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勾拳——宿北战役的制胜点与转折点(五)
峰山,位于嶂山镇与晓店子之间,标高98.3米,[1]“为敌我作战地区内的唯一要点,故形成了敌我必争之地。守敌绕山腰挖有一道宽约六公尺,深三公尺的壕沟,沟内沿山腰筑有地堡,沟前沿设有铁丝网及鹿砦各一道,山顶有小围寨,形成防守核心,围内东南角约二百公尺处有炮兵阵地”。[2]宿(迁)新(安镇)公路横贯其间,“峰山东西地形平坦,河流通行无障碍”,[3]便于部队运动。
12月13日,“整十一师、整六十九师分由曹家集及宿迁附近向沭阳及西新安镇[4]进剿,整十一师之一一八旅攻占李圩、高圩子;整六十九师之四十一旅攻占人和圩,六十旅攻占嶂山镇,预三旅攻抵晓店子附近”。[5]据国民党军方面的史料,“十四日,我整四一旅攻达邵店,整六〇旅攻达东西安仁集之线,预三旅攻达烽山嶂山镇之线,同日,师部亦进驻人和圩附近。嗣后,为策应整11师攻击沭阳方面之作战,以一部向叶海子、西鲍圩、乔北镇、南涧子一带之匪行威力搜索,主力确占既获要点,防匪反攻,并保持攻击重点于右翼”。[6]
这一布置非常之奇怪,以新安镇为攻击目标的整69师将攻击重点置于右翼,去策应整11师沭阳方面的作战了。据整69师副师长饶少伟回忆,13日“整四十一旅到达苗庄,预三旅到晓店子接替整六十旅峰山晓店子防务,戴之奇即令整六十旅推进至峰山东北某某村庄平原地区占领阵地与师部靠拢(距师部约四五华里),原以主力保持于峰山晓店子方面的计划,经戴随意变动,只留有预三旅占据。师部及整六十旅整四十一旅均转入平原地区。”[7]
这么一来,国民党军宿新兵团的行动和徐州绥靖公署原来制定的作战方案相差甚远,故此,徐州方面后来指责“宿新兵团司令官胡琏将预三旅使用于晓店子方面,置重点于右,与绥署原计划甚相径庭”。[8]如上一节所述,这一方面是胡琏的私心,另一方面也源于戴之奇依赖整11师的心理。
许多涉及宿北战役的著作和文章中,戴之奇不仅被描述为“政治上很反动,是蒋家父子的死党”,而且是“特务出身,不懂军事,不会打仗”,[9]是个“军事指挥无能,政治冒险精神十足”[10]的无能之辈,这些说法并不完全符合事实。
戴之奇是三青团的骨干,政治上与国民党政权休戚与共,当然毫无疑问。但从宿北战役所缴获的戴之奇部分日记中的记载来看,戴之奇本人还是比较清廉自持的。如1946年10月3日的日记中记着:“妻来信述家用如何的困难,但我有何法,把九、十两月份生活费寄去亦不够用,只有靠老太太施舍了”,“当师长名词动听,上不足【以】养父母,俯不足以养妻子,惭愧”。[11]这种作风,与当时腐败成风、贪渎横行的社会环境不免有扞格不入之处。故此,在共产党方面看来,戴之奇是死硬的反动派;而在不少国民党同僚的眼中,戴也是个异类,人缘不好,被视为是靠后台硬才爬上来的。
戴之奇的军事能力似也不至于碌碌不堪。他1928年冬考入陆军大学第九期,这是国民政府统一全国后陆军最高学府之首期,校长由蒋介石亲自兼任。据同期与戴一起参加复试并考取入学的韩文源回忆,“当时筹划者颇有重新光大发展新猷之企图,对军学钻研,不惜重资,分聘德、日两国教官担任教学指导,洵属陆大有史以来之创举。而德日两国教官亦无形中有教学竞赛之现象,同学等亦因此倍加勤奋”。[12]1930年陆大正则班第九期毕业之后,戴之奇又曾历任团长、副师长兼旅长、副师长、师长、副军长、整编师(相当于军)师长等职,履历相当完整。据戴之奇日记,其“以成绩卓越升为九军副军长”。[13]以此观之,他的一般军事素养应该是不错的。尤其是他曾参加过江西时期对红军的围剿,对中共的战略战术也当有所了解。至于军事知识脱离实际,“言大而夸”,这是当时不少国民党军官的通病,不独戴之奇一人如此。
