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隆平爷爷,来生等等她
作者:张蕾
5月24日,举世同悲。
梦想“禾下乘凉”的少年,终于让全世界几十亿人不再饿肚子,自己却永远告别了这片热土。
数十亿人陷入悲恸,我们不舍您离去。
然而每个人自顾自悲伤的时候,她的不舍一定比任何人深厚和复杂。
邓哲,袁隆平夫人,陪伴了他57年,其中26年谈着“异地恋”。
如今儿孙绕膝,大梦已成,还没好好感受在一起的时光,夫人永失所爱。
在饥荒年代,邓哲选择了穷困潦倒的袁隆平。
新婚第一顿饭,丈夫最拿得出手的是两碗钵子饭,米粒泛黄,粗糙难咽。
袁隆平满心愧疚:
邓哲,你和我吃第一顿饭就亏了。
她反而鼓励丈夫:
要是杂交水稻成了,我们就不用吃这么难吃的稻米了嘛。
邓哲一生都在为丈夫的梦想扫清障碍。
独自养大3个孩子,从没让丈夫分心;照料3个老人,替他管好大后方。最后病倒,险些把小命搭进去。
57年,她没有走。只是末了,他先走了。
从此再没人同她打球,也在再没人搀着自己过马路。
余下的人生,风吹稻浪、灶前米香,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
错过的,放下的
人生的出场顺序,真的挺奇妙。
遇见邓哲之前,袁隆平以为她便是此生唯一。
1953年,袁隆平从西南农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湖南怀化安江农校当老师。
虽然是理科,袁隆平的课总是生动有趣,学生们爱听,他的风趣传遍了校园内外。
1957年,27岁袁隆平收到一封情书。
写信人是黔阳一中教化学的王老师,50年代女生倒追男生,就像稻子结出麦穗一样惊奇。
两所学校门对门,就在同一个地方,两人仍然采用书信传情。
那时候,袁隆平一个星期要写两封信给王老师,心照不宣地和人谈起了恋爱。
(袁隆平年轻时)
对女孩来说,时间是催人的鞭子。
1960年,他们到了该结婚的年纪,给王老师吹耳旁风的人渐渐多起来。
袁隆平家庭成分不好,这人自由散漫,靠不住。
那天王老师告诉袁隆平,她要结婚了。
男方在长沙任教,家庭成分也好,各方面条件都比袁隆平优越。
3年的甜美恋爱戛然而止,同事担心袁隆平想不开,最操心的是好友曹老师,袁隆平叫他曹胖公。
为了安慰失恋的袁隆平,饥荒年代,曹老师依旧吩咐爱人搜罗家里的粮食,为他做一顿艾叶粑粑。
在曹胖公家低矮的平房里,袁隆平两眼放空,吃完半盘子艾叶粑粑。
曹老师夫妇见势不妙,暗暗为他筹划了一台相亲。
那天曹老师跑到试验田把袁隆平拽回家。
快跟我走,人家史姑娘在我家等着你呢。
袁隆平内心抗拒,但又不好损了朋友的一片心,他回家换了一身皱巴巴的下田衣服赴约。
对方一看,这哪有知识分子的样,直接把姑娘吓退。
失恋后的3年,袁隆平不死心,痴痴地等着前任离婚。
直到对方的孩子出生,他才掐灭了这份痴情。
曾经以为放不下的,时间都会替你轻轻掩埋。
袁隆平又怎么会知道,不久后球场飞驰的元气少女,将为他的人生添上暖色。
球场上的红衣女孩
1964年正月,那天是个大晴天。
农校篮球场上,比赛打得正热,红色球衣女孩杀完几个漂亮的挡拆,全场掌声雷动。
中场休息,曹老师走过去附在她耳边:
邓则,上楼喝杯茶歇歇再来打呗。
曹老师不是别人,她没多想就跟他走了。
但去的哪是曹老师家,明明是男老师的单身宿舍,而那个人就是这30来天里,和她写信的袁隆平。
推开门,邓则原本冒着汗珠的脸,刷地红到脖子。
曹胖公怕他们拘束尴尬,连忙招呼邓则进屋。
袁隆平站在原地,愣愣出神,曹老师拍拍他,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引邓则去阳台洗手。
红色的脸盆破了个洞,袁隆平接了小半盆水,斜靠着墙才勉强不漏水,邓则想笑。
洗手进屋,她微微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屋。寝室就一张床,一个书桌,地上还有两双没来得及收拾的袜子。
曹胖公上前推波助澜:
邓则,你和袁老师都没什么意见,我看就趁早把手续办了吧。
这样,袁老师带人去球场给你加油也名正言顺啊。
她红着脸,抬头就撞上袁隆平热切的眼神。
邓则微微点头,袁隆平大喜,拉着她就往外飞奔。
她在自行车后座,搂着他风一样飞驰而过。
等她上场的堂哥看见两人,满脸诧异:
你们怎么搞的?比赛不比啦?
