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骸上的舞者:一战华工100年(10)
20.
帝国主义的思维逻辑,总是那样出奇的一致。如果你愿意回想当年的美国和加拿大,想一想它们各自的“太平洋铁路”在完工以后,它们对待那些曾付出过艰辛的、华工们的态度,想一想那一条条令人痛心的《排华法案》,你也许就不难理解,欧洲列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此刻,将表现出一种怎样的心态。
是啊,随着军官的大量返乡,部队的大规模瘦身,以及社会人员的大面积流动,在尽享胜利的狂欢中,许多事,也都必将发生根本的改变。
由于军官人数的减少,英法军方原有的华工营体系,于是便不复存在了。人在欧洲多年,这套体系虽然时常表现的野蛮和暴虐,却是华工得以在异国他乡生存的根本、是他们坚实的后勤保障。
没有这一切,华工们手足无措。
然而,为了尽可能地将这些来自中国的劳动力吃干榨尽,英法等国的政府,却依然拒绝使华工们摆脱军队的管制。
对于欧洲列强而言,摆在眼前的,还有许多更加艰巨的工作。
昔日召开巴黎和会的地点:凡尔赛宫
就这样,在战争结束的时候,在敌人战败的时候,在头顶的炮弹、远方的坦克一齐消失的时候,在所有人都沉浸于狂欢和喜悦的时候,早已为“协约国”付出了重大牺牲的华工,却被又一次送往了“前线”。
一项与战争同样危险的工作,正在等待着他们。
一片废墟中,面对着遍地的弹壳、面对着相互缠绕的铁丝网、面对着废弃的房屋、面对着等待被填埋的战壕,还有那可能随时会爆炸的军火箱,他们开始了工作。
是啊,打扫战场——这就是他们的任务。
华工们从不曾受到过任何有关如何处理残留爆炸物的训练,然而,呈现在他们面前的这片凄凉的土地,却遍地都充斥着这份散发着火药味的恐怖。
据一位军官回忆,曾有一名华工,在清理战场时发现了一枚他不曾见过的米尔斯炸弹,他带着好奇,将这枚炸弹拿给另外两个朋友显摆,就在这时,炸弹的撞针滑了出来,三个人一同被炸成了碎片。
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一位基督教青年会的官员讲述说,有华工将未燃尽的烟头,随手扔在一捆绳子旁,却并不知道后者是一种特制的绳状无烟炸药。还有华工想要通过撞击炸药顶部,从而取出引信,结果遭到了灭顶之灾… …
战后的狂欢仿佛并不属于这些英雄。他们似乎永远都被安置在最为阴暗的角落,做着最令人恐惧的工作,却又在一次一次的壮举过后,遭到人们的冷落。
面对他们为自己所做出的种种,当时的西方人并没有对他们表示感谢。相反,当他们开始越来越变成一种欧洲社会的“隐忧”时,原本态度温和的人们,又突然皱起了眉头。
在部队中,由于取消了华工营体系,华工们不得不面对越发糟糕的生活待遇。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家乡的他们,并不想要滞留于此。他们也并不明白,战争已经结束了,他们的雇主,却为何还要逼迫他们去忍受那些非人的工作。他们中很多持有老旧观念的人,常常因在打扫战场时终日触碰尸体,而频繁地做着噩梦。
而就在那危险与精神摧残的双重夹击下,在战后那属于别人的狂欢中——这些伟岸却又渺小的华工们,却陷入了一片属于思想层面的泥潭。
战火中,他们的坚强,为得是祖国的未来。
但此时此刻,他们的坚强,却再也寻不到根。
为谁而工作?为何而工作?
