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败后的日本（四）：“放弃战争”？

【文/红色枪骑兵】作为日本在占领时期的最高统治者，麦克阿瑟将军决意保存日本的天皇和政治精英。他敏锐地意识到，天皇和政治保守派们将比激进的草根政治家们更服帖于美国的主导。虽然有点不情不愿，保守派们还是接受了这位霸道总裁的好意：一部“和平”的宪法，或者说是一部阉割主权的宪法。日本的政治精英曾经以建设军备攀上了英国贵族的高枝，现在又通过鼓吹和平攀上了美国霸道总裁。

霸道元帅爱上我

直到1951年为止，高居日本权力顶峰的是表演欲旺盛的麦克阿瑟。他曾经统治过菲律宾，自以为是对“东方人”无师自通的天才，他从不询问和日本相关的问题，也根本不看日本相关的书籍，只要只言片语蛛丝马迹就能随口断言“东方人”的“民族性”。他的私人幕僚和二战中的助手们组成了GHQ中的最高权威。

我可是专业的殖民地总督，专业总督这种情况还看不明白吗？

占据GHQ大多数的“中国通”们代表了罗斯福时代美国的政治改良和社会民主思潮，而出生在1880年、世代将门的麦克阿瑟则代表了一种更古老的政治传统：既是个维多利亚时代的保守政治家，又是个信奉基督教天命的殖民者。

如果说“中国通”们是穿越者，那么麦克阿瑟则是另一类的穿越者，是从过去而不是异世界穿越到日本的。日本的政治精英们年轻时曾见过不少这类西洋人在日本横行霸道颐指气使，经过了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之后，他们本以为已经摆脱了这些洋大人。

不过日本的政治精英们毕竟还是幸运的，麦克阿瑟对于改造日本的理解与“中国通”们有着决定性的不同：“中国通”们认为要想彻底消除日本成为战争策源地的可能，必须要彻底清算日本发动战争的责任人：天皇，政治精英，财阀。而麦克阿瑟及其幕僚却认为，这些战争的责任人是改造日本的最好帮手，因为唯有他们可以使得日本在民主化后不至于被共产主义分子俘获。

因此，正在天皇和政治精英们为如何保存国体而殚精竭虑的时候，就在他们担心美国可能会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甚至将之作为战犯进行审判的时候，麦克阿瑟却大大方方地出手了。

1945年的9月27日，一张照片的公布让整个日本震惊了：麦克阿瑟与天皇并肩站在一起，前者身材高大，穿着随便，神态轻松，后者身形矮小，身着礼服，样貌拘谨。

内务省的官员们为照片的犯上不敬而大惊失色，他们大概从未见过其他照片如此将天皇置于从属，弱势和卑下的地位。内务省试图召回发布照片的报纸，但却被GHQ严令阻止，因为发布照片是麦克阿瑟本人的旨意。

实际上，事后人们很容易看出，虽然天皇的权威仿佛是收到了损害，但同时也意味着天皇本人得到了麦克阿瑟的庇护。在日本政治精英哀叹于“国体”的动摇时，麦克阿瑟却以这种霸道总裁的方式重新为他们安排了新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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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政治精英所理想的“国体”是回战大正民主的“美好时光”，而麦克阿瑟的回溯则更彻底，回到了明治年间——日本依附于英国，列强在日本拥有治外法权的年代。

天皇将依附于美国占领军而得到延续，而代价就是他要变成霸道总裁的附属品，日本的政治精英和财阀日后也将如此。更进一步说，日本全国都将是这样。

麦克阿瑟宪法

1945年10月，占领军开始以公开和私下的渠道“建议”日本政府修改宪法。社会各界受到这一命令的鼓舞，踊跃地提出了各种宪法的构想。实际上这个意见跟《波茨坦宣言》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

然而保守派政府自己的动作却异常迟缓，币原喜重郎、吉田茂和政府任命的宪法问题调查委员会委员长松本烝治，都当这是“霸道总裁”的一时兴起，他们觉得，修改宪法毫无必要，顶多对明治宪法做些解释。事后许多年，松本坦言说，当年他们“调查”的时候很想给出这样的结果：规定主权属于“神圣不可侵犯的”，天皇的明治宪法不需要修改。或者修改的话，大概会将“神圣不可侵犯”改成“至尊不可侵犯”，因为天皇在1946年元旦已经宣布了自己并非“现人神”。

《大日本帝国宪法》，或者叫《明治宪法》，第一条为“大日本帝国由万世一系之天皇所统治”

磨蹭到1946年的1月30日，《每日新闻》的记者在宪法调查委员会的会议室内见到了一份宪法草案，随即将其顺回报社，第二天全文发布在报纸上。这份提案实际上是委员宫泽俊义的私人提案，比“至尊不可侵犯”还稍微改的多点，但仍然引起了轩然大波，舆论痛斥这份提案毫无民主精神和创造力。舆论倒无关紧要，问题是霸道总裁要出手了。

