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恐龙三部曲”论刘慈欣与当代唯物主义写作

【本文来自《中国科幻小说,还有王晋康、江波、夏笳、何夕……三体只不过是有破圈效应而已》评论区,标题由小编添加】

人依据唯物主义辩证法形成的世界观和历史观讲求运动性和整全性,追求的是将现象与本质统一起来。具体到大刘的创作,其创作过程所处历史阶段的动荡性要如何评判,这件事情固然很有商榷的空间,但我们姑且不谈。你的意思我大概能明白,这个时代的种种条件束缚了大刘,使他无法创作出能与他的才智相匹配的杰作,以至于他无法同郑文光和王晋康这样的老前辈相提并论,甚至达不到之前那位网友所评价的“通过基于辩证唯物主义近现代史、贴近中国社会变迁、符合现实科技发展水平的合理想象构建自己的叙事框架”这个水准。

从你的这一系列观点中,不难发现你将大刘的小说文本视作其作品的全部,虽然讨论进行到现在我都无法确定,你对大刘作品文本的把握到了何种程度,但你的这种观点已经背离了辩证法所要求的的基本思路,因为文本首先构成的是一个入口。一个整全的文本分析起码是要通过这个入口,对其中各要素的基本分析、要素间联系和总体结构做出准确把握,并从中判断构成作品的世界观乃至作者更隐秘的价值取向。这一套由小说行文、文本内在结构和作者意志以及你很关切的时代本身共同构成的综合体,才是一部作品的全部。故此,我们怎能仅以作品中具体的文字构成来评判一部作品呢?我们评价一个作家,怎能将他文字中表现出的拘束感本身当做其作品的全部呢?一个认真的分析者,应首先突破书本和作者所处环境这些现象,去把握内部性的东西,这是一瓶醋;以同等的强度和方法去把握另一位作者,这是另一瓶醋,两瓶醋加在一起才好作比较。

既然谈到了从唯物主义辩证法和唯物主义史观的角度评判科幻作品,那我就简单讲讲大刘作品中被很多人忽略的恐龙三部曲:《白垩纪往事》《吞食者》和《诗云》各自的内部特点与作品间的联系。《白垩纪往事》有非常鲜明的冷战色彩,其大背景是超级大国两极核威慑格局在白垩纪恐龙文明中的复现,同时还介入了与之共生的蚂蚁文明,这种视角在传统的国际关系叙事中是被忽略的,却在作品中被放在了主视角的位置,也和作者的评论文章《文明的返祖》中提出的“技术无产阶级”这一概念相关联。

在构建恐龙与蚂蚁的矛盾时,作者并未片面地以政治经济地位作为核心交锋点,而是从两个物种的分工本身入手推进双方的冲突;但对立的表象之下,又有外在于这种对立本身的毁灭性问题——被固定在地球轨道上的反物质陨石,和两个大国以此为基础建立的负计时威慑。对前者矛盾的构建源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分析,此唯物主义史观最主要的应用场所;后者则从一个更加科幻,或者说更基本的物理关系(湮灭能的巨大能量释放)出发去安排人(马克思主义对人的定义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而非某个具体物种)的决断和由此深化的冲突,尤其巧妙的是这种冲突呈现出一种建立在对立之上的共生关系,体现出了辩证法不断走向反面的运动特点,此唯物主义辩证法的高级应用。

一小一大,一表一里两组矛盾共同促成了白垩纪文明的最终毁灭,而没有停滞在危险的平衡之中,结局又以末世下退化蚂蚁对未来生命(具体到文本中显然对应现代地球人类)的展望,来表达生命对“永死”的克服,旧世界的毁灭之下蕴藏的生命力量指向的是读者也即真实存在的人类文明,此掌握唯物主义辩证法之人的精神特质,是为远见与乐观。这部作品的中心关系,可抽象为高等文明与虫子。

更加突出“高等文明与虫子”这一中心关系的作品还有《吞食者》,这部小说是《诗云》的前传,情感基调甚是悲怆。入侵的外星恐龙把人“拿起来就吃”,刘慈欣由此入手以人类与恐龙相煎何急的关系沟通了二者的隐秘本质,同时还通过对吞食者不乏同情的历史描绘规避了对这一入侵种族的情绪式丑化,进一步烘托出了“高等文明与虫子”这一关系的内在表达——人本源于大同,怎有高下之分?此切合马克思主义对自然性这一概念的表达。

