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坪路公寓往事:克格勃、格鲁乌和阿加莎·克里斯蒂 | 不自觉的历史

不可能的事不可能已经发生,因此不可能的事尽管看起来不可能,但肯定有可能发生。——阿加莎·克里斯蒂《东方快车谋杀案》

一、20号单元:迟到的侦探小说家

1935年1月1日,尼古拉斯·蒙萨拉特在日记中写道:“我真羡慕一位叫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家,她在她的小说《罗杰疑案》出版后不久玩了一次短期失踪,吊足了人们的胃口。她的小说也跟着她畅销全国,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啥时候我能有如此好运?”

毕业于剑桥三一学院的蒙萨拉特,也是一位小说家。哦,不,小说家的定义若是“因写小说而为人知晓”,此时的他只能算作文学新人。写日记当天,蒙萨拉特的第二部小说《乍一看》出版。不消说,《乍一看》势必和他的处女作《思考明天》一样,沉入图书馆的书海,蒙上厚厚的灰尘。蒙萨拉特真正与好运邂逅要等到1951年,他的《沧海无情》面世。此前,他在文学创作领域做了很多无用功。尤其是1934年至1939年,他接连写了包括《乍一看》在内的四部小说和一部戏剧,都是沧海里无人问津的那一粟。上述工作,在伦敦汉普斯泰德地区的草坪路公寓完成。公寓29号单元里通宵不灭的灯,为蒙萨拉特的勤奋和徒劳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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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拉斯·蒙萨拉特(左)

1939年9月二战爆发,文学新人将文学梦暂时束之高阁,赴皇家海军志愿预备队服役。

如果蒙萨拉特在草坪路公寓多住上一段日子,一年半左右吧,他将同他羡慕嫉妒恨的对象——阿加莎·克里斯蒂成为邻居。

1941年3月,草坪路公寓20号迎来了它的新住户。不用猜都知道,我们的侦探小说家。克里斯蒂搬到草坪路公寓,主要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她原本住在卡姆登山的谢菲尔德排屋,但自头一年9月起,德国飞机多次轰炸该地区。刺耳的空袭警报和频繁的防空演习,让人焦躁不已。早上出门遛狗,附近挨炸的房屋像缺损的牙齿杵在眼前,触目惊心。对惊恐中的克里斯蒂来说,草坪路公寓拥有的口碑之一具有显著的镇静作用,它被称为“伦敦最安全的建筑之一”。“伦敦最安全的建筑之一”还有一个标签:伦敦最早的钢筋混凝土建筑,没有之一。

草坪路公寓,于1934年7月竣工。这栋位于汉普斯泰德贝尔塞斯公园内的现代派建筑,像是一种挑衅,一种对维多利亚矫饰风格的冒犯。公寓承建商伊索肯设计公司,想要达成的正是此等效果。该公司老板杰克·普里查德想要推广一种全新的生活理念——房子是居住的机器。金句出自“功能主义之父”勒·柯布西耶。普里查德为草坪路公寓聘请的建筑师,是柯布西耶的信徒、加拿大人威尔斯·科特斯。柯布西耶的信徒,果然将草坪路公寓打造成了一台“居住的机器”:极简风格,功能至上,设施齐全,统一的中央供暖,公共酒吧和洗衣房,标准化的单元里摆放着伊索肯公司生产的家具……草坪路公寓处处都带着伊索肯公司的烙印,所以它又叫“伊索肯大厦”。时至今日,公寓外墙的铭牌上写的仍是“伊索肯大

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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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坪路公寓

当然,草坪路公寓更高的辨识度源自其独特的设计,每一层都有外置的贯通阳台连接着所有住户。这种设计后来被广为效仿,当时却显得标新立异。克里斯蒂就此打了个形象的比喻:一艘滑稽的远洋客轮。“远洋客轮”里最令小说家满意的,是伊索肯公司为每家每户订制的家具,譬如舒适的伊索肯长椅。设计椅子的人,是包豪斯学派的青年才俊马歇尔·布劳耶。公寓建造时,布劳耶和他的老师瓦尔特·格罗皮乌斯都客居伦敦,也都受雇于伊索肯公司。还有,两人都是草坪路公寓的第一批住客。怎么说呢,小说家搬来的时间终究是晚了点。她入住草坪路公寓的四年前,1937年,包豪斯的设计师们已迁往美国。

