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曾有一个比日本更伟大的漫画时代
如果说《大闹天宫》是中国动画的巅峰,恐怕不会有人反对。
这部诞生于1961年的巨作,在当年放映过上集后便销声匿迹,直到很多年后才再次重现大荧幕。
但鲜有人知的是,还有一个艺术领域,中国也曾独步世界,并为大众所推崇,那就是讽刺漫画。
中国素来有讽刺漫画的传统,所谓讽刺漫画,就是用最犀利的艺术语言,抨击现实世界的各种不平。
既然讥讽,必然会刺痛一些人。
法国有个讽刺漫画杂志叫《沙尔利周刊》,就因为多次刊登宗教类讽刺漫画,成了恐怖分子眼中钉。
结果,3名武装分子带枪袭击了他们在巴黎的总部,疯狂扫射,杀死12人。
能引起如此激烈的反应,讽刺漫画的作用可见一斑。
在过去,中国的讽刺漫画也总是冲在最前面的,每一个时代都看得到它们的身影。
比如甲午战争后,大清面临被帝国主义瓜分的危机,列强在中国的版图上毫无顾忌地划分自己的势力范围,社会上的知识分子焦灼不安。
兴中会的谢瓒泰就创作了一幅《时局全图》,将列强铁蹄下的中国,深刻地展现在人们面前。
《时局全图》在发表时,有题诗一首:沉沉酣睡我中华,哪知爱国即爱家,国民知醒宜今醒,莫待土分裂似瓜。
这是中国的第一幅漫画,打从诞生那天起就有无比的力量。
辛亥革命后,几千年的帝制被推翻,全国上下欢欣鼓舞,人心已经开始不站在旧世界那边了。
而1915年12月,袁世凯宣布恢复帝制。
一时间,全国各地报刊纷纷效法前辈的做法,集中火力以漫画的方式讨袁。
《民立画报》发表了一副“袁世凯骑木马”:
身着清朝官服的袁世凯,体形肥胖,留着八字胡,皮笑肉不笑,城府可谓极深。骑木马寓意“原地踏步”。
钱病鹤更是据此创造了“老猿百态”系列漫画,多达102副,是系统性的“整袁”艺术。
《一代宗师》里说,老猿挂印,关隘在回头,张三没有回头,袁世凯也没有回头。
五四以后,中国人的国民意识初步觉醒,工农阶级开始走上历史舞台,反应这些人的漫画也雨后春笋一样出现。
1919年6月出版的《上海罢工实录》,画面主体就是三个巨大有力的拳头,象征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商人罢市。
1920年,何光汉的《苦哉今日之国民》这样描绘:
骨瘦如柴、衣不蔽体的穷苦百姓,用双手遮住自己的双眼,不敢看眼前的悲惨世界。水灾的巨浪要把他卷走,战争的枪声让他不寒而栗,水灾与战争的荒旱地带,勉强可以令人苟活。
全社会的精英阶层都在苦苦思索中国追求民族解放的道路,工农阶级作为国家的重要力量当然不会缺席。
但是,那个年代普通人是没钱接受教育的,很多工人农民不识字。
于是,各省农民协会就绘制革命漫画到处张贴。很多不识字的农民就是看了漫画之后被打动,才纷纷要求加入农民协会的。
比如江西省农民协会在1927年出版的《农民画报》,如此刻画当时农民的地位:
一个头上写有“农”字的人愁眉苦脸,身上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而旁边“军阀”、“土豪”、“贪官”、“地主”等人,正在吸他的血。
农民的阶级仇,血泪苦,跃然纸上。
画清楚了痛苦的来源之后,将要怎么办已经不言而喻了——拿起手中的武器,把这些吸人膏血的虫子都除掉。
从1924年到1927年,南北中国爆发了一场大革命,反动势力被扫荡,革命军打败军阀,胜利会师。
但革命末期,反动势力卷土重来,看似要成功的革命早已经危机四伏。
1927年3月10日,“南昌市党部宣传部”绘制了两幅揭露蒋介石的漫画,一幅是《看你们横行到几时》,把蒋介石画成一只横行的螃蟹。
另一幅是《新军阀蒋介石甘自向坟墓里摸索前行》。