在小说中对这种本是同根的关系表达并未停留在吞食者代言人——雌性霸王龙大牙对蚁穴的物伤其类,而是科幻地转向了对吞食者技术水平的描述“吞食者人的技术比人类要先进许多,但这主要表现在技术的规模上而不是理论基础上。”

从一个足够宏观的尺度上看,吞食者文明与人类之间是没有代差,处于同一水平的。以技术水平论代际归类,也符合刘慈欣“技术主义者”的自我定位。那么,处于落后一方的人类就有与之一战的可能,小说男主角上校对吞食者文明的分析以及对吞食者文明所表现出的高消耗毁灭性行为方式的描写之中,是否蕴藏着这样一种可能性:痴迷于技术之美的刘慈欣,对冷战工业文明有着极其敏锐的批判意识。此以马列主义武装思想之工人阶级之德性优势——是为自我批判。

上校卧薪尝胆的反抗最终迎来的是失败的命运,却赢得了吞食者的敬意。但他与最后的战友们在看到顽强求生的蚂蚁后,选择以自己的身躯换得地球生态恢复的可能。被“高等文明”视若虫豸的人类以自身形体的消亡,融入最卑微的生命以求自然之大义。至此,波江座文明与地球人类的败亡,能昭示吞食者帝国的胜利吗?能彰显所谓高等文明相对虫子的优越吗?

这个答案要追溯到刘慈欣更早的作品《诗云》。

《诗云》是刘慈欣的中早期作品,文字轻快活泼,故事诙谐幽默,几乎是一部轻喜剧。被吞食者征服成为家畜的地球人类之中有一个诗人伊伊,在村落里当教员。吞食者将他进献给在宇宙中收集艺术的神级文明,神级文明的代表在伊伊的刺激下以李白的形象现身,寻求超越伊伊所言“不可超越的艺术”也即中文诗词。为实现这种超越,将技术视为神明的李白拉着同类在太阳系进行大规模计算,吞食者帝国的世代飞船不幸与整个太阳系陪葬,成为诗云所需的计算资源。

而李白虽然创造出了可以储存一切汉字排列组合的诗云,但无法从中找出能超越李白的诗。

将人类视为虫豸的高等文明由于一个无厘头的原因(如果按照时兴的说法,这也有些不可言说的克苏鲁色彩)被更高级的“神”摧毁,这个“神”又绝非全能,不得不折服于一个高于自己的存在,而这种诗词艺术为形式的存在却是经由被前两者贬低的人类得以实现的

最终,在空心地球的外表面,人、非人和准神共赏同一片星空,共享同一个世界,此自然之回归,是为技术主义者刘慈欣之终极追求。

不知道从上面对三部小说的解析中,你是否能看到大刘的另一部作品?你是否能将这套分析中所呈现的作者基本思想方法和价值取向追溯到其青年时代的作品《坍缩》和《中国2185》?

一个以业余时间进行创作的科幻作家,在长达三十余年的创作历程中,一以贯之地发展自己青年时代的浪漫幻想与深沉哲思,并实现对其积累创作要素的自由组合,一次又一次嬗变出更加瑰丽的想象,此辩证法生生不息之力量,这力量是无法为现实沉重的引力永远拘束的,更是能超越纸面有限空间的。

即便是在《死神永生》那不断降维的宇宙中,人的思想依然是能和田园时代的高维宇宙一样大的。如此盛景,若是被眼前文字浮在表面的磕绊所阻碍,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在与你的对话中,我本期待能看到对刘慈欣作品具体问题、知识结构、思维方式乃至价值观念的有力批判;同时,作为一个对王晋康毫无了解的科幻爱好者,我也想通过你对这位老前辈有一个预先的认识。很遗憾,目前为止,我没有看到任何超出我期待的文字。

但我还是要额外谈一谈戴锦华老师在2019年与大刘的对话,戴老师有十足的理论基础和非常充沛的动机对他进行尖锐的批判,而我也相信在她完全可以展开的强大攻势下,大刘是难以招架的。但在对话中,她却保持了极大的克制,展现了出乎我意料的宽容。

虽然我一时还不能充分理解她为何会有这种态度,但这种态度本身,足以让我对戴锦华老师持有永久的敬意。

链接阅读:

戴锦华:刘慈欣的成功在于他的“滞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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