之所以宿北之战中戴之奇会走出“置攻击重点于右”的昏招,与其说是戴本人的军事指挥能力的问题,倒不如说是因整69师的战斗力太弱而缺乏自信所致。整11师“军容颇为整齐,人强马壮,半美械装备”,[14]戴之奇希望能靠拢整11师借光也属常情。
在1946年的国共内战战场上,整69师可算是一支“鱼腩”部队。该师原系第99军,为“薛岳旧部”,第一任军长傅仲芳,“抗战中先后参加台儿庄、长沙、汉口、湘桂诸役”,[15]但“主要担负阻击、截击、牵制任务,未以主力部队和主攻部队使用过”,[16]下辖第60师(师长黄保德)、92师(师长艾叆)、99师(师长朱志席)以及军直属炮兵营、搜索营、工兵营、通讯营、辎重营、特务连等作战部队。1946年6月,99军番号改为整编69师,所属各师亦相应改为整编旅。[17]该师装备不强,缺乏重武器,且“部队风纪不严,驻地人民均极憎恨”。[18]7月的朝阳集战斗,整92旅被歼,旅长艾叆被俘后伪称文书逃归,副旅长冼盛楷、参谋长刘立身被俘。经此打击,整69师师长梁汉民(一说梁汉明)被撤职,戴之奇调任该师师长。戴甫上任,该师又遭受重创。8月,留驻黄桥归第一绥靖区指挥的整99旅于如皋被全歼,旅长朱志席、副旅长刘光国、参谋长梁凤德、政治部主任王镜堂均被俘。由于该师已经残破不堪,故而此次作战整69师“除原辖第60旅及第92旅之276团外,并附预三旅及26师之第41旅和伪国防部工兵第5团,共2万余人”。[19]
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部队,虽然看起来仍辖有三个整编旅,但建制混杂不一,各不相属,“该师战力较弱”[20]是不言而喻的事实。对此,戴之奇自己更是清楚得很。他在11月16日政工会议上讲话,要求官兵“认识本师环境,匪老是【以】我们六十九师为【歼击】对象,这也是战术上的原则,我们不努力,就要被消灭”。[21]指挥官带这样的队伍最为头痛,因为手边没有靠得住的部队。因此,戴之奇要把69师师部放在靠近整11师的地方,也就不难理解了。既然整69师师部靠到仁和圩,偏离了宿新公路一线,为缩短战线及填补空隙起见,整个整69师也就不得不向东偏移,“置重点于右”了。
位于峰山、嶂山镇、晓店子等地的预3旅原属于整57师序列,日械装备(有部分美械),下辖第7、第9团,旅部有山炮营,全旅约六千人。具体部署为:旅部率第7团和山炮营位于晓店子,第9团位于嶂山镇并以一个加强营附山炮两门守备峰山。[22]
中共方面,山野8师是1945年8月以鲁南军区主力3团、5团和第2军分区三个基干营编组而成。原3团改称第22团,5团改称第23团,第2军分区三个基干营编成第24团。8师善于夜战和攻坚,被誉为“陈(毅)军长袖子里的小老虎,不到关口不放出来”。[23]内战之初,齐装满员的8师下辖三个步兵团,一个特务营(四个连),一个山炮连(4门),此外,师还有补充团和教导营各一个。每个团辖三个步兵营、一个特务营。特务营下辖炮兵连(6门迫击炮、1门九二步兵炮)、特务连、侦通连各一。每个步兵营下辖四个步兵连,一个机枪连(重机枪4-6挺)。每个步兵连有机枪6挺,八八式掷弹筒1-3门。每连150人左右,每团3000人左右,全师近11000人,[24]可以说是士饱马腾。其后虽略有消耗,但兵力仍在万人左右。[25]
