子都已经黄了。也就是说,我们起码走了近三个月了。长官训完话,队伍开步走,这时候,我离那拿枪的老兵就远了。趁他们不注意,我一个箭步蹿过土坎,跳到谷子地里去,撒开脚丫子就跑啊!等老兵们发现,我已经在百步开外了,枪声响起,子弹在耳朵边“嗖嗖”飞过。好在命大,竟连挂彩都没有,捡条命这算回来了!

那你没有盘缠,咋回家啊?

要饭嘛。天下终究好人多啊,一路上,饿了,就到人家里要点吃的,吃了就继续赶路;渴了,找个小河沟,趴河里喝一饮子清水。那时年轻,也没这病那病的。来时我记得是一直往西北,那回时就记住一直往东南。大方向不错,总能找到家的。进入河南,再问县里,到了县里,就不用问路,知道怎么走了。去时走了仨个多月的路,回来,我不到仨月就到家了。到家时,都快年底了。我这胡子拉碴的,真成要饭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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