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的禁止罩袍法案与欧洲中心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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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的禁止罩袍法案与欧洲中心主义
原创 吴衢 无知路上 3月9日
3月7日,瑞士以51.2%的民众赞成的微弱优势通过全民公投,将禁止在公共场所戴面罩,包括穆斯林妇女所戴的“布卡罩袍”(burqa)(下文中统一称为“罩袍”)。[1]刚好我这学期一门关于宗教与极端化的课程中的阅读文献就是关于欧洲禁止罩袍问题的。在那篇文献中,作者反驳了支持禁止罩袍的观点。我惊讶地发现,作者所反对的观点在观察者网相关视频的评论区中几乎都出现了。这使得介绍作者的观点变得很有必要。虽然作者总的来说是站在宗教自由的角度论述这一问题,因而以自由主义为主要特征,但是在具体的反对罩袍禁令上,还是以实事求是的观点反驳了相关论点。尤其是在法的关系上,自由主义的论述能给我们很多启发。该文献是Martha C. Nussbaum和Martha Craven Nussbaum于2012年出版的《新宗教不宽容:克服焦虑时代的恐惧政治》(The New Religious Intolerance : Overcoming the Politics of Fear in an Anxious Age),相关论点来自第四章。
作者一共提出了五种支持禁止罩袍的观点,并予逐个加以反驳。其中两种观点比较简单,而且观察者网评论区里也没有持这两种观点的,因此这里简短介绍一下。
一种是强调罩袍妨碍了女性健康,一个简单的回答就是:那为什么不禁止高跟鞋(作者还表示自己挺喜欢高跟鞋)。
一种是强调“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罩袍遮盖了大部分面部使得沟通无法真诚,阻碍了公民交流。这种观点在今天当然无法成立:求求你做个好公民在外面把口罩带上吧。
接下来则是三个比较重要的观点,我将其中两种并为一种:
安全问题
第一种观点认为,安全需要人们在公共场所中展现出面部。罩袍可能会被恐怖分子用来藏匿武器。
作者对此提出了两个问题。首先是除了罩袍,大衣加上围巾也可以做到同样的包裹效果,也可以用来藏匿武器,但是作者穿着这样的装束(作者是为了防风不是为了恐怖袭击)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为什么单单禁止罩袍?
其次是:如果我是一个要在欧洲发动袭击的恐怖分子,我绝对不会穿罩袍。当观察者网评论区认为罩袍非常吓人时,他们没有意识到这和强调罩袍藏匿武器的观点是相对立的。既然罩袍是这么引人注目,那么恐怖分子就绝不会使用罩袍来作为工具。老番茄在《杀手》系列中就指出:
所谓杀手,要懂得利用周遭的一切。一切都可以是你的武器,一切都可以是你的伪装。拥有了这样的能力,即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也总是能完美地隐藏自己。[2]
引人注意肯定不是恐怖分子在实施袭击前的目的。我们还可以来看一个材料:电影《阿尔及尔之战》。这部电影讲述的是50年代阿尔及利亚反抗法国殖民统治的城市游击战。将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的运动说成是恐怖主义当然存在问题,但是这一方面涉及到什么是恐怖主义(Cynthia Weber认为恐怖主义不过是指那些不能被西方现代化理论所解释的东西,是一个他者),另一方面解放阵线自己在片中也承认自己初期的运动不得不是采取恐怖形式的。虽然通过《阿尔及尔之战》去考察恐怖主义的形式颇有逆炼的味道,但是考虑到五角大楼在伊拉克战争开始时就曾组织放映过这部电影来准备反游击战[3],那么这里做一个观察也就不显得那么有问题了。
总之,如果我们考察《阿尔及尔之战》中的恐怖主义行动,就会发现鲜明的区别。阿尔及尔城分为法国人居住区和阿拉伯人居住区,实际上是某种种族隔离。当解放阵线在阿拉伯人居住区的时候,他们确实是采用了罩袍来掩护自己:在开头组织考验新加入的年轻人,让他去杀掉一个法国警察时,是一个穿罩袍的女性做好掩护并提供了枪支。
在电影末尾组织主要领导人撤离时,也是穿着罩袍伪装成女性,同时罩袍下藏着枪支。当他们被法军的巡逻队发现时,他们直接掏出枪支开火还击。
然而,当解放阵线的袭击法国人居住区的时候,派出携带炸弹的女性并没有穿罩袍,而是身着欧洲人常见的衣服。实际上只能依靠这种穿着通过当时法国人设立的关卡。
(前往领取炸弹的三位女性,她们都没有身穿罩袍。另外她们也不是进行自杀式炸弹袭击,而是把炸弹放在一个篮子里,放到指定地点然后离开)
(携带炸弹的女性正在过关。请注意图右有一个身穿罩袍的女性,以及士兵放行时的微笑。)
由此可见,对于瑞士来说,这种出于安全考虑对罩袍的禁止并无必要,更不要说瑞士境内大约只有30人是穿罩袍的。
