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初的维也纳之托洛茨基:中央咖啡馆的卡斯帕罗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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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年,当约瑟普·布罗兹开着梅赛德斯在维也纳街头兜风时,托洛茨基已经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六年。布罗兹不认识托洛茨基,那时的他是政治小白。托洛茨基也不认识布罗兹,那时的他是流亡政治家群体中绝对的大BOSS。

布罗兹第一次听说托洛茨基,应该是在1917年十月革命时期。很巧,他当时就在俄国。1915年4月,奥匈帝国士兵布罗兹在加利西亚与俄军作战时,不幸被一位切尔克斯骑兵的长矛刺中肋部,伤重被俘。此后四年,布罗兹逗留在俄国,亲历了那次改变人类历史的革命,站在革命领导团队C位的正是托洛茨基。

布罗兹第一次对托洛茨基留下深刻印象,应该是1919年苏俄内战时期。作为国际赤卫队一员,布罗兹为摆脱高尔察克匪军的追剿,躲在了离鄂木斯克65公里的一个哈萨克人村庄。年底,红军击溃高尔察克匪军,收复鄂木斯克,红军总指挥正是托洛茨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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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7月,布罗兹已经改名铁托,他作为南斯拉夫共产党代表,参加了在莫斯科举行的共产国际七大。会议期间,共产国际的创始人之一托洛茨基,是一个禁忌的名字。那时,拥有这个名字的人已经在海外流亡了六年,五年后他在墨西哥迎来了自己的结局。

不断革命论的炮制者,以不断流亡来践行自己的美学。

寄居维也纳,是托洛茨基一生中的第二次流亡。1907年10月,他入境奥匈帝国时,假护照上用的是真名字:勃朗施坦。托洛茨基,是1902年他第一次流亡时用的化名。证件造假乃流亡者的惯用伎俩。可老皇帝弗朗茨·约瑟夫的作风显然感染了整个国家,老迈而失察以及与之伴生的包容和放纵,成全了托洛茨基。有着标志性的浓密黑发、宽阔前额、山羊胡须和夹鼻眼镜的先知兼撒旦,顺利进入了欧洲最腐朽帝国的心脏。那一年他28岁。

托洛茨基最喜欢的德语城市其实不是维也纳,而是柏林。柏林有一种令他神往的精神氛围,还有与他志同道合的朋友,包括满头皓发目光明亮的小老头考茨基,执拗得有些抽风的干瘦老头倍倍尔。但柏林警察不是他朋友,由于护照的问题,警察拒绝他长期居住。

令人费解,托洛茨基对接纳他的维也纳要苛刻得多。从言语中可以看出他的挑剔,他称此处的生活如小松鼠蹬轮子般忙碌,此处的人又满是市侩气。

忙碌而市侩的城市,收留了托洛茨基一家七年。

他们租住在城市郊区的许特尔多夫,一片滑雪场附近的别墅区。这是一个汇聚秋冬两季美景的特色楼盘,透过窗户能看到漫山红叶的秋色,穿过篱笆不远便步入白雪皑皑的旷野。托洛茨基夫人谢多娃曾盛赞她家租的房子“好得超乎想象”,托洛茨基的小儿子谢廖沙1908年就出生在此。遗憾,托洛茨基一家子也只能享受秋冬两季。因为开春后,房东稍一提高租金,他们就得搬到同样是郊区但价格更亲民的西弗林。

经济上时不时捉襟见肘,是托洛茨基维也纳生活的基本面。美籍俄裔社会主义者奥尔金曾拜访过租住在西弗林的托洛茨基,他回忆道:“这家人比普通工人要更穷一些,男主人穿着廉价的服装,女主人有忙不完的家务,两个可爱的男孩无人照看。家具极其简陋,唯一使房屋增色的是堆满角落的书。”

给房屋增色的书,有时能派上更大用场。家庭开销吃紧,托洛茨基就会挑几本送到旧书店换钱。他夫人谢多娃,跟他熟悉旧书店一样熟悉去往典当行的路。子弹全打光时,极其简陋的家具将抵付拖欠的房租。