然而,山野出击淮北,8师首战泗县就栽了大跟头,非但攻坚未克,且自身“伤亡二千四百一十七名,特别是干部及骨干伤亡更大,排以上干部伤亡了一百零八名,其中团的干部四名,党员占了伤亡人员总数的一半以上”。[26]这一战伤了8师的元气,互相埋怨、互不信任、情绪消沉、工作消极之风大涨,例如主力团第22团的第7连在战后不及一个月中逃亡就高达48人。[27]虽然经过整补,将鲁南17团和19团的1个营及一部解放战士共约三千人分散补入各团,[28]使兵力大致得到恢复,但之后8师所打的渔沟战斗(淮阴保卫战)、北罗战斗(台枣出击战)均未打好,证明该师战斗力尚未完全复原。台枣出击战之后,8师集中于兰陵以北休整了20余天,休整期间进行了战术训练。何以祥对各团训练侧重点做了指示:22团村落攻坚,23团山地攻坚,24团山地、平原地的阻击,但三者均以村落攻坚训练为重点。[29]经此调整训练,8师战斗力基本得到恢复。
12月9日,8师由万村一带南下,经6天连续行军,于14日夜到达小冲子、百草堂(均在新店子以北)地区集结。[30]当天下午,8师师长何以祥、政委丁秋生赴山野指挥部接受任务。何、丁二人返回师部后,于15日上午召开了作战会议,由何、丁传达了师的任务并提出作战方案的建议。8师的任务“是打经晓店子、嶂山镇北犯的预三旅”,[31]会议认为,歼灭预三旅应分三步实施。第一步是攻占峰山,因峰山是战地制高点,拿下峰山即可截断嶂山镇与晓店子之敌的联系,以便为尔后各个歼敌创造条件。第二、第三步分别为歼灭嶂山镇和晓店子的敌人。攻取峰山的具体部署为:
以第23、24团为第一梯队,第22团为第二梯队。第23团以第1营从峰山西南角攻击,第3营全力夺取峰山西面的仇庄等地,第2营阻击可能由晓店子北援之敌和峰山向南逃窜之敌。第24团以第3营在嶂山镇以西、以南地区插断嶂山镇与峰山的联系,第24团第1、第2营夺取峰山北面小庄并助攻峰山。师指设在小营。[32]
15日下午,突然传来敌全线溃退的消息,8师作战处的魏学诚在日记中记道:“午后得悉向五花顶、邵店进犯的敌人已经全线溃退,可能已察觉我军行动。当即部署各部提前开进,迅速接敌,乘敌收缩时抓住它包围歼灭之”。[33]可事实上这一消息只是误传。当天上午9纵报告:“进攻保安圩之敌已被四旅解决(约一个R【团】),邵店敌二个营向西南撤退”。[34]这本来只是国民党军调整部署,但“在宿新公路方向的五花顶,饶子健看到敌军频频调整部署,判断其可能要撤退,便向野司作了报告”。[35]饶子健本人也回忆说,他注意到敌人的调整动作后,“估计敌人可能发现我山野一纵和第八师南下的行动,有改变其进攻计划之可能”,“建议前指注意这一动向”。[36]陈毅、粟裕急电陈士榘,命令“一纵、八师应不为嶂山及晓店之敌抓留,除以一部攻歼之外,主力立即由嶂山、晓店间及嶂山以北向东南猛进,首断敌退路,而后各个歼灭之,勿再延误时间”。[37]
于是,8师于当日下午3时由新店子以北向峰山开进并投入战斗。[38]虽然8师两个月前曾路过峰山,“对地形有点印象,但当面敌人的具体分布及工事构筑尚不详,友邻及地方政府只告知晓店子、峰山、嶂山镇已修有工事,各点外围也有敌人”。[39]然而,“当时处于紧迫的情况下,人地生疏,又无向导,只好一面前进,一面侦察”。[40]
第23团以第1、2、3营的顺序开进,晚8时左右,第1营营长张先军赶到峰山西南一个村庄的打谷场,领受任务。第23团政委王六生叮嘱:“峰山是制高点,对战役影响很大,你营在二十四团协同下主攻峰山”。张先军等研究敌情和任务后,确定以第1连主攻,第2连助攻(欠一个排警戒营火力阵地),第3连担任预备队。