对女性的物化和家庭暴力
罩袍被认为是男性主导权的象征,它鼓励人们去把女性想象和对待成仅仅是物。这种说法看起来非常有力,观察者网评论区很多人持有这种观点,并且还站在女性解放的角度去看待:
第一个问题在于,只有在西方视野中,这种罩袍才构成了一种男性统治的象征。实际上:
面纱只能用当地的意思来解释,这种意思是在它自己的社会空间内产生的。外来的解释往往会从观察者的社会空间出发来强加某些意思。对于西方人来讲,面纱彰显了女性的附属地位和对女性的压迫……但对一个1910年看着这幅图的埃及人来说,面纱则象征着女性的社会地位。最底层的女性,尤其是农村的和沙漠地带的贝都因女性根本就不戴面纱。在城市里,不同阶层的女性戴着不同的面纱……因此,对西方观察者来讲,她的形象使人联想起对《圣经》的回应,或者一种父权至上的社会体系。对一个埃及人来说,她的面纱最先能确定她的社会地位。换句话说,在不具备当地文化知识的情况下,西方观察者将对图片中的当代埃及女人的形象给以完全不同的解释。[4]
虽然面纱不完全等同于罩袍,但是其背景是一致的。毫无疑问这不是说阿拉伯世界多么“平权”,但是如果在不理解伊斯兰宗教结构的背景下讨论某种服饰,这实际上只是一种西方自我投射,把自己的想象强加在别人身上。
进一步说,就算在某种程度上罩袍仍然是物化的(从上面的引文来说,女性确实依靠一个物来确定自己的社会地位,虽然这个物没有和男性的直接联结),那么西方社会里如此之多的物化女性的物品,为什么没有被禁呢?因此在这个意义上仅仅禁止罩袍是一种双标。
一个延伸观点认为女性之所以穿罩袍是因为她们被强迫这样做了。但是作者认为,对于造成身体生理伤害的家庭强迫应当使用家庭暴力相关的惩罚来个案处理;而对于家庭中固有的那种父权式强迫,这就不能用立法的方法来处理,而是一个漫长的社会变迁过程。
例外状况
作者最后承认了一种例外状况,在这种例外下禁止面纱是合理的。这个案例是土耳其在很久之前将面纱禁止了,然而作者认为,这是因为当时存在一个特定的情况:当时没有戴面纱的女性会遭到骚扰、侮辱和暴力袭击。因此禁止面纱能够给不戴面纱的女性留有一个空间,虽然这个禁令限制了戴面纱的自由。
其他观点
另外,观察者网评论区提出了两个延伸讨论,第一个观点是嘲讽西方的双标。
作者也确实认为禁止罩袍是一种双标行为。但是观察者网评论区的讨论却是一种纯粹抽象的讨论,换句话说,他们把西方想象成铁板一块的,无视了这个法律是以一个极微弱的优势全民公投通过的。另外一点是,作者指出,有一个国家的禁止罩袍不能被视为“双标”。
这里指的是法国。法国政治体系一直持强世俗化标准,对于公共场合的宗教表达有比较强的限制,因此对罩袍的限制和其政策是相对一致。然而这其中也内在着不平等。例如法国规定,在学校着装中,不可以穿戴穆斯林头巾、犹太人圆顶小帽和巨大(large)的基督教十字架。可是问题在于,前两者对于宗教成员来说是强制性的(顺带一提不是所有伊斯兰教派都要求成员穿罩袍),但是对于基督教徒来说并没有义务戴十字架,更不要说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了。由此可见法国也存在相应的歧视。
(尚不清楚“巨大”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第二个观点则是“入乡随俗”。
这是作者没有提到的,而之所以没有提到恐怕是因为一个简单的原因:这些穆斯林是瑞士公民。上述评论里“全盘接受”的说法莫名其妙,因为穆斯林并没有要求全瑞士女性全部穿罩袍。而下面这个比喻也是同样的:他们已经是瑞士公民了。
不过我们可以继续按照这个比喻深究下去。这些穆斯林之所以进入瑞士,和瑞士人口增长率放缓相关,因此需要剥削的劳动力必须来自于东欧-中东地区。换句话说,这个比喻应当是老李被压榨着建造了老王家的木地板,还不被允许行使他们自己的权利。这些移民远离自己的家乡,一边受到物质上的剥削,另一边还要遭到文化上的歧视,现在这个歧视还被做成法律制定了下来,谁没有受到尊重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综上我们不难发现,观察者网的用户和瑞士的极右翼是站在一边的,他们才是真正的西方中心主义者。这样一个结论绝对是出人意料的,其具体的解释需要更为细致的关于后殖民问题的讨论,不能在本文中详细展开。但是,这种所谓的“现代化”和“进步”立场不仅在主张上站不住脚,甚至在基本史实上都是说不通的:土耳其女性在1934年就获得的全国选举投票权,瑞士女性一直到1971年才获得。
参考文献:
[1] https://b23.tv/gjmYWL
[2] https://b23.tv/9g8ISO
[3] transcripts.cnn.com/TRANSCRIPTS/0401/01/i_dl.01.html
[4] (英)罗伯特·J·扬:《后殖民主义与世界格局》,容新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91-92页。
作者:吴衢
排版:Do V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