画中,蒋介石蒙住自己的眼睛,踉踉跄跄摸索着往前,目标一座墓碑,上面赫然写着“中国国民党蒋介石之墓”,一旁的乌鸦鸣叫道:“欢迎!欢迎!”远处这是日本的膏药旗。
果然,一个月后,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政变”,屠杀共产党人和工农群众。
漫画作者的政治预见性,令人惊叹。
“四一二”政变后,黄文农创作了一副《大拳在握》:
蒋介石喜欢披着斗篷巡视,画中的蒋介石就披了宽大的斗篷,目光凶狠,拳头硕大。
拳象征着“权”,此时,蒋介石已大权独揽,不仅是国民政府主席,还是陆海空三军总司令。
阴鸷的表情和沉郁的风格,给人无穷的想象空间。
30年代,社会相对稳定一些,漫画业也就此迎来了黄金发展时期。
漫画除了影射政治,也开始讽刺社会,尺度非常之大。
比如1936年1月,上海时代杂志发表的《标准中国人》:
图中的这个中国男人,左胳臂夹了个裸体美女,右手拿关公大刀,左脚蹬传统皂靴,右脚踏只西式皮鞋。
此人后背是个大箩筐,里面装着四书五经和子孙满堂。下身穿着报纸做的褂子,是前线战士卫国流血的新闻。
舞厅的人们左拥右抱,地上的枪炮正射出子弹,一边是情欲横流的温柔乡,一边是鸡飞狗跳的昏昏乱世。
国民党统治下的中产阶级,心境正是如此复杂。
用色情赚流量的风气当时就有了,漫画家们也不吝笔力去讽刺这种现象。
除了十里洋场的上海的讽刺漫画,辽阔的中国大地上,属于工农阶级的革命讽刺漫画也在持续发展。
1932年12月,中国工农红军编辑出版《红星画报》,宣传革命。
有反映开展查田运动没收地主一切土地财产的漫画:
有反映将官僚分子扫除出队伍的选举运动漫画,反映红军越来越壮大的漫画:
七七事变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文艺界自然没有缺席。
上海文艺界联合起来,成立中国文艺界救亡协会,美术界首先响应的是漫画界救亡协会。
上海漫画界救亡协会成立后,立即组织人进军南京,建立漫画宣传队。他们顶着日寇飞机的轰炸,沿路向民众宣传抗战救亡的意义,鼓动将士的杀敌情绪。
日军逼近南京后,漫宣队向西挺进,撤到武汉,武汉失守,又撤到长沙,后又撤到桂林。
漫宣队创立了《抗战漫画》半月刊,号召全体同胞与敌人作殊死抵抗。
著名漫画家华君武的《榜样》,就是以纳粹头子墨索尼里被挂路灯警惕日本侵略者。
抗战胜利后,两党的命运又到了抉择的时候,谈判桌上唇枪舌剑的同时,山西和河北已经腥风血雨。
1945年,华君武创作的《磨好刀再杀》,揭露讽刺蒋介石假和平真内战的本质。最传神的当属表情神态,寥寥数笔,尽是写意。
当初,华君武被国民党特务列入暗杀黑名单,其罪名就是侮辱领袖。
后来的故事毫无悬念,旧时代的军阀在人民的力量面前溃不成军。
1949年,北京城里人声鼎沸,这一次,历史的剧本终于换了新章。
不再是星星点点的洋人登陆,不再是闹闹哄哄的军阀唱戏,也不再是漫无章法的日寇进驻。
解放军鱼贯而入,观礼台风光无限,踽踽独行,走了一百年,中国人抬起僵化的膝盖,站起来细心打量眼前的风景。
就在这一瞬,他们吃惊地发现,万古长空黯淡,放眼都是晴天。
巨人站起来了,红旗招展全球,飘扬在高耸的云端。
昨天和今天,正如旧世界与新世界,再无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叹息,再无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的悲戚。
1954年9月10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幻想变成现实》:从前,地上的羊群是天上的白云;如今,天上的白云是地上的羊群。