人来人往,又西参东商此出彼没,在“拎包入住”的草坪路公寓是日常戏码。公寓32套单元房能演化出的排列组合,不可尽数。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时代背景,则添加了一个奇妙的参数。或许你并不知道,现在或者曾经与你同住一栋公寓的邻居,是个谜一般的角色。草坪路公寓一份残缺不全的租客登记册,暗示了人与人之间的诡异联系。

为克里斯蒂腾出20号单元的,叫伊娃·雷基特,那个年代草坪路公寓里最富有的女人。最富有的女人,就是一个有待破解的谜。围绕着她的疑云像包心菜的菜叶,一层又一层,菜心是什么滋味?

伊娃·雷基特于1940年10月刚搬进草坪路公寓,早先住在22号。20号,是她在公寓的第二处住所。为克里斯蒂腾出20号单元之后,她又搬进了她在公寓的第三处住所,1号。是的,雷基特并没离开公寓。很巧,1号的隔壁,2号的住户是埃及史学家斯蒂芬·格兰维尔,克里斯蒂夫妇的密友。

克里斯蒂与自己房间的前任住户是否有交往?没有确切的文字记录。不过从1941年到1947年,克里斯蒂在草坪路公寓居住期间,她与雷基特是同一个钢混容器里的时空伴随者。最低限度的判断,她们在公寓内应该有无数次不期而遇,无数次礼节性的、邻里尺度的颔首致意。她们相视一笑的地点,可能是门厅、楼道、洗衣房,更可能是公共酒吧,此处又叫作“等压线餐饮俱乐部”。

两位女士相互打量时,内心如何揣摩对方?无从考证。没准,侦探小说家出于好奇,会更多地想象一下雷基特的人生。但雷基特复杂的背景,恐怕会溢出小说家想象的边际。真正对雷基特感兴趣的,是军情五处(MI5)。他们关注雷基特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工作。面对雷基特如此不寻常的履历,军情五处若还不动心,简直就是渎职。

雷基特的公开身份,是科莱特书店的老板。科莱特书店位于查林十字路,一家毫不掩饰其左翼政治立场的书店,以满足大众激进的阅读口味为己任。书店老板的另一重公开身份,是英国共产党(CPGB)党员。入党时间是在她接盘科莱特书店一年后,1934年。军情五处发现,雷基特与英共总书记哈里·波利特来往频繁,她被认为是英共经费的重要提供者。雷基特的资金从哪里来?不可能是科莱特书店那点可怜的利润,很可能来自国外。更惊人的发现是,雷基特入住草坪路公寓后,曾试图接近一位叫约翰·威尔金森的科学家,此人秘密受雇于英国化学战实验室。凡此种种,远非一名普通左翼人士乃至英共党员所为。军情五处提交给英国内政部的报告里作如下描述:确信该女士为某外国间谍组织服务,格鲁乌(GRU,苏联军事情报总局)?

为了将“格鲁乌”后面的问号拉直,军情五处对雷基特在草坪路公寓的三处住所都进行过秘密搜查,均无功而返。雷基特是否察觉自己的房间被人动过手脚?不得而知。克里斯蒂对公寓内不见光的活动,肯定全无知晓。军情五处对雷基特在草坪路公寓的第三处住所——1号单元进行秘密搜查的时间,是1941年4月。当月,《妇女画报》杂志开始连载克里斯蒂的新作N or M?(《密码》,中文版还有《谍海》或《桑苏西来客》等译名)。冥冥之中像是有所呼应,《密码》是克里斯蒂唯一的一部间谍小说。

假使雷基特看过《密码》,多半会生出几分轻蔑。小说家总是对虚构世界洞若观火,却对周遭生活麻木不仁。在《密码》里,汤米和塔彭丝夫妇要对付的是纳粹德国的间谍。然而在草坪路公寓,谍战剧的主创团队来自更东边的苏联。一本2019年出版的传记《草坪路公寓:间谍、作家和艺术家》,给出了意想不到的数字,公寓竣工后的十年,曾在此居住过的苏联特工不少于七人。雷基特是其中之一,却算不上关键人物,真正的大佬叫阿诺德·多伊奇。

