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种角度看《信条/TENET》

昨晚看了《信条》的午夜场,确实是对头脑的挑战,与大家分享三种看《信条》的角度:全盘接受、理清多个莫比乌斯环的配对情节、老兵/间谍已死,希望对观影有所帮助。前两种角度现在看来无法对影片有充分合理的解释,时间紧张的朋友可以直接看第三种角度(第3页),回头再看其他。同样囿于时间,简单分析,必有疏漏,欢迎指点补充。

分享必有剧透,请慎入。

一、 全盘接受《信条》提到的各种理论,并试图用这些理论理解剧情

这种方式必然会使观众陷入极大的困惑。片中提到的理论很复杂,引出了一系列问题:如果时间能倒流,如果有反物质,或者如果宇宙真是单电子宇宙,像我们这样本处于正向时间流动的人,进入逆向流动的时间体系后,该如何行动,会如何影响原本身处逆向时间流的人,我们又会如何被影响呢?逆向流动时间体系中的物质,运送到在正向流动的时间体系中,可以被处于正向流动的时间体系中的人控制吗?逆向流动的人,带着逆向流动的物质,进入正向流动的时间,又会有什么景象呢?

《信条》似乎并没有给观众很信服的景象。例如从微观来说,影片中有来自逆向时间流体系的子弹,子弹可以早就嵌在石墙中,扣动扳机子弹就能回到弹膛中。但如果扣动扳机之前,子弹没伤到人,子弹回膛的过程中也不应该伤到人。问题是,在时间正向流的体系中,子弹是何时嵌进石墙的?

从较宏观故事情节的角度讲,如果我们是从果向因逆向前进,那么我们在已知结果的情况下,事件的起因就是不可避免的。就像影片中所说,如果我们想改变历史,改变起因是不可能的,因为改变了起因,结果就变了,结果变了,我们也可能不存在,也就没有改变起因的基础(“祖父悖论”)。比如,如果我们回到过去,杀了反派,要么历史会阻止我们刺杀成功,要么历史就会发生变化,未来也会发生不确定的变化,或者我们根本不用回来杀反派,但如果不回来杀反派,历史又会照常推进。怎么办?

《信条》给了一个可能的解决方式:回到过去,把造成因的因素(反派个体)带到正向流动的未来世界中,不杀死反派,只是阻止反派作为起因而发生作用。但这仍然有问题,所谓的“因“,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个人的行动?如果是行动,那我们还是改变了因,后面的结果应该也不存在。如果结果不存在,影片故事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础。单单从全盘接受的方式,我们无法得到可以自洽的解释。

观众的绝大多数困惑,就是来源于这种微观宏观理论与影片实际反映情形间的不自洽。但《信条》的特点在于,这种不自洽完全可以被无视,甚至可以说,这种不自洽很可能是故意的,忽视这种不自洽,故事的整体逻辑仍然可以完满。因此,建议各位仅把第一种观影角度作为一个出发点,而不必过于纠结理论是否能解释影片中的景象,我们可以通过第二或第三种角度来理解《信条》。


 二、梳理多个莫比乌斯环式纠缠的情节,配对正向运动与逆向运动

梳理情节的目的是看出在《信条》的世界观中,正向时间流中的运动与逆向时间流中的运动究竟是如何匹配的,这样有可能解决第一种观影角度中的不自洽的问题。这种匹配,如影片中提示的,像钳形一样纠缠在一起,对中国人来说,也像太极图。最后一战在高空有个战斗激烈时的全景俯视镜头,非常形象的示意了钳形纠缠的样子。要注意,这种钳形纠缠存在分形结构,在大的纠缠中存在小的纠缠,会非常有挑战性。

I. 如果细致地梳理情节,我们也许会发现,影片的结构是数个圆环/莫比乌斯环嵌套在一起,每个圆环/莫比乌斯环都是一个纠缠,主要的纠缠有五个:

    (a) 最外圈是男主与男二号的时空纠缠(“主人公纠缠”);