同年的漫画《两把尺》,告诉人们新、旧时代妇女地位的变化。
两位女勘探队员用手中的尺,丈量中国;奶奶和孙女用手中的尺,量布做衣。
社会天翻地覆,但危机却未结束。
彼时的新中国刚刚诞生,就再次在家门口面临战争风险。
抗美援朝战争打响之后,以方成和钟灵为代表的的漫画家发表宣言,用画笔炮轰美国。
在这场创作运动中,仅上海就创作了漫画399幅。
当时,联合国处于美国的操纵下,维护世界和平的力量只有社会主义的苏联,因而,关于“谁是多数”的问题,总是让人感到困惑。
1950年8月12日,刊载在人民日报的《谁是多数》,回答了这个问题。
美国主驻联合国代表奥斯汀说:“我们是多数。”其他几个帝国主义国家代表纷纷举手赞成。
对面的苏联代表马利克拉开身后的窗帘说:“看谁是多数?”窗外,人潮涌动,渴望和平的声音排山倒海。
志愿军势如破竹,联合国军节节败退,麦克阿瑟及傀儡李承晚落荒而逃,帝国主义纸老虎的真面目,在世人面前暴露无遗。
方成的《多面手》四格漫画,更是对美国在朝鲜半岛的所作所为进行了高度的概括:
“瞧着赛霸王”,是说美国炫耀武力时的春风得意,以及进行核讹诈时的踌躇满志。
“听着像娇娘”,是指西方媒体大搞舆论宣传战,在电波的传递下,关于和平的骗人鬼话,正源源不断地哄骗世界。
“武勇冠天下”,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美军武力吞并朝鲜,欲杀过鸭绿江,将战火燃烧到神州大地。
“还会写文章”,不敌正义之师溃败之后垂头丧气,当初悍然发动战争时有多得意洋洋,后来灰溜溜逃走时就有多沮丧。
斯大林去世后,教员毫无疑问成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核心,红星闪耀的中国,正成为全世界的偶像。
在火热的年代,中国人战天斗地,把目光转向国际,声援世界人民。
1956年8月,埃及将原本由英、法两国控制的苏伊士运河管辖权收归国有。
英法殖民帝国主义联合以色列挑起第二次中东战争。埃及人民奋起反击,终于取得胜利。
中国当仁不让地表示支持,一副《昨日今朝大不同》送给老牌殖民者——当年爸爸从非洲回来,带回的是金银财宝,如今儿子从非洲回来,直接被打成残废。
高马得的《美国对弱小国家的“技术援助”》,撕开了美国的画皮。原来所谓的援助,只不过是让弱小国家的人民当炮灰。
与此同时,对于国内的讽刺也没有停下,在社会欣欣向荣的同时,令人不安的事情也开始发生了。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官僚主义再度抬头,革命胜利的果实正在被一部分人摘走。
“三反”“五反”随之到来,方成的《好大的气魄》便是讽刺官僚干部喜欢摆谱,讲排场。
1951年《解放日报》,发表《新社会的老现象之一》,批评大家开会不遵守时间,上午9点开会,9点40会议室只有一个人。
漫画发表后,在社会上引起巨大争议,《文汇报》就批评说“丑化了革命干部的形象”。
但《解放日报》开展了关于讽刺漫画的讨论,广泛征集读者来信,让大家评判。后来,编辑部收到来稿859件,同意批评的有605件。
批评与自我批评,这是每个革命者的必修课。
此后,这类讽刺内政的漫画就成为了一种传统。
《我的大金星怎么又漏水了》,是一位干部模样的人正用办公室窗帘擦拭自己的钢笔,损人利己的形象生动可见。
《科长:“本科目目前主要的问题是房子太小,挤不下!……”》颇为有趣,一个小小科室,有总务,有拟稿,有缮写,有校对,有盖章,连打字员都分成“文件”“信件”“表册”几种。
仔细一看,这帮人有的在读报,看闲书,喝茶聊天,还有挖耳朵的,打毛衣的,闭目养神的。