我们故事里份量丝毫不逊于克里斯蒂的主角该出场了。嗯,得更正一下。如果把草坪路公寓视作阿加莎·克里斯蒂与阿诺德·多伊奇共享的舞台,那么男主角早就登场了,且早就完成了谢幕。克里斯蒂搬进公寓的时间,1941年3月,其实已经接近于多伊奇人生的谢幕。

重复一遍,女主角搬来的时间终究是晚了点。

二、7号单元:“剑桥五杰”的引路人

1934年2月,多伊奇来到伦敦。移民局的入境卡上,他作如下登记——

姓名:阿诺德·多伊奇;年龄:30岁;国籍:奥地利;职业:大学讲师;入境事由:赴伦敦大学学院进修心理学课程;本地担保人:堂兄奥斯卡·多伊奇。

上述事项,“大学讲师”纯系编造,其余都属真实。有些内容入境卡上没有填写,可有必要提及。多伊奇的教育背景相当光鲜。19岁高中毕业,他考入维也纳大学哲学系,主修哲学,辅修心理学和自然科学。24岁生日刚过,他拿到了维也纳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多伊奇博士是弗洛伊德学生威廉·赖希的追随者,信奉赖希的“性革命理论”,认为政治压迫与性压抑是事物的一体两面。20世纪三十年代的欧洲,尤其是左翼学术圈,将“性高潮”“性愉悦”挂在嘴边的并不少见。由此,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那些贴着西马标签的时髦书生,在人们的刻板印象中,往往意味着现实政治的幼稚。所以,他们无法从事一些需要更高政治涵养和隐忍品质的工作。

阿诺德·多伊奇是这样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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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诺德·多伊奇

如果1990年苏联克格勃的内部档案不对外公布,外界对此人的了解可能仅限于他入境卡上的内容。问题是,凭入境卡上的内容,谁又会关注他?伦敦大学学院心理学专业的研究生多伊奇会躺在历史的海沟里,一个不被感知的存在。

好吧,前往1990年,看看苏联公布的内部档案。档案里有一份内务人民委员部(克格勃前身)《特种工作人员履历表》,是1935年8月多伊奇回莫斯科休假时填写。履历表可以跟那份平淡无奇的入境卡对照着读:1904年,多伊奇生于奥地利维也纳,父母是来自斯洛伐克的犹太人,小资产阶级家庭。1922年,加入奥地利共青团。1924年,加入奥地利共产党。1928年,进入共产国际联络部驻维也纳办事处。1931年,进入共产国际联络部驻莫斯科办事处。同一年,他的组织关系从奥地利共产党转入联共(布)。啊,在联共(布)党内,多伊奇被称作“斯特凡·朗同志”。1932年8月,从共产国际联络部调入内务人民委员部并接受训练。1934年2月,奉命赴伦敦从事秘密情报工作。

入境卡与履历表,在多伊奇抵达伦敦的那一刻完成了对接,闭环。从此,一个具有双重身份的人,走在阴晴不定的伦敦街头,愈隐秘则愈伟大。

在隐秘的那一侧世界,多伊奇还有个代号“奥托”。“奥托”在伦敦的上线有三人:伊格纳季·赖夫、特奥多尔·马利、亚历山大·奥尔洛夫。三人后来都成了大清洗的牺牲品,赖夫和马利都因莫虚有的罪名遭枪决,奥尔洛夫幸运一些,他早早嗅到危险的气息,流亡美国。流亡美国前,奥尔洛夫在西班牙内战中有过一段呼风唤雨的日子。“奥托”在伦敦的下线有20人,其中包括五位剑桥大学的学生。没错,世界情报史上大名鼎鼎的“剑桥五杰”。他们是金·菲尔比、唐纳德·麦克莱恩、盖伊·伯吉斯、安东尼·布伦特和约翰·凯恩克罗斯,五个人都由多伊奇亲自招募。