他们寻不到答案。
迷茫的思想造成了工作效率的下降。烦躁的情绪,使他们常常会与军官发生摩擦。除此之外,漫无目的的他们,成了赌场的常客。优良的品德正在那思想的一滩烂泥中,渐渐流失。
而另一方面,随着欧洲新一轮的人口大流动,随着军事人员的大批量返乡,即便是那些昔日仁慈的负责人,也突然一改往日的态度。法国工厂里传出了无辜虐待华工的事件;战时友善的比利时国民,却突然敌意四起,将华工当做了其战后治安恶化的替罪羊;更有甚者,在一份官方的报告中,华工居然被看做是“给战争帮了倒忙的人”,这篇报告声称,当时肆虐欧洲的西班牙流感,就是“中国人造成的”。
生活在今天的我们,都绝无可能勾勒出屈辱的模样。
因为如此这般屈辱,我们全都不曾亲历… …
21.为了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列强一面要将有效劳动力吃干榨尽,派他们从事危险的战场清理工作。而另一面,面对一些被闲置的华工,他们却马不停蹄地开始策划起一场大规模遣返行动来。
而残酷的是,在1918年11月1日启程的第一艘邮轮上,第一批被英方遣送回国的365名华工,居然全部都是病患。
众所周知,在当时的运输条件下,使带病的人进行一场横跨东西的长途旅行,这是极为不道德的做法。在颠簸的海面、和简陋的医疗环境中,他们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根本不可能承受这趟超远距离行程中,所造成的消耗。
英国人的算盘打得很精。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无非出于自身对经济利益的考量。战争结束了,他们不再需要什么人力了。鉴于此,他们从纯粹的资本主义思想出发,决定迅速辞退华工医院里的员工,以此来缩减开支。而想要这样做,将那些中国病号赶回国,就成了最为必要的手段。
这一行动,一直不间断地持续至1919年3月——直到所有病患全部回国,才最终结束。对于他们虚弱的身体,是否敌得过狭窄的船舱、和狂暴的海浪,没有人在意。
而这样的行为,也最终造成了共25人因疾病造成的死亡,和另外2人,因精神崩溃,而跳海自杀的惨剧。
可对于这些,在沉浸于胜利喜悦之中的英国政府和军方内部,却同样没有人在意。
是啊,诚如前文所述——来自帝国主义的欺压,从来不曾改变。
而在那即将到来的、全新的时代浪潮中,却总有些因素,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从远渡重洋、到衣锦还乡,当邮轮缓缓靠岸,当那些穿越了生死、饱受过煎熬的小伙子们重新把双脚,踏在祖国的土地上时,他们早已改头换面。
他们昔日的理想,也许即便是在此刻,都并没有成为现实。他们也绝不可能,通过给洋人出卖体力,而换得全家人的腰缠万贯。
然而,他们问心无愧。他们深知,此时此刻,他们的阅历、他们的见识,还有他们在勤工俭学的、留学生们的帮助下,所获取的知识,就是他们最为宝贵的财富。
不止于此——对于整个民族而言,那同样是一笔重要的财富。
1919年,归国华工,自发在祖国的各地行动了起来。
他们彼此组织在一起,创办了中国最早的一批现代意义上的工会。随后,这样的工会,便迅速向全国蔓延,直到遍地开花。据统计,仅在这一年的广州一地,这类工会组织,已经快速发展到了130个之多。
在所有这些工会中,有一些严格的规章制度如“严禁吸食鸦片、严禁喝酒、严禁嫖娼和赌博”——则成为它们共有的铁律。
他们不再只是普通的体力劳动者。
他们的存在,将在时代的更迭中,掀起一波又一波猛烈的巨浪… …
同是那个1919年。
让我们把目光重新转向那场正在法国巴黎凡尔赛宫内,进行的肮脏表演。
在几轮激烈的辩论过后,在受到西方领导人表面上的赞许过后,4月22日,杰出的中国外交家顾维钧、与中方代表团团长陆征祥一行,出现在美方代表威尔逊总统的公寓内。
在这里,除威尔逊总统本人外,他们还同时见到了英国首相乔治·劳合,以及法国总理克莱蒙梭。
对于那一天的会面,顾维钧在他本人的回忆录中描述道:
我们受到了诚挚欢迎,可是我们注意到,威尔逊、乔治·劳合和克里孟梭(克莱蒙梭)表情严肃,这是一个不祥之兆。
而事情的发展,正如他所料。在接下来的文字中,他这样写道:
他(威尔逊)说,法国和日本早有协议在先,在和会上支持日本关于山东问题的要求… …现在提出的这个解决方案,最高会议希望能被中国接受… …然后,他便讲述这一方案:日本将获有胶州租借地和中德条约所规定的全部权利,然后再由日本把租借地归还中国,但归还之后仍享有全部经济权利,包括胶济铁路在内。
剧照:电影《我的1919》 中著名演员陈道明饰演的中国外交官顾维钧
而英国首相乔治·劳合则语带威胁地声称,若无法接受这一决定,那么等待中国的,恐怕就只有早先签署的中日“二十一条”了。
“二十一条”,是中国在日本人以武力逼迫的情形下,被迫签订的条约,从法理上看,它根本就是非法无效的。
如此便不难理解,乔治·劳合先生在此时所讲的这段话中,是怎样的别有用心。
在顾维钧的坚持下,中方对上述的两种观点,全部予以了拒绝。
不论在历史的长河中,北洋军阀政府做了多少坏事、为自己留下了多少骂名,也不论他们对外何其软弱、对内又何其蛮横——在这场弱肉强食的巴黎和会中,那些代表中国而出行的代表团成员们所表现出的气节,却值得我们肯定。
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
即便中国方面严肃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那些曾在1900年时,手拉着手,一齐出现在侵华战争中的帝国主义列强们,却再次沆瀣一气,联手导演了历史上的又一幕肮脏丑剧。
4月30日,巴黎和会做出最终裁决。裁决的内容,将德国在中国山东的一切权益转让于日本,并列入对德和约。
弱小的中国——为协约国做出巨大贡献、付出了重大牺牲的中国,却又一次遭到了列强的出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