    (b) 向里一层是男主与男二号、支援队伍为一方(“正方”),反派为另一方(“反方”),由正方为从反方夺取时间旅行物质,而进行时间穿越和战斗的纠缠(“正方任务”);

   (c) 再向里一层是以反方视角为出发点,由反方为毁灭世界,而将时间旅行物质运回过去,乃至为引爆最终炸弹而进行的多次时间旅行纠缠(“反方任务”);

   (d) 男主和男二号在执行任务过程中,与自己逆向流动的配对分身和反方进行对抗的纠缠(“初始训练”);

   (e) 女主为了夺回儿子而被迫穿越时间,与其他四个时间旅行的圆环穿插纠缠(“家庭任务”)。

为什么观众会感觉叙事看不懂,因为诺兰不是按照从大圈到小圈或小圈到大圈的顺序讲,而是从次小的圈((d)项,初始训练)作为起始,不断向外扩散,并让各个圈与其他的圈交叉纠缠。

II. 叙事步骤:

    (a) 诺兰从初始训练开始,对时间流的描述仅限于能逆时间流运动的物质。未等讲透彻这种物质的性质也不等初始训练结束,影片很快引入反方任务和家庭任务进行穿插,让观众跟不上节奏。

    (b) 反方任务一开始并未显现出主导故事情节的力量,但被引入后,正方很快了解到反方任务的破坏性,反方也召来在逆向时间流中配对的分身,使得反方马上成为主导影片进程的力量,压制了正方主导的初始训练,使正方十分艰难,也诱使正方开始正方任务。此时,家庭任务仅作为伏笔项不时干扰情节推进。

    (c) 在影片中后段,正方任务开始,这时初始训练与正方任务、反方任务、家庭任务互相穿插,但初始训练在这一阶段很快就完结,正方专注进行正方任务。正方任务的力量随着支援队伍的加入而得到加强,正方能够重新主导影片叙事进程,反方任务终于回落到被支配的地位。

    (d) 影片高潮自然是正方任务与反方任务的对决,双方都引入了正向与逆向时间流的队伍,一场混战让人无法预测结果。

    (e) 但是到了影片最后一战结束时,突然发现原来最外圈是主人公纠缠,这一纠缠其实俯瞰了整部影片的叙事。

    (f) 当然,作为尾声,以家庭任务结尾,好像宇宙爆炸后的终章,也像是对最终愿望的满足。

请注意,(a)步骤占据了影片几乎一半的篇幅,后五个步骤挤在影片后半部分,让信息密度急剧增大。此外,从(c)步骤开始,正方的逆向运动的配对子也登场显现,观众发现男主和男二号其实在初始训练阶段就进行了分身,一半留在正向时间流,一半去往逆向时间流,让叙事结构进一步复杂。

限于时间,这里没有做更细致的梳理。但是,有种直觉,无论以怎样的方式进行细致的情节梳理,甚至再用一些假设(脑补)填满情节间的逻辑空白,《信条》中还是会有理论与影片反映的情况不自洽的情形,也会有时间穿越的情节无法逐一配对的情况。希望有人能找出其中不自洽和无法配对之处,因为这些地方很可能就是理解诺兰希望表达的真实意图的关键。


三、从一名已死亡老兵/间谍的角度看这部电影

I.  关键词:银色毒丸。

银色毒丸出现了两次:影片开始,男主使用了一次,强行吞服银色毒丸;结尾,反方也拿出了银色毒丸。这种对应,让我们不禁设想:整部影片会不会是男主的濒死体验,男主在吞下毒丸后,在近似梦境或Limbo的状态下,头脑中如同宇宙爆炸一样,迅速产生了全部影片情节。而反方是男主的一个时空配对分身,是男主的另一半或向另一个时间方向前进的分身。更进一步,男主不仅在时间上产生了分离,在正义与邪恶之间也产生了分离。