那个年代的剑桥和牛津校园,氛围有些反逻辑。一群出身高贵、生活优渥的学子,却以谈论社会主义学说、加入共产主义组织为荣。更反逻辑的是,这些躁动不安的高贵学子,又是英国政府欢迎的雇员。多伊奇对眼前的古怪,倒是见怪不见。他要做的就是引导年轻人,将他们难以排遣的热情,转向为共产主义的母邦苏联服务。强调一下,秘密服务。双方有共同的意识形态基础,而多伊奇信奉的“性革命理论”也有着巨大吸引力。“剑桥五杰”有三种性取向:异性恋、同性恋和双性恋。

如今,关于“剑桥五杰”的公开资讯铺天盖地,让他们几乎成了透明人。但他们不是我们故事的主角,他们只是木偶,主角是手里提着线头的人——多伊奇。主角有他的舞台,草坪路公寓。

在搬进公寓前的五个月,多伊奇暂住在堂兄奥斯卡·多伊奇家里,堂兄完全不知道堂弟在干些什么。这五个月,多伊奇并没闲着,他招募了“剑桥五杰”中的第一人金·菲尔比。两人极具仪式感的会面发生在1934年6月,地点是离汉普斯泰德不远的摄政公园。在一场严肃而有趣的谈话之后,多伊奇对菲尔比下达了第一道指令:“与过去的共产党组织断绝所有联系,对外树立纳粹同情者的形象,OK?”类似指令也下达给了“剑桥五杰”的其他四位,伪装自己是间谍生存的头号法则。多伊奇本人就是这条法则的忠实践行者,他藏得很深,草坪路公寓的租客登记册上都找不到他的名字。

把多伊奇从历史海沟里打捞出来的,是《草坪路公寓:间谍、作家和艺术家》的作者大卫·伯克。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克格勃史上最著名的叛逃者戈尔季耶夫斯基,偶然向伯克提及,多伊奇在伦敦时好像生过一个女儿。伯克立刻翻阅多伊奇女儿出生证的副本,才第一次发现了多伊奇在伦敦的住址:草坪路公寓7号。7号,一个位于底楼贯通阳台尽头的单元。7号的房门,被转角楼梯贴心地遮护着。在公寓的外面,你根本看不到进出房门的人。房门里的人,每一个选择都是出于职业本能:尽可能不起眼,才可能长久。

没有伯克的偶然发现,多伊奇在草坪路公寓的痕迹,将是一堆无人关注更无人求证的无效信息。像是树根下的一片树叶,它是从这棵树上落下的,还是被风从其他树上吹来的?

有了草坪路公寓7号这个坐标,我们可以把多伊奇生活的散碎片断缝合起来。他是公寓竣工后的第一批住户,入住时间是1934年7月。他是一位低调内敛的住户,与邻居少有交流,难得使用公寓的公共设施,也没能赶上“等压线餐饮俱乐部”开张。可以肯定的是,他与在公寓居住的其他条线的苏联特工互不知晓。他是一位早出晚归的住户,每一次出门接头,他都要先打车到伦敦郊外,再换乘公共交通去市内指定地点。回程,同样的操作翻个身再来一次。

1934年10月,多伊奇进入伦敦大学学院攻读心理学专业。遗憾,他的进修在1936年1月终止,没能拿到学位。1935年8月,他回维也纳探亲,随即悄然从维也纳转赴莫斯科。当年11月,他结束休假。妻子菲尼·多伊奇在莫斯科完成无线电技术培训后,跟他一同来到伦敦,草坪路公寓7号有了女主人。次年,多伊奇女儿出生。在遥远的将来,她的出生证副本,会破解草坪路公寓最大的谜。

莫斯科之行前,多伊奇招募了唐纳德·麦克莱恩和盖伊·伯吉斯;莫斯科之行后,他又招募了安东尼·布伦特和约翰·凯恩克罗斯。“剑桥五杰”齐了。五位离经叛道的年轻人,二战初期都顺利进入了英国外交或情报等要害部门,在之后近30年里源源不断向莫斯科输送核心机密。情报数量之多、质量之高、领域之关键,以至于让克里姆林宫的老大哥怀疑,一切是不是来得太过容易?

