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过去了,对他们我还是骂不出口

作者|  阿飞

来源|  影探

  一段十年前的卧底暗访,让记者崔松旺的名字短暂地出现在了社交媒体。

  视频里,崔松旺捡烟头,吃垃圾,脏土涂满身,半月不洗澡。

  彼时的他,只有一个目的:

  让人贩子误认为他是智障,将他带入黑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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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入虎穴,崔松旺探到了第一手资料。

  想要逃出报警,却比登天还难。

  第一次,被抓回来,毒打一顿。

  第二次,夜逃,跳进水渠躲避搜捕。

  得救后,一个铮铮的汉子,抱着同事失声大哭。

  最终,他手攥血淋淋的事实,解救了30名奴工,让8名黑窑厂老板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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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险事迹被网友们反复咀嚼,震撼之余,不由叹一声:

  “这才是真正的记者吧!”

  感慨背后,是网友们太多无处发泄的情绪。

  而事件主角崔松旺也不做任何评判,只留一句:

  “十年已过去,感谢君犹记,过去不足凭,虚名不足恃,一切向好,加油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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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年勇事,仿若不值一提的小事。

  不邀功,不煽情,摆手笑过,就此作罢。

  这份难得的潇洒,久未可见。

  未曾可知的是,还有太多的“崔松旺们”。

  他们行过的事,做过的梦实在太耀眼,我们怎能忘记——

  >>>>新太阳60分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一句话,让时任新闻采访部副主任的孙玉胜茅塞顿开。

  《新太阳60分》,多好一名字。

  虽然后来胳膊拧不过大腿,节目名被否,但一伙儿人还是习惯这么叫。

  只是观众们更习惯叫它另一个名——《东方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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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3年,时任台长杨伟光让孙玉胜开一档早7点的节目。

  20万启动资金,5分钟广告时间,再加20平米的玻璃房,就是《东方时空》可以支配的全部。

  孙玉胜靠着“连哄带骗”从各个部门借调了六个同事,七人又拉人入伙。

  照白岩松后来的话说:

  “跟骗子的唯一区别,是认识的人推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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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策群力,节目有了眉目。

  《东方时空》分四个子栏目:

  《东方之子》访成功人士;《生活空间》采百姓故事;《金曲榜》播流行歌曲;《焦点时刻》抓社会痛点。

  一个月不到,节目改变了全国人民早八点才看电视的习惯。

  持续见涨的广告费,让《东方时空》很快还清了台里20万。

  那时,大街小巷传起了顺口溜:“吃方便面,打面的,看《东方时空》。”

  《东方时空》快速赢得百姓关注,只因一个——节目戳中了老百姓的心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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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之子》制片人时间最烦五种话:假、大、空、套、官。

  编导的片子但凡有一点谄媚虚假,片子被毙不说,还要挨骂。

  无论是济钢厂长马俊才,还是后来的大师季羡林。

  《东方之子》拍的成功人士,不倨傲,不作势,始终与观众平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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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制片人时间

  第二期,胡健采访下海经商的作家张贤亮,一上来就是连珠炮提问:

  “你怎么在经商里保持自己心灵的相对自由?”

  “经商会对人格产生影响吗?”

  一个个针扎的问题,刺得张贤亮发毛:

  “你到底是干嘛的,一个主持人怎么可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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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东方之子》是拒绝仰视,那《生活空间》就是拒绝俯视。

  制片人陈虻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做片子,先做人。

  主角是老百姓,镜头里绝不能带有一丝“何不食肉糜”的清高。

  有一期,采访卖水的大娘,记者问两桶水卖多少钱,大娘说3毛。

  记者下意识回了句:“才3毛!”

  后来,这句感叹删掉了,记者坐在镜头前对着观众反思:

  “我觉得我是在用一个城市青年的心理来衡量这三毛钱的价值,还没有真正懂得这三毛钱对这位农村妇女意味着什么。”

  时时刻刻,《生活空间》都要求自己对得起那句标语——“讲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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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之子》《生活空间》是决不粉饰的真,《焦点时刻》就是力透纸背的狠。

  当年,洋河污染,殃及农田,《焦点时刻》记者跑去政府大楼采访。

  等了一上午,领导避之不见。

  记者直接站在门口报道:“市长工作很忙,但我们以为老百姓的吃饭问题也是很重要的。”

  话毕,镜头后响起了农民震天的鼓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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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后,节目改版为每晚的《焦点访谈》。