理论上,托洛茨基不应如此拮据。维也纳七年,他担任《基辅思想报》的特派记者,他还是俄国、德国以及比利时六家报纸的特约撰稿人。对于报纸发行人们来说,他的笔名安季特·奥托是块金字招牌,是发行量的保证。

稿费收入,足以让托洛茨基一家的生活超越维也纳中产线。之所以日子过得寒碜,因为托洛茨基把从报纸挣来的稿费又投向了另一份报纸,他自己的报纸《真理报》。办一份属于自己的报纸,是托洛茨基占领舆论阵地的需要。在当时的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内,他是游离于布尔什维克和孟什维克之外的第三条道路。他要用富有感染力的文字,去影响国内普通的工人。

《真理报》于1908年10月创刊,在维也纳编印,读者却在俄罗斯,横亘于两者之间的是沙皇政府的审查制度。这道高墙难以逾越。堆积在敖德萨港的《真理报》,解释了主编托洛茨基何以清贫。更重要的是,原本希望利用《真理报》来调和列宁与马尔托夫矛盾的主编发现,他自己成了两派共同攻击的靶子。紊乱的出版周期,表明这份报纸是多么不合时宜,周刊、月刊、季刊。1912年4月,托洛茨基的《真理报》停刊。与此同时,另一份《真理报》在彼得堡创刊,主编是不显山露水的约瑟夫·朱加什维利。朱加什维利办的《真理报》是联共党史里的《真理报》,托洛茨基办的《真理报》只能叫维也纳《真理报》。那个剥夺托洛茨基《真理报》创刊主编荣誉的人,后来又从他手里窃取了比这多得多的东西。

托洛茨基失意了一阵子,于1912年10月,也就是布罗兹来到维也纳的同一个月,在布罗兹抵达维也纳的同一个火车站,登上了去往贝尔格莱德的列车。他将作为《基辅思想报》军事记者去采访第一次巴尔干战争。

巴尔干战争,对托洛茨基个人生活有些许影响。塞尔维亚在战争中做大,引起奥匈帝国不安,两国的敌对使战争成为必然。1914年7月28日,一战爆发。维也纳街头刷满了“消灭塞尔维亚人”,托洛茨基六岁的小儿子谢廖沙却在自家门前的草坪上高呼“塞尔维亚人万岁”。儿子的站队并不代表父亲的立场,父亲身上最难看到的政治光谱是斯拉夫主义。可民族情绪已至沸点的奥地利人哪管这些,驱逐俄国移民的浪潮开始。战争爆发一周,托洛茨基一家匆匆告别维也纳,转道苏黎世前往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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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萨克·多伊彻所写的托洛茨基传记里,传主在维也纳的这七年,被定义为“没有政治成就”的一章。但高规格的政治社交却是“没有政治成就”一章里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柏林小老头考茨基家里,托洛茨基结识了《金融资本》的作者鲁道夫·希法亭,此人后来担任了魏玛共和国财政部长。希法亭则将托洛茨基推销给了维也纳的朋友,一群左翼的政治人物,包括卡尔·伦纳和奥托·鲍威尔等,前者在一战后担任了奥地利的总理,后者是该届政府的外交部长。

托洛茨基同未来总理和部长们碰头,优选地点是维也纳中央咖啡馆。他抵挡不住咖啡的诱惑,他更无法放弃对国际象棋的迷恋。在全神贯注又满怀困惑地听完维也纳朋友的布道后,托洛茨基总会邀请他们对弈一局,在黑白64格棋盘上梳理纷乱的思绪。他的棋友迅速超出了政治圈子,不少在中央咖啡馆消磨的文化人也时常凑上来,在宽脑门的俄国人面前自寻其辱。托洛茨基是中央咖啡馆的卡斯帕罗夫,他手下败将里集齐了当地最会写作的人:施尼茨勒、卡尔·克劳斯和阿尔滕贝格。很多年后,当卡尔·克劳斯在报纸上看到十月革命的消息以及革命领袖的照片,不禁惊呼:“谁能想到呢,这事儿居然是勃朗施坦先生干的!”

勃朗施坦先生下了一盘很大的棋,一盘改变了20世纪历史进程的棋。或许,摆棋时他还在为自己碌碌无为而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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