在莫斯科之行期间,多伊奇的上线亚历山大·奥尔洛夫致函内务人民委员部:“斯特凡·朗同志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人,忠诚的同胞。他已经做了大量的工作,还能带来更多的好处。他出色的工作,值得我们机关给予高度的肯定和表扬。”

莫斯科方面比奥尔洛夫后知后觉一些,他们给予多伊奇“高度的肯定和表扬”要待他死后,是追授。今天的克格勃国外情报局纪念馆,墙上挂着多伊奇的画像,画像的文字说明用了最高规格的修辞:不朽。当时,内务人民委员部对奥尔洛夫的回应,仅是原则上同意为多伊奇配发枪支。

事后看,多伊奇的问题不是一把勃朗宁M1906所能解决的。他需要一张证书,劳工证。1936年1月,多伊奇结束在伦敦大学学院的进修,受雇于堂兄奥斯卡的奥登连锁影院,一个用于掩护身份的工作。麻烦在于,英国劳工证的申领条件苛刻,内政部会对申请人的信息进行极其严格的核查,这有可能导致多伊奇暴露。为避免节外生枝,多伊奇加盟奥登连锁影院后一直没有申领劳工证。当然,“打黑工”是让他失眠的“另一只靴子”,靴子迟早会落地。

1937年9月5日,伦敦警察敲响了草坪路公寓7号的门。接下来是一段例行公事的对话——

警察:内政部最近一直同您的律师通信,您在这儿属于半合法。您打算在英国再待多久?多伊奇:对不起,我们10天后就准备离开。警察:没事,您一走,这些问题就都不存在了。

1937年9月15日,多伊奇一家离开伦敦,前往巴黎。他要在那儿谋划如何延长在英国合法逗留,譬如再度申请高校的进修资格。一件糟糕的事打乱了他的节奏,他逗留巴黎期间,苏联两位重量级特工波列茨基和克里维茨基叛逃西方,而克里维茨基认识多伊奇。内务人民委员部急电,暂停伦敦所涉特工点的工作,斯特凡·朗同志撤回莫斯科。遵照莫斯科的部署,当年11月初,多伊奇短暂回到伦敦,向所有下线发放了三个月的工资,约定了后续联络的方式,结清了草坪路公寓7号的房租,关门离开。

那一刻,是多伊奇与草坪路公寓的永别。遮护着7号房门的转角楼梯,要等上40个月,才会迎来克里斯蒂。侦探小说家抱着她的爱犬“詹姆斯”上楼时,也许会探头瞥一眼7号的房门。

三、4号单元: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1941年3月,就是克里斯蒂搬入草坪路公寓那个月,“剑桥五杰”之一、此时正供职于军情五处、未来将担任女王艺术顾问的安东尼·布伦特,向国家安全人民委员部(由内务人民委员部更名而来)传递了一份令人费解的情报:军情五处相信多伊奇是苏联特工,很可能是最危险的苏联特工,英方已着手对他的堂兄奥斯卡·多伊奇进行调查。

克里维茨基叛逃所形成的因果链,时隔40个月才波及多伊奇,此时我们的男主角早已全身而退。是军情五处反应迟缓,还是苏联方面神经过敏?未有定论。布伦特的情报产生了一个意外的效果,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莫斯科对多伊奇的怀疑。这更令人费解,又不难理解。多伊奇所效命的机构,历来弥漫着猜忌和怀疑的气息。

普天下的情报系统,都是由一群怀疑论者结成的牢不可破的联盟,信任是脆弱的特例。加上不同条线呈上的情报,相互矛盾、彼此抵触,使得怀疑的氛围愈发浓厚。或许,苏联的情报系统比之其他国家更不信任人,尤其是自己人。因为,端坐在苏联情报系统金字塔尖的,是无药可救的疑心病患者斯大林。被处决的赖夫和马利是疑心病的受害者,叛逃的波列茨基、克里维茨基和奥尔洛夫也是。

多伊奇被紧急召回莫斯科,符合怀疑论者的行为逻辑,不过也不排除是出于审慎的考虑。只是,1937年11月,他最后一次关上草坪路公寓7号的房门时恐怕不知道,追逐着他的因果链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个圆。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可能离他很近很近,近得只隔着两扇门。事情比较绕,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草坪路公寓。

