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彪重树威信的一战——秀水河子战斗（五）：关键时刻的撤退命令是真的吗？

五、对“撤退命令”的质疑

彭明治回忆：“战斗到后半夜，秀水河子之敌仍在混乱中顽抗。大小荒地方向的战斗也还在激烈进行。这时有人对我说，第一师接到民主联军总司令林彪的命令（林彪带参谋处长等几个人在距秀水河子约12.5公里处设有指挥所），要他们停止攻击并撤出战斗。当时我想，既然归临时指挥所统一指挥这次战斗，撤也应该先告诉战时指挥所较适宜；再说，援敌是从七旅后边来的，按军事行动，如果撤也应让七旅先撤，不然，第七旅就受敌前后夹击。当时，根据战斗的进展情况，再继续坚持战斗，就可以把敌人全部消灭。故我立即派骑兵告诉各部队不要撤，并告总司令林彪，我们仍继续向敌强攻；同时命令打援部队，不惜一切牺牲，全力阻击北援之敌”。

“战斗结束后，……，在吃早饭时，我向林简单的汇报了一下战场情况，也顺便说了一下为什么未执行撤退命令的原因，我的第一句话还没落音，却没想他板着脸孔对我说‘应当这样！’我看他对我提这件事不太满意，就没有再说什么了”[1]。

时任第7旅作战科长的陈世勋也回忆说：“此时，战斗已进行了6个多小时，激烈的枪炮声仍持续不断。林彪据此，在半夜12点时竟下了一道准备撤出战斗的命令。他指示指挥所：如天亮前仍不能歼灭残敌，即应主动撤出战斗，撤至秀水河子东北三十里外地域待命”，“但彭旅长认为，战斗进展比较顺利，因而未向下传达林彪这一命令，战斗持续进行。就在这时，据我旅十九团报告，一师方向已听不到枪声，又未见向我靠拢，有停止进攻的可能。当时限于条件只七旅部分部队架有有线电话，通讯联络甚为困难。于是，彭旅长命我亲自去传达他的命令，将我旅二十一团由东南方向调到正南方向配合十九团加强攻势。我急速赶到二十一团助攻阵地，向该团传达了旅长的命令，他们很快靠近十九团南面的主攻方向。并立即投入了战斗”，“此时，一师部队闻知我旅方向始终未停止战斗，又由于接到前线指挥所派人送去的密件，于是也接着打下去了”。

“拂晓前，战斗胜利结束。林彪来到前线指挥所，彭旅长向他汇报了战斗经过，并特别提到半夜接到命令时已歼敌一个营，且战斗进展顺利。但林彪沉默不语，彭旅长也显得似乎有些不快。后来林彪说了句‘如此而已’，随后说道：我们出去看看吧”。[2]

时任第7旅参谋长的黄炜华在回忆中也说：“在上述情况下，不知林彪为什么，命令攻击部队停止攻击，撤出秀水河子战斗。有些部队正在撤退中，战场指挥员彭明治等发觉后，即命令回到攻击点上，继续攻击，要求再做一次更猛烈的攻击，将敌全歼”。[3]

在刘海清的传记里，作者是这么描述的：“枪炮声远远地传到林彪耳中，他的两道浓眉蹙到了一起，低头看看表，让7旅作战科长跑步去告诉总指挥彭明治：拂晓前若不能解决战斗，就撤下来”。[4]

以上众口一辞，几成定谳，但参酌事实，似乎仍有商辩之余地。

前述几份第7旅指挥员的回忆材料，存在记载歧异甚至互相矛盾之处，较明显的不同说法有：

1、林彪当时的指挥位置。彭明治说是离秀水河子12.5公里，陈世勋则回忆说是“秀水河子以南5里处我二十团驻地靠山屯”。

2、林彪下达命令的时间。黄炜华未提具体时间，彭明治说是“后半夜”，陈世勋则明确说是“半夜12点”。

3、林彪下达命令的内容。彭明治、黄炜华都说是“停止攻击，撤出战斗”，陈世勋则回忆为“如天亮前仍不能歼灭残敌，即应主动撤出战斗，撤至秀水河子东北三十里外地域待命”。

