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废除同行评审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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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者网风闻社区 / 译自《媒体理论》】

自从世界范围内的学术界倒向“新自由主义”,其创建的一系列学术规则已经固化成为不容讨论的“制度”。没有意见征询、没有试验时期、没有复议矫正、没有反复思虑。规则压倒一切,制度支配着人。在这套学术规则当中,有一个不容质疑的制度是所有受尊重的、严肃的学术刊物和著作都不得不遵守的,那就是学术成果在发表前必须经过同行评审。最早的时候,同行评审似乎是个好主意,因为它便于学者收集意见,在质量上精益求精,但是一旦固化下来成为规则,就会引起很大问题。我的亲身经历告诉我,同行评审甚至已经成为一个常用语,遭到许多人的滥用。我想就同行评审提出至少十点意见。这些反对理由相互之间紧密关联,但彼此差异清晰可辨,足以证明同行评审制度应当废除。除非同行评审制度得到改革,剔除其对学者的支配属性,我们才应在修正以下十大缺陷的基础上,考虑保留其积极因素。

同行评审制度问题很多。首先,它给本来时间就很有限的学者造成沉重的负担,使学者难以集中精力开展自己的工作。各种新规则本来就挤占了学者大量研究和写作的时间,徒增毫无用处的行政工作。所以,只有学术上不那么积极、才智比较平庸的学者才愿意接受同行评审的工作,这导致评审质量难以保证。不否认有些时候,参与评审的学者愿意牺牲自己的时间,为论文提出宝贵的批评意见,使作者获益;但更多时候,评审人意见都是浅薄和形式化的。这不怪评审人,毕竟最终的学术成果与他们无关。

同行评审的第二个缺陷是它更注重程序、形式和期限,而不是关于期刊、编著和丛书的一致性和原创性的高质量讨论。这种情况导致最终拿出来的论文质量堪忧,学术水平乏善可陈、前后不一,主题滞后于时代。

我的第三点反对意见是,同行评审制度从根本上来说流于保守。既然被邀请评审论文的人是某个领域里地位显赫的人,他们或许不会欢迎学术创新,因为那可能对他们的既成观点构成挑战。我经常看到评审人给出类似这样的意见:“作者为什么没有引述该领域专家某某人的观点?”仿佛你写一篇关于后殖民主义的文章,要是不提某两位频繁被引用的大家,就应该受到批评了?这件事是我亲眼所见,至于姓甚名谁我就隐去不说。这种评审意见没有考虑到,也许作者是有意而为之,是尝试开拓思域,重新思考“后殖民主义”的这个“后”字是什么意思,反映了当今世界和殖民主义之间怎样的关系。我想这个领域真正的奠基者不会反对后辈学人勘误纠偏,但那些缺乏学术敏感性的趋附之辈却会觉得这篇论文是天方夜谭。这些人往往由于时间有限,仓促之中只来得及看论文的参考书目“正不正确”。

该制度遭到诟病的第四个原因是其结果往往与初衷背道而驰。学者往往倾向于评审自己朋友或学术观点近似的人的论文,或是评审那些完全与自己观点相反的论文,这样就可以把对方的论文打回去。同行评审制度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出现,结果却适得其反。学术刊物出版方和编辑往往优先挑选他们熟知的评审人,并且对其评审意见大致有预判,而不是站在客观的立场上——如果他们真有所谓客观立场的话。我自进入学术圈以来,已经体验过这两种经历。举个例子,我的一本书作被送去同行评审,编辑喜欢这本书,以为评审人也会喜欢;而且我在那之前还推荐过这位评审人的书。然而这位编辑发现自己错了,完全事与愿违,该评审人出于维护自己在本领域话语权甚至权威性的目的,把书退了回来。我花了两年时间改来改去,连第二本书都写好了,他才终于给我通过,那时候我已经准备换出版社了。他不能接受我闯入“他的地盘”。这种情况一直都在发生,有时候评审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之所以能推测出评审人身份,是因为评审意见的语言风格、特定观点,以及对某些我未引用的文献的强调,这又映证了我的第三点意见。)

第五个问题是,同行评审制度给整个学术界带来了负面影响。这个制度把学术界划分出三六九等,对不知名的年轻作者很不友好,使他们觉得自己头顶总有“老大哥”的监视。因为同行评审是匿名的,它可能激发出人性的黑暗面,让他们借机公报私仇。这导致不少作者只能卑微地屈服,学术界的民主风气早已荡然无存。大家有异议也不愿给自己找麻烦,导致学术界失去了有潜力的年轻一代。

第六个问题与此相关,同行评审导致编辑失去了权力,无法决定期刊上要发表哪些文章,推出哪些著作。这导致有才干的人不愿从事辛苦的编辑工作,因为他们不能根据自己的愿景来设定刊物的主题,通过筛选文章使刊物自然成长。这样一来,学术刊物要么失去内在的连贯性,要么缺乏实质性内容。此前,某份网络刊物办了一期特刊,收到50来篇质量不错的投稿。我得为每篇论文找两位评审人,但问题是我在该领域认识的人拢共也凑不到一百人。最后还是常任编辑们招来各自的朋友,迅速走完了流程。这又暴露了之前提到的第四个弊端。而且问题依然存在,即如何找到足够多的评审人?