1934年7月,比多伊奇入住草坪路公寓7号稍晚几天,4号单元也迎来了第一任住户,新婚的刘易斯夫妇,一对充满活力、善于交际的年轻人。丈夫叫安东尼·刘易斯,英国共产党党员,在BBC公关部工作。1936年初,“剑桥五杰”之一盖伊·伯吉斯将加盟BBC,成为他的同事。妻子叫布里吉特·刘易斯,德国共产党党员,巴塞尔大学的高材生。在伦敦本地人听来,夫妻俩说的英语都不纯正,丈夫有苏格兰腔,妻子夹杂着意第绪语单词。呃,这是他们的乡音。安东尼·刘易斯就是苏格兰人,布里吉特·刘易斯则是来自德国的犹太流亡者。

布里吉特·刘易斯是她随夫姓的名字,标准的英伦范儿。她娘家姓库钦斯基,原名布里吉特·库钦斯基。她父亲罗伯特·库钦斯基是统计学家,母亲贝尔塔·库钦斯基是艺术家。统计学家和艺术家共育有六个孩子,一子五女,布里吉特在家中排行老三,她上头还有大哥尤尔根和大姐乌苏拉。提到大哥和大姐,布里吉特的社会关系网便显赫地展开了,低调很难。尤尔根和乌苏拉,两位老大是库钦斯基家族的招牌,叱诧风云的人物,“传奇”二字的肉身注脚。

尤尔根·库钦斯基,享誉20世纪德国文化史的奇才,著作等身的经济学家、社会学家。他的《生产力的四次革命:理论和对比》,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经济学人的必读书。民主德国建立后,他是德国统一社会党内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权威、埃里希·昂纳克的笔杆子。

乌苏拉·库钦斯基,名气可能要更大一些——她以不同的名字而被人记取。她是鲁迅日记里的“汉堡嘉夫人”(汉布尔格),帮着鲁迅搜集出版珂勒惠支版画的人,汉布尔格是她的夫姓。实际上,她在中国从事的是谍报工作,佐尔格小组成员,佐尔格为她起的代号叫“索尼娅”。民主德国建立后,她回国以“鲁特·维尔纳”为笔名专事写作,成了文坛名角儿。

鲁特·维尔纳最轰动也最具争议的作品,是1977年出版的《索尼娅的报告》(中译本名为《谍海忆旧》)。这是一部以作者20年谍报生涯为背景的纪实作品,书的初版为了保密而作了删节。被删节的内容,索尼娅报告的未公开版,算得上“足以改变历史进程”的大事。500

《谍海忆旧》

这件大事与乌苏拉·库钦斯基在伦敦的经历有关,也与她哥哥尤尔根·库钦斯基有关。1930年代后期,比妹妹布里吉特晚个几年,尤尔根和乌苏拉也陆续来到英国。二战期间,尤尔根代表格鲁乌正式招募了曼哈顿工程的参与者、德裔英籍核物理学家克劳斯·福克斯。此后几年,乌苏拉担任福克斯的上线。兄妹联袂,打破了英美的核垄断。

搞笑的是,英国情报机构对库钦斯基兄妹的操弄知之甚少。直到1990年,《索尼娅的报告》完整版在英国上架,军情五处和六处的探员们,才跟普通读者一样瞠目结舌,恍然大悟。在老一辈探员的回忆里,尤尔根·库钦斯基教授是牛津和剑桥学术圈里长袖善舞的人物,驻英美军的德国政策顾问。对于乌苏拉·库钦斯基,他们没有印象。

在克里斯蒂的印象里,尤尔根·库钦斯基教授是“一位学识渊博、气质不俗的人,连走路都和着贝多芬的旋律”。有证据表明,两人有过接触,时间大约是1941年3月克里斯蒂入住草坪路公寓到当年6月苏德战争爆发,地点是草坪路公寓的“等压线餐饮俱乐部”,引荐人应该是布里吉特·库钦斯基。那段时间,教授住在父母家里。父母家离草坪路公寓不远,公寓对面的一栋维多利亚式老宅。教授经常会去公寓看望妹妹,妹妹则喜欢流连于“等压线餐饮俱乐部”。那里有克里斯蒂和左翼历史学家戈登·柴尔德组的牌局,偶有三缺一的情况,布里吉特会善解人意地搭把手。