II. 采用这一角度观影的原因:

1. 还是银色毒丸。

看了电影的就知道,在电影中,能够逆转时间的是被核辐射的存在于前苏联地区的某种物质。但是,反方在影片接近结尾处,拿起银色毒丸说,毒丸是CIA的发明,只要吃了这个毒丸,就可以逆转时间。这种直白的矛盾对比,是对观众明确的提示:所有的时间逆转或分身都发生在男主吞下毒丸的那一刻。吞下毒丸后男主就死了,如果要发生时间逆转,只能在男主的梦境或Limbo状态里。

2. 多处反常可用梦境解释。影片中有多处无法解释或反常之处,类似身处梦境,例如:

    (a) 影片前半部,女主返回游艇时只看到有一个女子跳入海中,但是在影片结尾部分,其实有反派落海与女主跳海两次有人入海的情节,未能与前半部形成完全配对。这与通常梦境中时常出现矛盾的情况是一样的。

    (b) 影片开头救了男主的官员只出现了一次,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男主遇到的俄罗斯/乌克兰女科学家,也只出现了一次。而且这两位,尤其是女科学家出现,没有预兆,非常突然。类似地,支援队伍的领头军官,也是突然出现,只存在于影片后半部,我个人不记得在前半部曾提过。但是,男主却好像和这位军官很熟悉,没有陌生感。这种没有前文介绍,后文重笔的描写方法,在成熟导演的作品中极少出现,让观众不禁生疑,如果仅从影片叙事逻辑考虑,很难讲通。

但如果影片是男主自己的梦,将会很好地解释。按照诺兰在《盗梦空间》里解释的,如果在梦里,我们经常会发现有人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一般在梦中,也会时常出现对陌生人很熟悉的现象。

    (c) 支援队伍中有个人叫惠勒(是军官吗?不记得了),显然是呼应提出单电子宇宙理论的惠勒。人们也有这样的经验,梦里的陌生人往往会有个熟悉的名字,而这个名字又会影射现实中的一个人。

    (d) 影片中多处有模仿其他影片的痕迹,比如影片开头的音乐和对音乐会的破坏模仿《蝙蝠侠2》,与女科学家讨论来着逆时间流子弹的情节模仿007系列,在荷兰自由港仓库的打斗场面模仿《盗梦空间》,飞车追逐场面类似《黑客帝国2》,莫比乌斯圈的嵌套结构似乎来自《恐怖游轮 (Triangle)》等等。诺兰很少用到这么多的模仿/致敬的方式,但如果是描述一个人的梦境,把其他影片杂糅进来,体现做梦人记忆中的电影,是不是就更合理些。

3. 家庭和爱这一主题的处理方式。

家庭和爱是诺兰一贯的隐藏主题;在诺兰的世界中,有家庭和爱,才能塑造正常的人格,主人公的家庭背景是构建人物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说,有家庭和爱的人,是成为诺兰影片的正方主人公的必要条件。抛开好莱坞影片的预设不谈,这一点也几乎是诺兰影片的印记。

比如在《时间碎片》中,警察与嫌疑犯之间,有着类似兄弟的感情,也有用真心拯救嫌疑犯的成分。在蝙蝠侠三部曲中,蝙蝠侠虽然没有家庭,但不断获得关爱,这样蝙蝠侠才能去爱世人,相信世人能做出正确的选择。缺乏爱的稻草人、小丑、半面人和Bane,都是反派。在《盗梦空间》里,迪卡普里奥最后的任务使得Fisher父子之间达成了谅解,而迪卡普里奥完成任务的最大收获就是实现了与亡妻在心灵上暂时和解,与家人团聚。《敦刻尔克》,基本上就是回家的主题。在《星际穿越》中,更是直接以父女的感情线作为影片的主要支撑。