第七个问题比较实际,但它也对知识界也有深刻影响。学术出版流程本来就很慢,同行评审使它更拖沓,学术成果被大量积压,尤其影响当代研究的时效性。这使学者尽量避开选择当代主题,产生另一种保守倾向。待到分析当代文化的论文发表出来,已经过时了。出于这方面的考虑,我开始拍摄关于移民问题的纪录片。相较于用文字来记述移民现象,纪录片不仅能给予移民更大的支持,也真正符合该主题的当代性。一般情况下,就严格的学术意义而言,出版的文字必须建立在研究的基础上,而研究却落后于事物的发展。要发表一篇文章,我经不得不等待两年,这段等待期内的新进展,我写作时都无法考虑在内。这种滞后性严重损害了学术论文的质量,违背了建立同行评审制度的初衷。

这种滞后性还进一步引发了第八个问题,我认为这个问题尤其值得重视。同行评审对博士生和年轻学者很不公平,在推崇“灵活性”的“新自由主义”大学里——实际上这些大学实际上既不新也不自由——在提交博士论文或拿到博士后研究项目之前,他们需要先发表论文。这种压力本身已经制度化,它跟同行评审制度之间形成一种矛盾张力,却往往遭到忽视。博士生得在三年的时间内完成研究和撰写论文,这已经很紧张了,他们还不得不耗费几个月时间等待论文是否被接受的通知,然后至少还要等上一年才会发表出来。这种等待引发的焦虑心态十分不利于学者进行重大项目研究。

我身边就有过这样的例子。一个才华横溢的博士生刚满两年就提交了一篇论文,预计一年后发表。没有同行评审制度的话,他的计划也许行得通,我读过那篇论文,质量很高。收到他投稿的期刊编辑也十分满意。结果它被同行评审这关卡到了地老天荒。当论文被接受时,这个博士生的项目已经快到期了。这篇论文能否发表出来,关系到这个博士生第四年能不能拿到教职,以获得必要的教学经验。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事情变糟糕了。第二轮同行评审过后,整个这一期的特刊都被打回了,这无关所有论文的质量,而只是评审人不同意特刊的主题。结果,尽管这个博士生很勤奋,一板一眼地遵从了这套制度,没犯任何错误,第四年还是差点泡汤。多亏他的导师通情达理而且说话有分量,才帮他争取到第四年的计划。要不是这位导师,他的整个学术生涯就毁了,学术界也就从此失去一名杰出的成员。不要忘记,吸纳和培育最出色的人才,符合学术界的整体利益。

第九个问题源于第四个问题的衍生,同行评审制度是学术界拉帮结派的工具。这种帮派作风不仅是为了维护某个领域的恒定性,更有甚者,是为了打击报复学术同行,故意刁难他们的学生,尽管这些晚辈与前辈学者之间的龃龉毫无干系。我算是亲身经历过这个现象,也从旁对其进行过观察。当然,学术同行之间意见不可能完全一致,这没什么不对。但意见对立应该引发辩论,道理不辨不明,这是有利于知识界的好事。但教授之所以成为教授,不是因为他们有圣徒般的品格,何况学术体制实际上强烈鼓励人性中的妒忌,尤其是要求教授们去争取各种经费。这种“健康竞争”常常造成暗地里派系对立。学生可能因为导师与另一名教授不和,而遭到打压。很多时候,学术立场被简单化为二元对立,甚至被称为“学派”,不同派别之间相互称对方的立场为“教条”,称自己的观点为“发现”。匿名的同行评审制度给心存怨恨的人打压老对手提供了绝佳的工具,通过否决对手学生的论文,使对方学派失去提高声誉的机会。学生们遇到这种事只能说太不幸了,他们本来只想认认真真求学而已。说到底,这还是学术界的损失。

第十个问题的破坏性最严重,这学术制度产生普遍的社会效应。同行评审制度的基础是一种权威至上的心态。这种心态会孕育出一种危险的社会效应,造成面对权威的集体不安全感。只有得到他人的首肯,学术工作才算有成果。正如第六条反对意见所提到的,这扼杀了杰出学者独立思考的积极性。

同行评审的宗旨是控制论文质量,或者说激励学者写出高质量文章,但实际上没能实现这个目标。有一些办法可以取代同行评审。作者完全可以征求同行对自己论文的意见,自行辨别有价值的反馈。学术刊物和丛书应重新启用过去的编委会制度。当编辑选好稿件之后,应与编委会讨论选稿是否符合出版的质量要求,包括期刊主题是否连贯,丛书选择是否适当等。其实学者和编辑们本来也在做这样的事,这就够了。要相信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和判断力。这样安排既符合学术出版物的宗旨,也能实现同行评审所无法实现的效果,那就是帮助所有从事学术研究的工作者利用工具进行建设性生产,这也是学术争鸣的基础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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