4、林彪下达命令的对象。黄炜华只笼统地说是“命令部队”，陈世勋回忆是给指挥所下达的命令，且由文意来看，第7旅是接到该命令的，而彭明治则认为自己没有接到命令，是从第1师方面得来的消息。

但是，这三个人的回忆也有共同的地方，即都提到有这么个撤兵的指示，且有的部队（主要是指第1师）已经开始撤退或准备撤退了。黄炜华的回忆可参考价值较低，因为按照当时总部的指令，黄炜华在保1团负责组织打援，他的回忆只是转述听说的内容而已。但彭明治和陈世勋的回忆却可以互为映证，他们回忆之间的众多歧异和矛盾说明两人回忆受对方影响的可能性较少（回忆录中常有受他人“启发”的现象，会有雷同的现象），这是值得注意的。

这些疑问，光是就回忆本身去分析，很难得出什么结论。但参酌各种资料，我们可以确定或基本上确定的是：

1、林彪的指挥位置不可能在离秀水河子25里之处。

战斗发起前后，林彪在大架山第19团主攻方向，而当敌援兵接近的消息传来之后，“14日1时左右，林总亲自来到二十团指挥所，听取了该团干部关于打援决心部署的汇报，并当场写信给7旅参谋长，令其率保1团主力由小塔子地区西进，攻击援敌的侧后，配合20团正面的行动。同时令1师3团主力向20团靠拢，准备必要时参加阻援”。[5]当秀水河子战斗结束前后，林彪又回到了秀水河子。这一点，除了彭明治、陈世勋外，梁必业及当时任梁必业警卫员的鲁铭[6]均有回忆可以映证。无论是林彪在大架山附近，还是在第20团指挥所，距离秀水河子都没有12.5公里那么远（最多10里地）。

2、林彪下达过争取在拂晓前解决战斗的命令。

原东北前总参谋处作战室总结里写道：“正是进攻秀水河子战斗全面展开，战斗异常激烈之际，约于晚十时左右，获得报告：敌增援部队第二师一个团已进到太平庄、大荒地一带（秀水河子南十八里），为保证秀水河子全部胜利，一方面令进攻各团继续猛攻争取拂晓前解决战斗，另一方面急令廿团主力（二个营）跑步前往黄家荒地凤鸣山之线坚决抗击该敌，死守该地”。[7]

第7旅的战史中称：“二十一时，东司电示，五十二军第二师一个团，十三日由兴隆店出发，经新民、公主屯，向秀水河子增援，并已进到秀水河子南太平庄之线。我估计敌仅一个团，我廿团与保一团完全可以阻敌前进。随即令廿团在正面阻击北援之敌，保一团向敌侧后积极攻击拉住敌人，使其不能北援，同时令攻击秀水河子部队积极迅速攻击，求得在十四日拂晓全歼守敌，解决战斗”。[8]

第1师的战史记载也称：“15日1时（按：应为14日1时），敌52军2师一个团由大虎山赶来增援，已到太平庄，距离秀水河子只十里路，情况很紧。林总遂命7旅20团及保1旅1团阻击敌人，并命攻击部队加紧攻击，最迟于翌日拂晓前解决战斗”。[9]

李作鹏的回忆里提到：“但他考虑到拂晓前如不解决战斗，敌人的增援就靠近了。因此他命令：‘拂晓前一定解决战斗！’”。[10]

综合以上材料可知，民主联军总部是在13日21时或22时获知敌增援消息的，林彪则是于14日1时赶至第20团指挥所（在喇嘛营子、兴隆台附近），听取汇报后下达的指示。该指示并非撤退命令，而是要求各部加紧攻击，以求得在拂晓前解决战斗。这个命令或有含糊不清之处，因“争取拂晓前解决战斗”这句话本身所隐含的逻辑就是“如果拂晓前不能解决战斗，则应撤出战斗”，而“拂晓”又是一个模糊概念，这可能是造成当时以及后来对此有不同理解的原因。

3、这一命令对部队行动产生过一定的影响。

彭明治和陈世勋的回忆均指第1师方面有撤退的现象或准备，这一点在原第1师指挥员的回忆中也是有所反映的。刘海清在回忆文章中提及团长江拥辉受伤后对他说：“你们时间拖得太长了，师长怕拂晓前解决不了战斗，刚才还考虑过打不打，想不到你们这次突得这么快，师长对你们第二次动作很满意”云云。[11]两相映证，可知第1师方面至少考虑过撤出战斗的问题，由于敌人较顽强，时间又接近拂晓，指挥员不能不考虑前述“拂晓前解决战斗”的命令应如何执行。出于不同的判断（第7旅判断再加一把劲就能成功，第1师则认为拂晓前难以解决），故此有不同的考虑。