2月4日，麦克阿瑟召开了属于GHQ民政局的宪法制定会议，会上，民政局局长惠特尼少将宣布了麦克阿瑟确定的日本宪法三原则：

1. 天皇“处于国家元首的地位”（并非就是国家元首），皇位世袭，天皇对宪法负责

2. 废止国家交战权，放弃以战争为手段解决争端和保持安全。日本的安全将依赖于“打动当今世界的崇高理想。

3. 结束日本的封建贵族制度，预算模式将仿照英国。

麦克阿瑟给了一周时间，让24位专家们将这三个原则写成一部宪法草案。实际上他们没用一周，只用6天就写成了——这就是如今的《日本国宪法》的草案，它的另一个说法是“麦克阿瑟宪法”。

《日本国宪法》中看不到《明治宪法》的影子，它刷新了资本主义国家宪法自由化和理想化的新纪录（之前的纪录保持者大概是《魏玛宪法》）。甚至将麦克阿瑟“天皇处于国家元首的地位”的原则都完全翻转了，成为“国家和人民团结的象征”。

2月12日，宪法草案被提交对此一无所知的日本政府，并“建议”日本政府将这部宪法作为“修改《明治宪法》”的草案进行公布。吉田茂被这份英文写成的草案吓得脸色煞白，“国体”简直在这部宪法里面一点影子都找不到。

松本依然想要坚持以明治宪法为基础进行修改，质问惠特尼说：“你们到底认为新宪法草案中有多少条款是基本的而且不容变更？”惠特尼回答说：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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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高官们不情不愿，惠特尼就威胁说，如果日本政府不接受，占领军就要自己向民众公布这部草案，民众将清楚地看到占领军与日本政府，占领军草案与松本草案的对立，而最终的结果肯定是日本政府的崩溃。

最终，日本的政治精英还是接受了这份霸道总裁“一时兴起”送来的礼物。币原喜重郎沉痛地宣布了《明治宪法》和“国体”的死刑：：“接受这样的宪法草案是极其重大的责任，必将累及子孙后代……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无疑会对我们心怀愤恨，然而从大局着眼，今日之场合，我们别无他途。”

相比之下，裕仁自己倒是很痛快地同意了草案，显然他已经逐渐跟霸道总裁心有灵犀了：麦克阿瑟事后表示，如果当时不在宪法问题上做出些进步的表现，群众可能会支持更激进的宪法主张。比方说像共产党提出的草案那样，要废除天皇制。

“和平的”第九条

3月6日，新宪法以天皇的名义向公众发布了英文和日文两个版本，币原首相发表了一篇热烈支持新宪法的雄文，而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在为此痛哭流涕。

日本政府对新宪法是怎么来的含糊其辞，只是稍微提及了修改过程中“与同盟国司令部的紧密联络”。GHQ将所有明确提出占领军与新宪法有关的报道都“和谐”掉了，不过大家都能看出来：新宪法的英文版文辞流畅，而日文版却带着明显的“翻译腔”。

6月20日，经过重新翻译并且改用口语书就的新宪法草案被提交给临时国会审议。吉田茂在国会上反复强调，新宪法没有改变“国体”，依然体现着日本自古以来的精神。他说的也确有几分道理：日本的天皇自古以来有时是木偶，有时是傀儡，但却一直存在。

新宪法中最具有冲击性的部分，就是所谓“第九条”：

1. 日本国民衷心谋求基于正义与秩序的国际和平，永远放弃以国权发动的战争、武力威胁或武力行使作为解决国际争端的手段。

2. 为达到前项目的，不保持陆海空军及其他战争力量，不承认国家的交战权。

这一条例是否给日本留下了使用武力自卫的权利？吉田茂首相对此表示否认。因此共产党议员野坂参三对这一条款坚决表示反对，他指出，战争有正义和不义之分，反对侵略的自卫战争是正义的，绝不能将国家武力一概取消。而吉田茂则巧辩说，自古就有以自卫为名发动侵略战争的行为，因此所谓自卫的权利也是有害无益的。

按照一个国内网络上流行的比喻，吉田茂的说法无非是太监谈论梅毒的风险。一个没有合法武装力量的国家绝不能可能成为正常国家，而只能是其他国家的“保护国”。保守派一门心思想的是要让麦克阿瑟宪法通过，以换得占领军的庇护，为此不惜阉割主权。他们十分从容地接受了让自己和日本从属于美国的命运。

​在之后的几十年里，正如麦克阿瑟所构想的那样，日本的“自卫”将依赖于“打动世界的崇高理想”，也就是成为美国实质上的冷战军事基地。日本的政治保守派（包括说出“自卫权有害无益”的吉田茂本人）以“自卫权”的名义，拼命推动保安队和之后自卫队的成立，一门心思想要成为美国冷战军事机器的部件。共产党则成为了宪法第九条最坚定的捍卫者，他们的想法倒也很简单：明明已经是个阉割过的国家了，却还要饱受梅毒之苦，这是什么道理！

日本民众看着这些关于第九条的讨论只感到眼花缭乱，那其实是因为占领期间的日本实行着新闻管制，无法通过媒体获得完整的国际新闻。日本媒体不能报道中国解放战争的战况，因此日本人都不知道：随着蒋介石政权的垮台，日本在美国亚洲战略中的地位完全改变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