本片中,男主缺少的就是家庭和爱,整部影片完全没有提及男主的家庭背景,这在诺兰的影片中极不寻常。这是否暗示着男主原本有家庭,但因为吞下毒丸,无法继续保护家人,存有遗憾。所以男主在执行任务中,经常有家庭因素干扰他的进程。在影片里,家庭因素甚至处于男主第一优先级,为了帮助女主夺回儿子,或者帮助女主活下去,男主不惜修改任务进程。甚至在影片最后,男主仍在保护女主及其儿子,乃至暗示保护女主的家庭是男主终身的任务。这像什么,像不像一个亡于异乡的鬼魂(Ghost),不远万里也要回来保护家庭?

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我们在梦中追求的,往往是在现实生活中缺少的。从这一点出发,我们有理由认为在《信条》中,男主对家庭和爱有缺欠,所以通过临终前的梦或Limbo状态,来满足自己这方面的愿望。

4. 最重要的,男主与男二号在影片最后战斗结束时的对话。

通过这段最后的对话我们知道,征召男二号加入任务的是男主,但男主却完全不记得,这就有两种可能性:

    (a) 男主在最后战斗之后征召了男二号,所以在当时的时间点还不知道征召男二号这件事;

    (b) 男主在影片时间线之前或之中征召了男二号,而自己忘记了。

可能性(a),如果是在最后战斗之后征召,就意味着男二号是在影片时间线之后,通过时间穿越机构回到影片开始。问题是,男二号在影片时间线结束前已经被打死,怎么能在影片时间线之后被征召呢,又怎么能在时间线结束后穿越呢?男二号只能是在整个影片时间线结束之前或时间线进行中被征召,但这样就同可能性(a)的推论产生矛盾。

男二号的时间线矛盾是《信条》整个故事结构的根本性矛盾。这样的矛盾,使用影片中提及的各种理论都无法解释。

但是,如果整个影片是在男主的梦境中就可以解释:表达深深遗憾的梦境总是非常矛盾,总是有个漩涡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解开;人们无法区分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哪件事情先发生,哪件事情后发生;而且梦中提供的解释,即使醒后意识到不合逻辑,人们在梦中也会相信。在《信条》中,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让男主深深痛苦的是,男二号在战斗中为保护男主而被打死,所以在梦境中男主让男二号以来自逆向时间流的身份活了下来,男主才能与男二号发生最后的对话。

当然还有可能性(b),在影片时间线结束之前征召男二号,只是男主忘记了。如果是这种可能性,就更可能是一个梦。还是像《盗梦空间》解释的那样,我们在梦里总是忘记事情的起源。

还有一个小提示:最后战斗结束时,男二号臂章是蓝色的,意即男二号来自逆向时间流,此时男二号的语言应该是倒放的,在没有翻译机时男主应该无法听懂。但影片里,男二号的语言却是正常的语序,男主也能听懂。这就像是在梦里,做梦的人会不顾逻辑,与不可能对话的人对话,完成自己的遗愿。

以上这些迹象表明,《信条》可能是一个已死老兵/间谍临终一瞬间的梦或者Limbo状态。也许还有其他的解释或观影角度,但这个角度是目前最能将故事合理化的角度。

 

总结:

诺兰的片子总能吸引人看好几次,每次都有新发现。《信条》的体系非常复杂,叙事进程封闭循环,而各条线索又互相交叉,很难理清;还有不能自洽的地方,更增加了难度。我也是看了网上介绍的背景,才能有些理解,肯定会想再理一下叙事线。

但如果从枪战和动作片的角度看,《信条》不如蝙蝠侠三部曲和《盗梦空间》,会让期望激烈对战场面的观众失望,简单说,打得不过瘾。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看的午夜场,对枪战和动作感觉比较迟钝。

估计《信条》的票房不会比诺兰之前的作品高,评分应该还会不低,但不会像之前《盗梦空间》等那么高。希望诺兰的下一部影片能回归脑力风暴+过瘾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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