4、林彪这一指示的真正意图并非是要“撤出战斗”。

秀水河子战斗最紧张、也最有可能动摇指挥员决心的时刻是14日凌晨，林彪于14日1时到达第20团指挥所（在喇嘛营子、兴隆台附近），这里位于秀水河子和增援敌人的中间，按照李作鹏的回忆，此处可以观察到两边的战斗情况，甚至“子弹常从我们头上‘哧溜哧溜’地交错飞过”。[12]林彪亲自来到打援的方向指挥作战，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是否有可能在这时下达要部队“撤出战斗”的指示或命令呢？从秀水河子战斗结束的时间及阻援战斗的情况来看，也不大可能。

一般书籍中涉及秀水河子战斗的结束时间均模糊地写作“凌晨”或“拂晓”。如四野战史中，即写作“至14日晨结束战斗”。[13]结合各种资料分析，秀水河子镇内的战斗大约是在早上6点多时结束的。按照我军的记载：“至拂晓前4时左右，1团2营由西面公路南侧突入敌人阵地，第1营经过一夜连续五次冲击亦攻占西山，进入纵深战斗。此时，1师及7旅各一部会攻敌266团团部，经激烈战斗后将其歼灭”，[14]以此推测，战斗结束时间当在凌晨4点以后。据有些军史或回忆，战斗结束时间大致在早上6时或6时半。[15]国民党军方面的记载称：“至05：40时，我已弹药耗尽，火力微弱，阵地遂被突破，旋即展开激烈巷战，匪我犬牙交错，情况危殆，团长乃率其就近之第一营一部，突围而出，其余部队，悉皆忠勇殉国”。[16]两方面的记载在时间上基本是吻合的。

反击援敌的战斗原定凌晨4点半打响，但因第20团第2营遭敌逆袭陷于混乱，遂被推迟到5点半才发起进攻，打到早上7点，该团撤出了战斗。[17]

从逻辑上分析，在秀水河子战斗即将结束之际，第20团对援敌的反击行动才刚刚展开，尚不知胜负如何，林彪显然不致急于要攻击秀水河子的部队撤退。而当林彪获知第20团打援不顺利而后撤时，时间已经过了早上7点，此时秀水河子战斗早已结束，当然更谈不上要撤出战斗了。

前总参谋处作战室总结称：“直到下半夜二时止，秀水河子战斗仍激烈进行中，但敌人已经动摇，一部被我解决，一部企图突围乱跑，另一部退集后街西北角死守。经我拂晓前最后总攻，大部缴枪，残敌一部企图向西突围，被我一师三团截获，只少数溃散逃命”。[18]这一“最后总攻”很可能就是彭明治等得知有部队打算撤退，要求各部继续战斗时所下达的命令。第7旅的战史载：“是时，秀水河子战斗即将结束，旅令廿团全力阻击北援之敌，十九团与廿一团配合一师对残敌行最后一次猛烈攻击后，于拂晓解决战斗，全歼守敌四个营”。[19]

据李作鹏回忆，当时对前方指挥员来电询问增援的敌人距离有多远时，林彪要李作鹏回复说：“后面不用他们顾虑，我还没动，要他们加速进攻”，[20]这也说明林彪当时歼敌决心并未动摇。

[15] 如一六〇师师史中记载“我主力于十四日六时将窜至秀水河子的敌四个整营及一个山炮连和汽车运输连全部歼灭”，参见中国人民解放军步兵第一六〇师：《步兵第一六〇师师史》，1990年8月，第65页。吴法宪回忆中称：“凌晨六时三十分，秀水河子战斗全部结束”，参见吴法宪：《岁月艰难——吴法宪回忆录》，香港北星出版社，2006年，第354页。最晚也有说是“2月14日早上7时，秀水河子战斗全部胜利结束”的，参见周友亚、王自佼：《微山劲旅——中国人民解放军步兵第三八一团团史》，1998年，第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