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凶得要命的秃头教导主任“老闪”:看到我高考成绩那一刻,我才发现老闪居然会笑

【本文原标题《忆“老闪”》,风闻社区进行了修改】

       这两天在风闻看大家谈教育,从家长到教师,各有各的不得已,各有各的苦衷。由此回想了一下自己读书生涯中遇到过的老师们,思来想去,印象最深的居然是当年最怕的一位——我的初中教导主任。

      “读书不苦,不如喂猪。”“想玩何必来学校,不苦读个狗屁书。”当年(90年到93年)我们初中教导主任教训学生时,老把这两句挂嘴上。我们学校80年代后半叶以及90年代前半叶的学生,对这两句耳熟能详,几乎当作校训。虽然话糙了点,但回想他说这话时那幅苦口婆心,恨铁不成钢的凶巴巴样子,当时觉得可怕乃至可笑,现在我也为人父母了,却颇能感受和理解他的心情。

       他绰号叫“老闪”,这个绰号出处有二,分别与他的两个特点有关。

       一是秃,不光秃,还亮。某年我们学校大阶梯教室刚装修好,开学生大会,他在台上坐的位置刚好有一束灯光直射头顶。他的秃头在良好的光照条件下熠熠生辉,灼灼反射。在背后红旗映衬下越发增加流明度,光彩夺目,晶光闪耀。头上光辉随着身体动作不断变换角度,霞光万道,瑞彩千条,各呈异相,跟开了大光相似的,闪烁全场。他毫无知觉,还板着脸说事儿,反差过于充分,台下学生窃笑一片。从此博得“老闪”这个江湖诨号。

       二是凶,特别凶。他的凶不是那种咋咋呼呼、流于表面的凶,而是凶得扎实,有内涵,有威慑力。他是转业军人,我不知道他从军时的军兵种,但我猜是炮兵。因为他那个嗓门惊天动地,音量惊人,堪比狮子吼。

       他习惯放学时在国旗台前当众训斥当天犯了事的学生(他一般不在上下午训学生,按他的说法叫不干扰情绪,不影响上课质量,而挑在放学时训斥也有大庭广众,人来人往之下公开处刑的意思)。他知道自己特长,不屑于使用麦克风,叫学生都靠喊。于是总在下午,离放学还有五分钟时,他走到校园天井立定,双脚不丁不八,沉肩坠肘,气运丹田,周天流转,随后舌绽春雷,倏地吼出某个或几个学生的名字,三幢教学楼都有回声,我们在五楼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吼完了,拔腿就走,去国旗台等着。要是坐在窗边,往窗外看,不一会就有一个或几个倒霉小子,从教室里跑出来,一脸晦气地朝着国旗台颠颠跑去。老师们也习惯了,一听吼声,没自己班的,接着上课;有自己班的,督促着该小子麻溜滚去听训。

       他从来不训女生,犯事儿的女生都叫到教导处办公室,交给女老师教训,他在一旁黑着脸敲边鼓,保持战略威慑。

       因为他嗓门大得跟打雷似的,作风凶得跟闪电似的,合了我们这里一句俗语“凶得扯闪”,于是给他喝号“老闪”。

       以上两个得名来由各有道理,但总归能够概括他的特点——一个凶得要命的中年秃头教导主任。

       不管这外号怎么来的,最早就是学生们促狭贫嘴。但俗话说得好,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后来其他老师大概觉此绰号充分总结了他的外形和行事特点,于是也在背后叫将起来。最终传遍整个区域,甚至盖过了他本来姓名。说他名字未必人人知道,可说到“老闪”,那就远近皆知。后来他自己也知道了绰号,开始颇不悦,但时间长了,覆盖面大了,无可奈何,只能由人叫去。甚至有刚到校不知底蕴又马里马虎的年轻教师,居然当他面喊他“闪老师”。不过由于他的作为,大家对他都保持相当心理尊重和语言克制,除非二百五,否则决不会当面叫出来。

       他当年应该四十来岁(具体不详),个子不高,壮实,方脸,宽肩,腰背笔直。特别严肃,严肃得要命,天天黑着一张大脸,眉头皱着,老像是咬着牙棱骨的样子,看上去就凶。学生似乎从来没见过他笑,说啥都是咬铁嚼钢似的,嘴里吐出来的字眼儿仿佛都见棱见角。印象里他老穿着白衬衫,下摆扎在裤子里,袖子挽着。下半身是呢子军裤,部队的三接头皮鞋,还钉了掌,走路“咔咔”的,人未至声先到。正在胡闹的小子们一听“咔咔”声,都立即笔管条直,谦和守礼,端庄娴雅。他腰上系着条制式帆布铜头内腰带(什么型号具体没查过),皮带上拴着拿牛皮枪纲改的钥匙绳。我对于他这条腰带印象深刻,因为用处真多。

       譬如:小混混来校门口骚扰纠缠(90年代初读中学的观友们可能还有印象,那会小街痞真多,拔毛的,骚扰的,打架的,多的是),他先出去语言驱逐,要是不知他的厉害,还要犯二犯混,那他的腰带就要派上用场。他曾经两次把小混混抽得头破血流。90年代初不像今天,那会教导主任揍来校骚扰的小流氓是天经地义的正经履职行为,群众谁不赞成?派出所绝对站在老师这边(何况派出所好几位同志的孩子都在我们中学)。

