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退群,你以为老师就不想退?

  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董可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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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系变了

  “我就退出家长群怎么了?”

  近日,一位江苏家长的“退群宣言”受到了大范围的关注,他在视频里愤怒地表达了自己对老师的不满。

  很多人看到视频的本能反应是,这个家长很刚。他的行为超出了大多数家长的勇气范围。

  许多家长对他是认可的。对这条新闻的评价,多数意见是拍手称快和默默点赞的——据某媒体做的小调查,赞成家长做法、建议取消家长群的不在少数,只是像这位家长这般,把不满和不屑直接摆在脸上的,绝不会很多。

  毕竟,家长甩出去的一个脸子,就可能直接影响孩子在学校的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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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不少人会认为这个事太极端,不能代表现在主流的师—生—家长关系。

  但我不这么看。

  虽然眼下,师生关系的制度预设看起来并没有改变——老师依然要为人师表、传道授业解惑,学生也要尊敬师长、好好学习,社会——也就是家长——也仍要尊师重教。但如果你愿意往冰山之下多看看,或许得承认,传统的师生关系早就被撼动了,老师—家长关系,相当程度上被重构了。

  以这件事为例,看看家长是怎么发泄的:“你们上课不用心教,下课叫我帮忙批改作业,那我要你们干什么”“改完作业还要昧着良心说一句老师你辛苦了,说实在的,辛苦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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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家长认为他言之在理。其实这段话中的重点,并不是家长如何认为教师推卸责任,重点是这两句:“那我要你们干什么”“昧着良心说一句老师你辛苦了”。

  它像不像甲方对乙方的态度:我们签了合同,我花钱购买你的服务,你做好你的职责,天经地义,没什么好抱怨的。

  相似的,家长的这段话包含着三层意思:

  1、家长对老师有角色期待——为了自己的孩子认真教学。

  2、虽然有角色期待,但对老师这个社会角色,不包含尊重和崇敬(注意,我没有道德指责的意味,只是做一个陈述)。

  3、家长对老师这一角色的义务期待有明确指向——老师要对家长负责,没有履行好责任,我可以终止与你的关系。

  很显然,在心理上,家长已经不会高看老师。家长的认知里,已经默认双方是平等的。家长对老师的衡量标准,以及对老师—家长关系的认知,变得对等而简单:做你该做的,你做不到是你的问题,甚至家长群本身就不该存在。

  一位从教九年的中学老师对我说出了她的观察:她所看到的大多数家长群里很平静,既没有激烈的反对,也没有过分的客套,老师也会拒绝家长的点赞夸奖,彼此都认为大家是平等的,传统老师身上被注入的荣誉和神圣色彩早就褪色了,更无所谓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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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文章一开始所说的,现如今家长—老师关系深刻变化之所在:这个例子的确极端,但它的极端,不在于它是偶发个例,而在于它以极端的表现揭开了观察的入口:底下的冰山正在融化,传统的老师—家长关系正在被市场化深深影响。

  古代极刑的顶格处罚,是夷十族,即在九族之上还要加上一族——老师。一个人犯了重罪,老师也要受牵连被诛。为人师,不仅要为学生的学习修养负责,也要为他的人格品性负责。

  但显然,眼下的例子里,为人师者甚至不愿为学生的作业负起全责,在老师的口气中,学生的课业,已不是老师一人能承受之重。

  但老师—学生—家长关系被市场化重构只是一个面向,毕竟老师—家长关系也并不表现为直接的市场关系:没有一手拿钱一手交货。这一关系的另一层问题在于,虽然被市场化冲击,但它是不彻底的市场化,这使得传统的老师—学生—家长关系正在走入一种困境。

2

  传统角色:老师无法承受之重

  传统的老师—学生—家长关系是什么样的?

  我想起了上一辈人谈起类似话题时常能听到的说法:家长会把孩子嘱托到老师手中,交待“孩子随便打,打坏了我负责”,“过去是老师不开心逮着谁就打,后来是孩子不好才打”。

  在这种传统关系里,家长和老师是强势的,也是合谋的,学生夹在中间,是这种关系里的绝对弱势一方。

  但现在来看,简直恍如隔世。老师早就变了,学生也已不是当年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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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新世纪之后,我上小学时,班主任拿起教棍比划,碰到了一位男同学的小拇指,因此担心了好半天,只怕伤到了他。谁都清楚,学生个个是家里的心头宝,老师还敢碰一下?加之后来教室里监控大大普及,更是让老师小心翼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同样的,班级团体出游,也总是慎之又慎,需报学校层层审批,谨慎一点的老师不敢组织,小心一点的家长不愿同意,都担心出现意外的安全事故,也担心影响了孩子的学习。对于老师来说,能顾好学生的课业,提高学生的成绩,就已经是工作的全部、也是最高任务。