袁隆平甩回去一句:
改天吧,今天领证更重要。
曹胖公在后面抱着双手,露出一脸姨母笑。
(邓则和袁隆平在实验室)
在安江农校,曹胖公就像袁隆平的“老母亲”,比他自己都还操心他的婚事。
自从上次失恋,夫妇两就四处帮他打听适龄女孩。
1963年,曹老师通过学生,打听到农校毕业后分配到农技站上班的学生邓则。
这年,邓则25岁,袁隆平33岁。
在安江农校读书时,袁隆平曾教过她。
曹胖公为此两头跑,到农技站试探邓则,“若和袁老师谈对象,你觉得如何?”
邓则不置可否,袁隆平不像一般老师严厉,在学生心目中是个“有趣的灵魂”,她是心动的。
曹胖公继而跑去找袁隆平:
给你介绍个人,这次绝对靠谱,邓则。
袁隆平自然了解,她是自己教过的学生,笑起来脸上有两小酒窝,长得挺好看。
他嘴上说不急、慢慢来,赶走曹胖公就开始提笔写情诗。
茫茫苍穹,漫漫岁月,求索路上,多想牵上一只暖心的手……
每个夜晚,邓则就捧着一首首情诗入眠。饥荒年代,那是她最大能量来源。
短短30几天鸿雁传书,她就把自己的终生交给这个晒得黢黑,天天泥腿子的人。
婚礼就在袁隆平的宿舍举行,曹老师掏5块钱买了包喜糖,体育老师给邓则做了花布鞋,同学们负责换床单和被套。
没有新衣服,没有婚纱和乐队,袁隆平送她的第一份结婚礼物,是带她去游泳,并替她改了名字。
邓则的“则”字,方言读起来和“贼”谐音,于是改成“邓哲”。
那年林彪被打为“林贼”,袁隆平可不希望妻子因此受影响。
从此,邓哲有了袁隆平,每天都是崭新的日子。
同枕一梦,白首不离
公鸡打鸣,袁隆平睡梦里醒来。
他迫不及待地提笔写信,要把刚刚的梦讲给女友听:
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种的水稻,长得跟高粱一样高,
穗子像扫把那么长,颗粒像花生那么大,我就坐在稻穗下乘凉……
邓哲回信:
我相信你,这梦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那一刻,袁隆平认定,这个女孩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他不止一次和人谈到自己“禾下乘凉”的梦,别人不是嘲讽,就是一盆冷水浇下来。邓哲却懂他,相信他。
结婚后,袁隆平全身心投入杂交水稻,全天都在田里度过。
农校出身的邓哲,有农学基础,袁隆平常常和她讨论自己的构想。
他向邓则解释,当前国际上权威的自体繁殖水稻,顶多从亩产300斤增加到500斤。
技术做到天花板,依旧无法解决中国,乃至全世界人的饥饿问题。
要突破,只能搞杂交水稻。做杂交,他们就要在几千万颗稻子里,找出雄性不育株。
1964年6月,湖南迎来酷暑,地面烫到可以煎鸡蛋。
袁隆平拿着放大镜在田里一株挨着一株地找不育株,猛一仰头,就发晕倒在田里。
邓哲平日里在农技站上班,但那天太热,她不放心,就骑车给袁隆平送解暑饭菜。
刚到田里,就发现倒地的丈夫。
袁隆平消暑后缓了过来,接着下田。邓哲拉不住这头“犟驴”,索性回单位,请半个月假陪他一起找。
挽起裤管,顶着烈日,邓哲也成了“泥腿子”,有时候稻田的泥溅到脸上,袁隆平看了就乐呵。
一直到第16天,两人找遍14万株水稻,一无所获。正午烈日当空,太阳最辣的时候,邓哲热晕过去。
袁隆平扶她到阴凉处休息,自己继续找。
这哪是敬业,面前的人就是个狂人,不找到他是不肯休息了。
邓哲悄悄拿上放大镜,缩进旁边的田里开工。
下午两点,她发现一株怪稻。
正是水稻扬花的季节,这株稻却蔫蔫的,任你怎么摇晃,也不见黄色花粉飞出。
邓哲惊喜,直起腰大叫袁隆平:
袁老师,你快来看。
经实验,这株稻子正是袁隆平要找的不育株,邓哲真是福星。
那个夏天,他们一共找到6株不育株,正式开启了杂交水稻育种之旅。
也是这年,他们生下第一个孩子,袁隆平给孩子的名字“袁五一”,寓意五一劳动。
孩子出生,需要奶粉钱;水稻育种,需要60个种水稻的大钵。
彼时夫妻两工资加一块,也才100来元,小家一个月工资只够买60个大钵。
为了支持丈夫,邓哲把家里的积蓄全拿出来。袁隆平深受感动,但这钱他不能要。