人事浮肿之风,已到这般田地。
到了那特殊十年时期,那时候的漫画,用今天时兴的词来讲,是一种暴力美学。讲的是“如何夺回无产阶级美术阵地”。
画中无产阶级的形象,往往身躯伟岸,力拔千钧,用力砸向旧世界。
但随着“继续革命”的戛然而止,一个时代的漫画收场了,并迅速转入下一个时期。
保守者急急忙忙扯上一面大旗,拿着广播向人群呼喊,过去十年,你们都被骗了。
比保守者更保守的人,躲在历史的墙角里,悄悄对人说,其实啊,你们一开始就被骗了。
剩下的脸上充满疑惑的大众,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被历史卷入另一场大江大河了。
邓小平恢复主持工作,提出“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也确定了脑力工作者是劳动人民的一部分。
知识分子当然是清算、反思,再出发。先倾尽所有的能量,报这一箭之仇。
1979年1月,《人民日报》的增刊《讽刺与幽默》创刊,上面登各种漫画、讽刺诗、小品文、古代段子和外国笑话。
这份小报在人民群众中引起巨大反响,人们排着长队等候购买,发行量最高时达到130万份。
新时代的漫画继承了当初内部讽刺漫画的风格,辛辣程度一如既往。
有讽刺任人唯亲的《清一色》,有反映建筑质量问题的《新房邻居:对不起,我在墙上拍了一只苍蝇》,等等。
《提点意见》里,沽酒而归的顾客,提着蘸满墨汁的毛笔回来,在坛子上涂了酒字三点水。意在讽刺不讲道德、掺杂售假、坑害消费者的行为。
揭露官场不正之风的漫画也大规模出现。
2012年在广州日报发表的《群众不满意,我们要给力》,分明有一百年前袁世凯那副漫画的影子。
除了政治讽刺和社会讽刺漫画外,幽默的连环画开始大行其道。
苗地的《傻帽外传》,主角“傻帽”是个小职员,作品通过描写他的遭遇,反映社会上的种种不良风气,看完总是让人笑中带泪。
在《原来与此》中,几个一本正经的领导在办公室开会,傻冒负责在外面挡驾前来联系工作的人,忽然,办公室“跪下”“哈哈”的声音传来,原来傻冒才知道领导在里面打扑克玩,输了的人要钻桌子。
在《空欢喜》中,上司要傻冒备车陪他去赴宴,傻冒心想,以为有好吃的了。于是兴高采烈打扮一番,准备去饱餐一顿,没想到上司让公关小姐开车陪自己去了,最后傻冒空欢喜一场。
的确,此后的人们不再用帝国主义称呼欧美国家,欧美国家也不再以绞杀之心审视中国。
原来资本主义国家的生活竟如此美好,难怪人们都迫不及待要做“先富起来”的一批人。
有先富起来的,自然就有被甩下的,这种差距在改开初期就已经显现,《傻帽外传》正是人们复杂情绪的折射。
随着时间往后,这样的感触会更加深刻,更加细致。
时间再往后,最早接触到西方文化与政治体制的知识分子,心理敏感和脆弱,再也没有勇气去继承前人的志气了。
批评与自我批评的良好传统,他们弄丢了一半,还给搞成了自我贬低。
不过,他们很快就被更为年轻的声音吞没。
从特朗普上台,到2020年新冠疫情,世界飞快地倒转,过去从来都是对自己严苛审视的中国人,也开始可以带着轻松的目光调侃欧美。
在网络的发酵下,时代的情绪被骤然抬升。
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让每一个人内心都在经历波澜壮阔。
后发工业大国的威力仍在冉冉上升,传统老大帝国正不断地试探华夏世界的底线,看不见的冲突在看不见的战场上愈演愈烈。
过去红了几百年漫画,在新时代的大潮之下,也不应当缺席。
参考资料:
《中国漫画史》甘险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