  学生的课业繁重,意味着老师也并不轻松,不论是与家长还是老师的交谈中,我都能感知到中小学老师的辛苦:“像打仗”“非常忙”“太饱和了,没有空闲时间”。

  如一条在老师中传播很广的视频所透露,除了常规教学任务,老师的实际工作内容还包含了非常多与教学无关的琐事,它们消耗着老师的精力,挤占了老师的生活,但并不能兑换为相应的经济回报。

  除了平均收入较高的少数城市,在学校老老实实教课的老师,能预期的收入非常有限。一位在某中部省会城市工作的老师,从新东方转入普通中学后,收入立马减少不少;另一位五线城市的班主任和我说,她一堂课的课时费只有7块钱,月工资只有五千,这还是因为她当了班主任,若是普通任课老师只有四千左右。

  老师的收入受到财政支付能力的约束,增长的空间非常有限,其结果就是把老师推向市场,自己另寻其他收入途径。

  早些年老师在外开设小班的情况很多,一些学校里的语文、数学老师会在周六日另外开课外班,而且,来参与课程的还是原来班里那些同学。对此,家长即便心里有想法,也不会公开说,甚至还会支持——老师在教,孩子不去,“吃亏”的是自己。

  后来这类情况得到了规范,老师不被允许在外开班授课,在某些执行很严格的地区,老师对此会非常注意。

  一位家长说,她女儿的初中班主任在这方面为人谨慎,不仅不许收班费,更不会收礼,甚至不参加家长聚会。还有一位学生说,她的班主任是某名师,一开始还为此感到高兴,但后来才悔悟,还不如不是名师,因为名师会分出一部分精力放到外面的课程上去,对本班的学生关注反而不够。

  这就是老师这一社会角色在当今面临的境况——社会地位回落,权责边界收缩,经济收入低微。

  那位辛苦的中学老师对我说,虽然很喜欢当老师,享受与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光,但如果人生再来一次,她不愿再选择老师这个职业:“琐事多,工资低,没有尊严。”

  对她们来说,要对学生的课业、品性负起全责,的确是老师的无法承受之重。

3

  家长群江湖

  当我们用“心态上的市场化——收入报酬上的不彻底市场化”这条逻辑来看待现在的老师—学生—家长关系,会想明白一些事情,不过在这个例子里,我们还不能忽视它——微信的存在。

  在那场“家长群是否应该存在”的投票背后,我们分明又看到一个当下打工人苦微信久矣的活生生案例。微信,已经成为搅动老师—学生—家长关系的重要变量。

  想想看,无论是师生关系、亲子关系,都有它对应的专属指称,唯独家长—老师关系是没有的。但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微信这种即时通讯工具的存在,把老师—学生—家长无时无刻不拉在一起,原来这一关系中隐性的家长就到了前台更显眼的位置。

  在老师—学生—家长这一三角关系中,孩子既是最弱势的一方—在经济上依赖于家长,在智识上求助于老师,又是实际上的关系中心。

  围绕这个中心,孩子竞争的内卷化延伸为家长的内卷,家长—老师、家长—家长之间种种关系和矛盾在微信里交织,在家长群中内生出一个压力场,挤压出种种人类迷惑行为:有为了替孩子博得好印象感恩称赞的;有炫富争强,争吵辱骂的;也有怒斥老师、要求为孩子道歉的严夫人之流。而家长群也不止一个,还会大群套小群,小群何其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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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师会极大地影响家长之间的关系,一位家长和我说,因为她孩子班主任的个人问题,家长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没有建立起来。但上进的家长们会希望能和老师的关系更紧密,认真的老师也会和家长们保持沟通与关注。

  我与一位老师的采访就约定在了夜里十一点,因为十点五十,她才开完线上家长会。尽管夜已深,但无论是老师,家长,还是学生,都无人能睡。

  放下电话,我想起了曾经熬夜写作业的学生时代,也想起了那些考得好时希望开家长会,考得差时就不想家长和老师见面的心情。当家长和老师为了孩子的课业责任大加争执时,不知身处中心的孩子,是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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