       因为有他,我们学校门口那条街是各中学门前最干净的,小街痞都绕着走。谁要在小街痞扎堆时喊一声“老闪来了!”丫们都得集体一激灵,胆小的可能就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了。可见他的武德充沛、威名赫赫。

       又譬如:某次一位高二学生突发癫痫,倒在操场上抽搐,周围老师学生们都麻爪,不知所措,只会赶紧跑去找校医。校医还没到,老闪先到了。看看情况,腰带抽出来,对折放一边。顺手从操场边花篱上折了个竹片,地上磨一磨,把那位同学的嘴撬开,快速把对折的腰带塞到那位同学嘴里。动作很麻利,他都弄完了,校医才小跑着赶来。

       老闪那天穿的裤子裤腰有点松,抽了皮带就往下垮,刚才忙着救人没发觉,大花裤头都露出来了。(虽然进入了90年代,但物质还是不充裕,而且人们节俭惯了,不舍得浪费任何东西。所以裤衩子这种不见人的玩意往往就利用各种边角布头做,当年普通人家里各种花团锦簇的男式大裤衩子普遍得很,并不奇怪,我依稀记得那天老闪的花样是牡丹吧,抑或是芍药?)这会他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后墙倒了,赶紧提裤子。提着裤腰,转头看看我们,脸上似有一丝绯红,随后大吼一声“看什么把戏呢?马上上课了不知道,都回教室去!”我去,他这恼羞成怒的一吼,音量尤其大,过半天耳朵都还有点嗡嗡。

       再譬如:某次期末考结束,大约是过度放松,我们班五个家伙不知哪根筋麻了,居然买了两瓶白酒躲在教室后头喝,有俩还把烟点上了。没喝两口呢,就被他路过撞见。只见他抽出皮带,踢开门,大踏步抢进教室来。据参与喝酒的某同学后来回忆说,他当时血都凉了,通体酥麻,以为要挨他皮带抽,赶紧咬牙闭眼准备面对疾风,等着承受雷霆一击。结果他一皮带下去,铜皮带头把两个瓶子抽得粉粉碎,酒流了一地。然后把五个货抓到国旗台前好一通暴训,训完罚站。这次罚站站出了水平,站出了风格,站出了技术。不是靠墙直挺挺站着,而是面向墙壁,身体倾斜,双手撑墙那么斜支着。从下午六点多,一直站到月出东山,站得五个小子骨软筋麻,手腿打颤。各家家长找来学校,听了事由,也是鬼火上头,小子们一个个在家长责骂踢打中滚回家去。

       说起来当年的家长跟今天不同,孩子送学校第一次见班主任,说的大都是“孩子交给老师您了,麻烦您培养成才。不听话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您下不去手跟我说,老子收拾他。”所以,那会的老师也才敢下手管。总之,时移世易,老师不是当年的老师,家长不是当年的家长,学生也不是当年的学生,教育更不是当年的教育了。闪老师要是今天还从教,还像当年那么干,不说别的,单说揍小痞子这事儿,我看他搞不好就得有官非,就得上热搜,饭碗就得砸了。这究竟是社会的进步还是退步呢?

       我在初中时属于明面儿上不惹是生非,校外稍微有点故事的学生,再加上学习成绩还看得过,所以大部分时间跟老闪并没有什么业务联系,至少没挨过他训。初中三年,我与老闪只在初三有过交集。

       初三下学期刚开学,我就遇到了麻烦。我骑车上学,初三下学期,家里给换了辆新车。某天放学被一个叫“小四红”的小街痞看上了,带着两个小半截(俗语,对不良青少年的贬称)涎皮搭脸过来说要借了骑两天。这哪是借,就是要讹。我虽然从不主动惹事,但这时候也知道要是一怂,车就没了。就算再去找人,逼迫他还回来,那车也要不得了。另外,93年的一辆自行车,虽然说不上多大财产,但也是要花些钱的,说让人骑走就骑走,我回家也没法说啊。所以我就不给,正僵持着,两位派出所民警路过,过来喝问,小流氓才悻悻而去,临走小声威胁说:车,他们要定了;我,他们也揍定了。

       回到家,我没跟我父母说这个事儿。大概初三时男孩子的叛逆期和中二病都还没结束,总觉得这事儿靠家长解决太不好汉了,就要自己扛。大致就这么个莫名其妙的荷尔蒙心理状态。

       当天的事情就那么过了,可麻烦还在后头。流氓之所以为流氓,就在于擅长无理纠缠,事情估计不会这么简单完了。那我就得想自保的法子。

       关于打架,我的经验不多,就是初中时玩闹似的来过几次,最多有点擦伤,都不叫事儿。高中以后基本以嘴炮为主,如今连嘴炮都没了。但我认识的人中有街头打架老手,他讲过一些经验:打架,体力技术都是次要,凭的就是股气,有气才不会输。尤其是倒霉被围了,不得已一对多的情况下,一个基本经验就是薅住一个往死里打。有手用手,有牙用牙,王八拳拐子腿,薅头发吐口水,疯狗似的打,什么有杀伤力的手段都用上。