  工厂童工、阳泉沟矿难、注水猪肉、无影工程……一桩桩黑心事大白于天下。

  《焦点访谈》被百姓称为“焦青天”。

  不过,“舆论监督”的这一记铁锤,也砸得多少人现出原形。

  记者们没有一刻不在担惊受怕。

  一方面,他们要警惕,被斧子追着砍,被地头蛇点名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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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方面,他们要快。

  因为只要慢一分,就很有可能因为求情,将片子拿下。

  用制片人赵海潮的话说,这叫“一快遮百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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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是受到《东方时空》的感召,当时也涌现了一批精彩报道:

  《南周》报道扳倒恶霸,揭发高考舞弊案,揪出庸官……

  中国第一揭黑记者王克勤,接连写出《黑市狂洗股民》《公选“劣迹人”黑幕》《假疫苗》……

  繁峙矿难,记者刘畅拒绝“贿赂金元宝”,如实报道死亡人数。

  为了呼格吉勒图案,记者汤计追踪报道十年推动案件复查……

  《南周》前主编江艺平曾说过:“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

  这话从来不是理想主义者的矫情,它真的存在过。

  >>>>东方之子

  1994年,北京暴雨。

  编导张朝夕正看着书,突然惊起,这床垫子怎么飘起来了。

  一看,倒灌的雨水淹了《东方之子》的地下室宿舍。

  一伙人没二话,将所有家当全部堵在机房门口,一夜无眠,守住了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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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编制,没经费,没场地。

  当年,除了理想,一穷二白的《东方时空》给不了记者们任何东西。

  临时工的身份在台里受辱,在外也挨挤兑。

  打扫卫生的保姆拿着暂住证质问他们:“我有你们有吗?”


  一帮人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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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东方之子》编导周兵,纪录片《敦煌》《故宫》导演

  编导们剪片子累到睡走廊。

  陈虻忙到没空吃饭,经常顺手就拿起桌上的剩盒饭往嘴里扒拉。

  时间胃疼到跪在地上,还坚持在演播室指挥编导切换镜头。

  这样的日子浸着满满苦水。

  可每当他们回忆起,眼睛依旧在发亮。

  对他们而言,那日子里有太多比苦更有意义的事。

  《陈寅恪的最后20年》出版时,时间给栏目组的每位同事都送了一本。

  时间信奉陈寅恪先生秉持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他希望《东方时空》也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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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曾回忆,那时每天只做四件事:

  干活,吃饭,睡觉,吵架。

  时间是出了名的狗熊脾气,《东方之子》里就没他没骂哭过的。

  除了白岩松。

  脸上还冒着青春痘的白岩松被师哥崔永元忽悠来了《东方时空》。

  嘴不把门,天天和人吵:

  “要是做这样的节目,我从十楼上早就跳下去了,我都跳十回了,你们还好意思做这节目。”

  话说的再狠,有用必须听。

  不讲辈分,不看资历,脸皮比节目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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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骂人的除了时间,还有陈虻。

  时间是着急上火乱撒气,陈虻是直击关键不留情。

  相传,南院(新闻评论部办公区)一大景,陈虻审片。

  八分钟的片子,他能审一两个钟头。

  藏得再深的问题,陈虻一眼就能给挑出来。

  都说,被陈虻骂,死的心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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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生活空间》编导樊馨蔓,九届《感动中国》导演

  陈虻也能慧眼识珠,当年一位编导第一次拍的片子说放就放。

  一播出,片子拿了节目金奖。

  25年过去了,这个13分钟的短片依旧还在被热议。

  片子的名叫《姐姐》,它的导演正是《观音山》的导演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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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周》前记者陈菊红曾写了一篇祭奠南周岁月的《离开》,里面有句话:

  “那些金子一样的日子,闪亮得让人不敢相信。”

  这样的日子,纸媒英雄们拥有过,东方之子们也拥有过,

  >>>>问路

  少有人知,《东方时空》曾有个传统,办年会。

  年会里,主持人敢把领导钱包掏出来,把钱扔向空中。

  最多一次,白岩松散了领导钱包里的两千块钱。

  后来领导来不敢带钱包了,或者只放几十块钱。

  大家还改编老电影,然后套编辑部的故事:

  “白岩松斯基”拿出扳手猛击“水均益斯基”后脑,边打边骂:“我是十大杰出青年,奥运会我现场直播,香港回归、澳门回归我是主持人,我看话剧我坐第一排……”;

  “崔永元斯基”因为不肯交出女编导而被当成奸细,被“关海鹰诺娃”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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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精彩的莫过于白岩松的RAP,这词儿放到现在,不敢想。

  80年代的电视没有办法看,80年代的记者没啥事情干。

  大会小会开不完,电视要玩完。 

  回过头咱数一数,新闻真操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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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视频流传出了网,有的人看得津津有味。

  有的人开始发帖批判:

  “一点儿正经都没有”

  “话里有话嘛”

  “为新闻工作者抹黑”

  意见起了,没办法,指令传了下来:

  所有演出的VCD收回,海报、节目单收回。

  今后年会必须阳光灿烂,四平八稳,不能恶搞,宁可不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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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之后,白岩松很少再参加年会。

  2010年,敬一丹给白岩松发了个短信:

  “再也不是以前的年会了。”

  也是在那一年,一个时代趋势开始显露:

  网络广告规模迈向百亿规模。

  极速衰落的纸媒,再也赶不上新媒体的步伐。

  当技术冲击和理想围剿同时涌来时,当年想干到80岁的记者们,开始犹疑了。

  2012年,曝光过三聚氰胺和杨永信的记者简光洲宣布离开媒体:

  “理想已死,我先撤了,兄弟们珍重!”

  简光洲之后,不过一年。

  黑社会500万悬赏人头都不为所惧的王克勤,在第四次被报社劝退后,累了。

  此后,一心扑在了公益上,不再碰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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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克勤

  2018年,长生疫苗事件曝光。

  王克勤当年的签发总编包月阳在微博上写下了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有时候,时间能改变什么。有时候,时间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条微博被短暂地热议,又快速地淹没进了娱乐新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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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揭发长生疫苗的兽爷,拿了那年的媒体奖。

  人人都说,新媒体出一篇深度稿不容易。

  少有人知,兽爷出身《南周》。


  记者们总是最能敏锐感知到时代浪潮朝向,他们选择离开来换另一条生路。

  “为了不在平媒大船沉没中跟着沉沦,我必须走出这关键一步。”

  文章《一个10年老记的心声:我为什么要离开》中的这句话说出了太多记者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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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年,时间调离《东方时空》。

  离开前的最后一个会,是柴静进评论部的第一个会。

  时间在台上默默地抽烟,半晌说了一句:

  “我不幸福。陈虻也不幸福。”

  说完,把烟按灭,走了。

  >>>>新闻不死

  08年,平安夜。

  陈虻走了。

  东方之子们基本都赶去了医院病房,他们不知道离开了医院还能去哪儿。

  敬一丹和白岩松在陈虻的办公室待了一夜。

  没赶到见陈虻最后一面的水均益问同事:陈虻最后说了什么。

  同事说,只有四个字:话语空间。

  陈虻的追悼会来了很多人,八宝山挤满了人。

  时间在追悼会上痛哭:“如今战壕没有了,兄弟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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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事们在陈虻的办公桌上放了一盆白菊和一张纸条,上面写:

  “怀念你,怀念一个时代。”

  《东方时空》二十周年时,白岩松写文纪念,提到了陈虻:

  也许,陈虻还是幸运的,再也没有堕落的可能,而我们却都要格外小心,下坠的前方还有很大的空间。说来也怪,陈虻走了,总有人凭吊;可二十年里,好的理想与精神,每天都在不同的人身上一一死去,怎么从不见人伤感凭吊?

  没办法,已经死去的和依然活着的,是同一个人。

  不可否认,我想念那时意气风发的他们。

  但我更清楚,这份怀念不应该成为现在失望的理由。

  因为,相信新闻的人会始终相信,这世上还有为我们抱薪取暖之人。

  而一句“记者没一个好东西”的随意发泄,很有可能就成为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十三邀》里,罗翔老师曾说过:

  “在人类所有的美德中,勇敢是最稀缺的。”

  而记者无疑是这个世界里,最勇敢的一批人。

  他们见到了那么多黑暗,依旧笃信光明。

  他们经历过那么多危难,依旧选择涉险。

  即便,后来的他们放弃了。

  我们也没什么理由好苛责。

  因为,美好的仗他们打过了,所信的道他们守住了。

  陈虻说过:

  不要因为走得太远,而忘记为什么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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