一边是亲骨肉,一边是试验田,不做取舍,他都要照顾周全。
袁隆平自有办法,他跑到窑厂捡破烂,搬回几箩筐破陶罐子,给60株种苗安了家。
3年试验下来,育种从60株增加到一片田,邓哲每每看到,都为丈夫自豪。
天灾能躲,人祸却没逃掉。
1967年,一群戴着红袖章,扛着大旗的小孩跑到试验田,把秧苗全拔干净。
文革的火烧到了袁隆平头上,学校四处疯传,袁隆平要被关牛棚批斗。
牛棚他不怕,唯一担心两样:一是妻儿,二是试验田。
田已经被毁,3年努力付之一炬;
那天晚上,他失魂落魄地给邓哲“打预防针”: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可能被打倒批斗。
邓哲放下熟睡的五一,把饭菜端上桌,若无其事:
你住牛棚,我就天天给你送饭;
你被下放,我就带儿子和你一起去劳动。
那个时期,不少夫妻都离了婚,邓哲想都没想,就给袁隆平吃了颗定心丸。
袁隆平曾回忆:此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在别人都不肯嫁给我的时候,邓哲毫不犹豫答应了我的求婚。
在我人生最困难的时候,她始终和我走在一起。
你守护世界,我守护你
风波过后,袁隆平开始了奔波生涯。
二儿子出生,他取名“五二”。
但孩子出生才3天,他就背上行囊下海南,一去10几年。
不仅无法陪邓哲过完月子,往后的10来年,两人就像牛郎织女,一年见一两面次。
10多年间,袁隆平有7年没回过家。
少有的相聚,也要千里奔波。那年袁隆平到湖南接妻儿团聚,火车漫长,人多。
夫妻两都没有座位,邓哲把孩子放在行李架上,怕他摔下来,眼睛一刻也不敢不离。
袁隆平躺进座位底下,好几次被臭脚熏到吐。
除此之外,夫妻日常联系,只能靠书信。
70年代,袁隆平父亲病重。
邓哲把孩子托付给亲朋好友,自己奔赴重庆照顾公公。
但不幸,老人还是去世了。
邓哲本想通知丈夫,但弥留之际,老人摇了摇头。她理解公公的体谅,也理解丈夫的坚守,告诉他,他也回不来,反而是折磨他。
邓哲也是第一次当儿媳,并非门门精通,但她还是把后事操办了。
父亲走了,怕母亲孤独, 邓哲回安江时将她一起接到身边。
此时,她已经是3个孩子的母亲。平时没办法就背着五三(第三个孩子)去上班,顾不上单位说啥了。
晚上回家,还没喘口气,又得给老人和孩子做饭,操持家务。
1989年,袁隆平试验田已经做到长沙。
离家咫尺,却常常三过家门而不入。
那年80来岁的母亲华静大病,袁隆平深知,这次母亲恐怕难扛过去了。
但试验正值关键时期,他要是走了,这些年的努力就白费了。
邓哲再一次独自送走一个老人。
(袁隆平母亲 华静)
80年代,美国导演劳克到中国拍摄纪录片《中国杂交水稻的故事》。
袁隆平一家,令他震惊。
妻子坚守20几年,这在国外简直难以想象。毕竟国外科学家,连天天和妻子在一块的霍金,都不免和小护士走到一起。
没人能想象,是什么支撑邓哲扛过26年,养大3个孩子,还赡养了老人。
结婚那天,她就明白丈夫的梦是禾下乘凉,是星辰大海,是让全世界免于饥饿。
对世界而言,袁隆平是救世的神农;但对邓哲,袁隆平就是她的全世界。
他去守护众生,她便安心守护他。
爱是每个平常的星期三
1982年,袁隆平罕见“旷工”。
那天他接到消息,邓哲病了,昏迷不醒。
袁隆平停下一切工作,赶回安江。常年想照顾3个孩子,两个老人,长期积劳成疾,邓哲罹患病毒性脑炎。
这种病致死率极高,即便醒过来,也有可能脑瘫,留下严重后遗症。
邓哲倒下,母亲华静缺少照料,陷入重感冒,岳母也生病住院。
一家3个病人,每天要跑三个医院,差点没把脚底板磨破,袁隆平第一次体会到妻子这些年有多难。
白天照顾老人,夜里就守在妻子病床前,给她唱《红梅花儿开》《喀秋莎》,都是当两人热恋期爱哼的歌,天天如此。
半个月后,邓哲奇迹般转醒。
结婚20几年,这是她第一次被丈夫这么悉心地照料,邓哲精神恢复得很快。
一个月后邓哲的病毒性脑炎居然痊愈了,医生们看得目瞪口呆。
1989年母亲去世,邓哲终于搬到长沙,和袁隆平团聚。
从湖南的小平房搬进新家,水电煤气齐全,再也不需要水壶烧水。
每次邓哲洗澡,袁隆平总在外面大呼小叫:邓哲——邓哲!