善解人意是社交型人格的特质,而广交朋友是间谍的另一款行事风格。多伊奇是尽可能不留痕迹,布里吉特相反,是到处留下痕迹,让人难辨真伪。好了,有必要交代一下,布里吉特跟她的大哥、大姐一样,也是特工,在巴塞尔大学读书时就秘密加入了格鲁乌。她要比大哥、大姐早个几年到英国,从苏联方面公布的档案看,那几年她的工作主要是分析、筛选和考察人员,拓展下线,草坪路公寓业主委员会的身份为她提供了便利。

克里斯蒂与布里吉特的交集,是1941年3月她入住公寓后的一年多时间。1942年8月刘易斯夫妇离婚,布里吉特从公寓4号单元搬走。克里斯蒂是否进入过布里吉特的视野,不知道,反正小说家本人不知道。那时候,小说家正沉浸于对丈夫的思念。她的第二任丈夫马克斯·马洛温,1941年被皇家空军征召,作为中东问题专家被派往开罗,两人有着甜腻的书信往来。比较荒唐,与此同时,小说家又陷入了与斯蒂芬·格兰维尔的私情。对,前文提到过,克里斯蒂夫妇的密友,公寓2号的住户。放飞情感的女人,第六感在其他方面略显迟钝,克里斯蒂可能get不到布里吉特的关注。或者,布里吉特觉得克里斯蒂压根儿就没关注价值。

真正有关注价值的,是那些在现实政治中足够惹眼的家伙,此乃布里吉特工作的一般原则。别搞错,不是多伊奇,是他的下线。大约是1936年初,盖伊·伯吉斯进入BBC起,他成为布里吉特名单上的人。与伯吉斯一同列入名单的,还有他的好友金·菲尔比。对此,无论是伯吉斯、菲尔比还是多伊奇,一概不知。

一年后的1937年初,多伊奇对“剑桥五杰”第五人约翰·凯恩克罗斯完成招募的同时,布里吉特向格鲁乌总部提交了一份报告:金·菲尔比与德国驻英大使里宾特洛甫关系非同寻常,怀疑是德国间谍;盖伊·伯吉斯随保守党议员杰克·麦克纳马拉访德期间与希特勒青年会成员有同性滥交行为,怀疑是纳粹支持者。

来自英国-伦敦-草坪路公寓的不同口子的情报,通过不同的渠道输送到莫斯科,汇总到克里姆林宫的老大哥那儿,他是拥有上帝视角的人。而我们早就说过,拥有上帝视角的人,是无药可救的疑心病患者。诚然,格鲁乌的情报未必值得信任,但他们情报里所怀疑的人同样应该怀疑,至少不能信任。妥了,事情已经决定。疯狂的一年,就此开始。后面的很多事,无非是多米诺骨牌的连锁反应。

回到原点,草坪路公寓。4号单元的主人并不知道她对7号单元的主人做了些什么,反之亦然。他们互不知晓,彼此连招呼都没打过。尽管从1934年7月入住到1937年11月多伊奇搬离,他们是同一栋公寓的邻居。呵呵,4号和7号只隔着两扇门。

*** *** ***

1937年底,多伊奇撤回莫斯科。很侥幸,他躲过了大清洗,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事可做。内务人民委员部派发给他一个闲职,苏联科学院世界经济研究所的研究员。苏德战争爆发后,情况有了松动,贝利亚考虑重新启用他。1942年11月7日,多伊奇奉命前往美国工作。很不幸,在前往美国途中,他乘坐的“顿巴斯号”客轮在大西洋上被德国潜艇发射的鱼雷击中,多伊奇为救他人而牺牲。

此时的克里斯蒂,正在如远洋客轮般的草坪路公寓里,为《魔手》安排结局。她将迎来创作的高峰。命运真有一双翻云覆雨的魔手,让一些看起来不可能的事肯定有可能发生。小说家写作之余出门遛狗时,也许会探头瞥一眼7号的房门,里面曾经住过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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