晚9时,第23团第3营攻占了峰山西面的仇庄,第1营则于晚10时接近了峰山脚下,借敌方的火光观察到敌人在山坡设有鹿砦、铁丝网的障碍。该营以第1连副排长刘绪香率领爆破组去爆破障碍,同时,第3连以一个小时的战斗,消灭了峰山西南角独立家屋敌约两个排的兵力,并占领了敌炮兵阵地。第1连就势向峰山发起了冲锋,但突至壕沟发觉沟又宽又深无法通过,部队拥挤遭到敌地堡火力杀伤,伤亡很大,连指导员杨万章及副连长均牺牲,第一次冲击失败。随即,营又组织第2连两个排协同第1连发起第二次冲锋,再次冲至第一道壕沟,与敌激烈肉搏,终因伤亡太大,还是未能通过壕沟。营副教导员张明下山带原用于警戒营火力阵地的第2连一个排上山,但未到壕沟已经伤亡了大半。营接着组织了3个连一起冲击,由于营指挥员不冷静,没有选择好道路并压制住敌人火力,仍从原位置硬冲,而守敌已集中了13挺机枪、几十支冲锋枪封锁住了突击道路,故此第三次突击又告失败。[41]
报告敌军全线溃退的9纵,“估计敌攻击受挫发觉我主力到来,已有动摇现象或调整防务”,即令第73团留一个连固守五花顶及奶奶庙之阵地,第81团留一个营坚守沈庄、侯庄、大官庄之阵地,其余向嶂山镇出击。16时9纵部队进抵嶂山镇西北三里钱圩发现敌人据点,因出击部队过多,没有很好地利用地形,受到敌炮火射击,遂令部队就现地停止,同时命令第73团第3营负责消灭钱圩之敌。黄昏后部队开始部署,至22时歼灭预3旅第9团第2营第6连及及炮排,俘50余人。但随即又奉令攻打邵店之敌,于是停止了向嶂山镇发展。[42]第5旅的情况差不多,中午出击,至晚上第15团攻占了孙老圩(按:应为老和圩),[43]之后就停止了下来。
显然8师和9纵、5旅的配合存在问题,下午8师还在开进,9纵、5旅已经全面出击;而等到晚上10点8师打响之后,9纵和5旅却停止了配合行动。所以16日凌晨1点,山野司令部向陈粟前指汇报说:“八师攻房山【峰山】很激烈,九纵及五旅听不到动静”。[44]
[1] 关于峰山的高度,存在不同的说法,一般均为“约一百公尺”,参见《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十二军解放战争战史(初稿)》及王六生(时任八师二十三团政委)的回忆文章“激战峰山——宿北战役回忆片断”,笔者手头所存参战亲历者(失其姓名,据材料后的说明,该员宿北战役时任第8师第24团第2营第8连政治指导员,编写材料时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2军第64师第190团副团长)五十年代为总高级步兵学校所编写的战例材料中明确指出,峰山“标高98.3公尺”。五十年代初由张先军所编写的战例材料中称峰山“标高约三八九公尺”,明显是对98.3公尺的误读或编印错误,参见张先军:“峰山战斗”,《(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战例汇集》(第三集),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学院出版,1951年,第73页。1946年12月山东《大众日报》所载“前线记者刘亮”的报道“峰山之战”中,提及“当即向峰山顶八八三高地继续进攻”,如此,则峰山标高为88.3米(有的文章中称峰山高达883米,大约即源于对该报道的误读)。本文中采用战例材料中的说法。
[43]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十五军解放战争战史》,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十五军司令部编印,1952年。第43页。据“宿北战役阵中日记”,第5旅攻占老和圩,解决敌营部及一个连、机炮排大部,敌一部向东南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