喊什么喊,洗个澡都不消停。
听到回应,袁隆平总微微一笑。
邓哲当他是小孩子心性,袁隆平却把细致的关心伪装成调皮的模样,实际是担心她煤气中毒,叫应了也就放心了。
为了弥补这些年对妻子的亏欠,一次到菲律宾出差,袁隆平给邓哲买了两条裙子,一件上衣。
第一次给妻子买衣服,他连尺码都不知道,索性多买几条,总有一个码是对的。
收到礼物那一刻,邓哲诧异了。
衣服合身,不过丈夫的“直男”式体贴,也太可爱了。
从那以后,他记住了妻子所有的穿衣搭配尺码。
1964年结婚,到1989年团聚,袁隆平想拼命补回这缺失的26年。
初识邓哲,她本是运动场上风一样的女孩,结婚后却困于家庭。
因此,每逢远行他都把邓哲带在身边。
他们手挽手,在鼓浪屿的沙滩上追赶日落,在国会大厦远眺美国,在徐志摩浪漫康桥的长椅上发呆。
邓哲听不懂的,丈夫就是翻译。
有时候忙于开会,她自己出去逛,袁隆平也不放心,非要写个身份版给她放兜里,标明酒店、电话号、联系人,避免走丢。
步入晚年,夫妻的生活平静似水。
袁隆平喜欢拉小提琴,邓哲就弹钢琴,与他琴瑟合奏。
演奏曲目里,必点当年唤醒她的那首《红梅花儿开》。
小区绿道里,傍晚常常看见两位老人搀扶徐行,夕阳给背影打上一层金色。
袁隆平还喜欢着带她,和年轻人一起打气排球,护着那份孩子气。
1964年新婚不久,邓哲在抽屉发现一封情书,多年前那位化学老师写的。
她别过脸,把情书还给他,不愿说一句话。
袁隆平笑她小气,一边开着玩笑,说这是多年前的陈芝麻了。
几个打趣,总能把气呼呼的邓哲逗笑。
那天之后,她再没见过别人留下的东西,袁隆平私下偷偷把信烧了。
真正浓稠的感情,往往不是狂奔的河流,死去活来才值得珍惜。
而是洗一次碗,逛一次街,在一起度过的不知哪个星期三。
那天,她在闹,他在笑。
无悔此生
6月将近,又是一年早稻丰收的季节。
湖南袁家小院门前,试验田扬花抽穗,颜色由绿转向金黄。微风拂过,能听见稻米相撞的清脆响声。
在那里,她陪他走过最难的岁月。
也是那里,数十年地“霸占”她的丈夫。
即便晚年相持相依,袁隆平的计算簿里,一定还有数不清的亏欠。
往后余生只闻稻香,不见良人。稻田里的少年,再也不能赴约了。
袁隆平生前曾留下的一段话:
一个人如同一粒尘土,无论怎样飞扬,怎样喧嚣,
到末了,还是要落到自家的土地上;
一个丈夫如同一片落叶,无论他怎样张扬,怎样的由绿变红、变黄,
到末了,还是要落到自己妻子身边……
袁老千古,落叶归根。
这次,他哪也不去;这次,他长眠故乡,永远地陪在妻子身边。
如果有来生,请您等等她,找到她,紧握她。
自由撰稿人。冷眼看热闹,深度谈人生。揭穿职场真相,解码人生困境。你笨算我输。微信公众号:Jenny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