       各位可能会觉得打架吐口水有毛线用?真打过就知道确实有用。因为突然被人劈脸一泡口水,人会下意识地躲,会本能地觉得恶心想擦,手就会慢,动作就会软,甚至会后退,那就有反击机会了。而且大家还别觉得打架吐口水简单,真动上手了,在各种内分泌作用下,嘴里的感受是又干又苦,你想吐口水还未必随时有呢。

       既然受过高人传授,那我就要有所准备。首先得有武器,我的主武器有两样,最方便的就是自行车的钢丝锁,还有藏在书包里的一把地质锤。我还有暗器——一兜沙子。我每天出门时抓一把装口袋里,回家时在门口倒掉。那段时间我妈一直纳闷为什么家里地上,我的床上老有沙子,我就说我在学校练跳远呢。看到这里,大家也就知道我这个人本质上有多怂了,真敢打架、会打架的,哪用得着这些无聊玩意儿。

       郑重说明,这里我可不是在鼓吹暴力啊,警察蜀黍早就教导过,当代社会里“打赢了坐牢,打输了住院”,打架成本可是极高。我写这段只是回忆一下90年代初的残酷青春,以及青春期的男孩子心理状态有多奇怪。总之,青春期也是人这一辈子的一大关,家长发现不对一定要多关注。

       言归正传,过了三四天,没什么事儿。又是一天放学,我边下楼边想今天会不会碰上小四红丫们。一抬头,老闪正在楼梯口直勾勾盯着我,我瞬间就毛了。他招招手把我叫过去,问我“你跟小四红有矛盾?”“没有。”“放屁!我今天遇到派出所老孙了,都跟我说了,你好好说究竟什么事?”他一瞪眼我就心虚了,心虚了嘴就软了,老实说了事由。他低头想想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第二天上午课间操时,他让同学把我叫到教导处说“我找着小四红了,好好劝了劝他,他不会跟你过不去了。你好好准备中考,一定要考上实验班。去吧。”

       随后果然平安无事,再在街上遇到小四红,虽然蒙他青眼有加,一直瞪着我,走出一段都能感觉到丫还在后面盯着我,但从来没上来骚扰过。看来闪老师的劝说很有效果,很见功力,就是不知道他怎么劝的?

       现在想来,当时还是比较危险的,一个少年在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已经准备了“凶器”,万一真有什么闪失,无论哪方出事,都不会有今天的我了,有点后怕。当年还是小孩子,这个事过了,居然都没想到要去说声“谢谢老师”,唉,愚蠢的骚年啊。

       中考结束,我升入本校高中部,进了实验班。虽然不归老闪管了,但差不多每天还是见得到他,听他下午咆哮挂人,看他国旗台边公开处刑。校园里遇到,跟他打招呼,他板着脸唔一声,点点头,从来不带笑的。

       转眼我们高三了,即将高考,当年考大学还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所以这时候全校都围着高三转。每当我们晚自习时,老闪会跑到高中部来,在走廊上挨间查看高三自习情况。我们之所以知道他来过,全靠鞋掌报信。虽然他尽量轻着走,但还是听得到。过一会,初中部住校学生下自习,有点喧哗。我们在教室里就听到楼梯上一阵咔咔的急促脚步声,随后对面楼就传来他的吼声。他是想尽量给我们一个安静的冲刺环境,但他不知道,全校最吵的就是他本人。

       又一转眼,高考结束了。我去学校取成绩单,拿着成绩单走到操场上,遇到他骑着自行车过来。看到我,刹住车叫我,我赶紧小跑过去。他问“拿成绩?”“是”“考得不错,上重点了,前两天我们就知道了。”说着又把成绩单接过去,眯着眼仔细看了一遍,还给我。又看了我两眼,突然伸出手拍拍我肩膀,说“祝贺你!”

       天啊!他说这话的时候居然笑了!你信吗?老闪居然会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闪的笑脸,当场惊得有点麻木,有点茫然,有点手足无措。

       他没看出我心中的惊奇与呐喊。接着说“去大学继续好好读书,上进的路长着呢,不要辜负了爹妈一片苦心、一场辛苦,更不要辜负自己的努力和才华。有空常回母校来玩吧。下次你来,我还要请你给低年级讲讲怎么读书考试呢。回去吧。”说完就骑着车走了。我赶紧在后头说“谢谢老师教诲。”他回头看看,又笑了一下,如风般蹬着车去了。现在想来,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专门向他道谢。

       上了大学,我也回过母校几次,但都没见到他。因为我们毕业之后,他就调到另外一所校风不大好的中学去当副校长了,听说在那个学校也还是继续霹雳雷霆地继续闪耀。

       好多年没见过这位老师了,想想他也是七十好几快八十的人了吧。这位老师,当年怕他怕得要命,今天再想起来,却只有暖意。而记忆最深的,还是他那个神鬼皆惊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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