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巾旁观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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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肖瑶

  卫生巾的独白:

  “我的一生,在黑暗中开启,在黑暗中结束。我伴随女孩们漫长的大半生,从十几岁到几十岁,我被她们小心翼翼地打开。

  但我投入奉献的生涯并不顺利,直到当下仍有无数时刻,我被与难堪、尴尬、厌恶甚至是耻辱联系在一起,这些词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天生就该落到我头上。 

  今天,我想说:我并不是见不得光的产物,也不是难以启齿的秘密。在这个世界上的许多看不见的角落,我仍然被需要着,却鲜少有人负担得起。我的身价本不高,我需要更多的,是坦然接纳、尊重、理解和重视。”

  小时候常听外婆描述她们那个年代的“生理期”,那是一段苦难的日子:几天几夜的血流不止,给人带来手足无措的惶惑以及耻辱感。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村的女孩们只能用草纸或麻布(家庭条件好一点儿的可以用棉布)充当止血工具,将其垫在肥大的直筒长裤里,照常上山下田干活儿。走着走着,它们偶尔会从裤管里掉落,血淋淋的一条落在地上,自己还没有察觉,回头一看触目惊心。

  趁着天黑,女孩们才敢到河边清洗,一遍又一遍用力搓洗,布块变成布条,烂了漏洞了,变得薄蔫蔫一条。一张布能用五六年,每个月都绞尽脑汁地“止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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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月事革命》

  百年前,民国女子哀叹道:“我不幸,生为女子,每遇经期,潮湿可厌,衬纸粗硬,触肌如刺。精神之痛苦,局外人不知也。”

  时过境迁,社会在向前,科学技术和女性地位都已经进步不少。但就在今年,“卫生巾”作为舆论关键词出现了两次:一次是抗疫时期作为女性防疫物资的稀缺被提及,一次是最近热议的“散装卫生巾”话题。

  这两次讨论的侧重点看似不同,其实都暴露了同样的现象:社会上仍然存在的对女性生理现象的无知和耻辱。

  卫生巾和月经作为女性群体专属的生理名词,似乎从未被如此大规模地关注和谈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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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开的禁忌”

  奥斯卡最佳纪录短片《月事革命》里,记录了印度德里的村庄内出现的这样一段对话:

  “女性为什么会有月经,流血的原因是什么?”一位年长女性回答:“这是只有神才知道的事情,流出来的都是坏血。”小男孩们说:“我听说过,这是一种病,受影响的大部分是女性。”

  在印度,月经被认为是一种禁忌。来月经的女性不能去寺庙,也不能向任何神祷告。更重要的是,全国只有36%的成年女性有条件使用卫生巾,2.3亿女性经历着月经贫困,难以负担高昂的卫生巾价格,只能用棉布条,树叶、草木灰甚至牛粪,这也增加了感染和患病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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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印度合伙人》剧照

  你以为这是第三世界国家及落后地区的专属?那你是否知道,在日本,男性在寿司制作行业中更受青睐,原因在于人们相信经期的女性味觉会有失精准;在美国,有四十个州施行“卫生棉棒税”(Tampon Tax),即州政府对公民征收的个人动产税通常将生活必需品列为例外,但并不包括经期用品。

  在中国,也仍有相当一部分人相信:来月经的女性不可以进入带有神寓的地方,比如寺庙,就算进入其中也最好不要敬香。

  禁忌和耻辱观念的长期主导下,“月经贫困”的概念未曾被真正重视,据UNICF的数据,全球超过5亿的女性没有安全、干净的地点来更换经期用品。即便是在英国,14~21岁女孩群体里,也会有十分之一的人负担不起卫生用品。

  中国从近代开始,女性解放运动绵延百年,但即使在不同的社会阶段,总是雷打不动地存在着无数对月经感到耻辱的群体,污名一部分源自无知,却又不仅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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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末的义和团运动中,月经被认为是打败八国联军的法宝,义和团的拳民们从全城搜集到大量染有月经的布条,挂在北京的城墙上,四下一片血红,被认为能防守攻城的大炮

  不可否认的是,对待这一所有女性都会经历的生理现象,无知和耻辱也严重影响着她们自身看待月经的视角和人格成长。

  艾晓明的著名话剧《阴道独白》里有一幕大学女生的自述:初次来潮,经血染到内裤上,她的母亲一边洗裤子,一边骂她要家人做这种事是不吉利和不孝的,自此经血对她来说便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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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阴道独白》

  在中国和其它东亚文化地区,这份耻辱更像是嵌于特定文化土壤里的特质。而在西方国家,女孩之间也有类似中国“姨妈”、“亲戚”的称呼:Aunt Flo(大姨妈)、Shark week(艰难的一周)、Girl time(女孩时间)等等。

  上世纪80年代,《余杭造纸厂志》的地方志里记录了卫生巾作为商品的最早痕迹:“1981年10月,妇女卫生巾厂房动。”来到当下,卫生巾尽管花样繁多,但无论如何也带着点遮掩的意味,逐渐成为某种“公开的禁忌”。

  公共场合,卫生巾是需要遮遮掩掩的,中学校园里,女孩子需要用长得像钱包一样的、大小相同的布包包起来;商店里,配送卫生巾会贴心地“放在黑色袋子”里;就算回到家,打开电视,广告里的卫生巾出现的血液从来都是蓝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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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宝上在售的各种卫生巾收纳包

  这些看似贴心、考虑周到的行为,让这一项公共禁忌变得更加理所当然,各人之间更加心照不宣,真正的问题被巧妙回避,且愈加积重。

  到现在,女性生理现象的公共“耻感”已经消淡不少,但公众脑海里仍然有根深蒂固的尴尬感。

  这是一种介于罪恶与焦虑、进化和保守之间的微妙态度,它可以与性的禁忌放在一起理解:性是私密的甚至是隐秘的,而它同时却又是合理的、必然的,月经作为承载这种节制的具象体,既是必需的又是隐私的,于是自然而然地落入到一种不得不关注却又羞于谈论的矛盾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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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教育的羞耻边角料

  围绕月经的草木皆兵,离不开“性”的象征,虽然二者联结的直接逻辑经不起推敲:在保守的传统文化里,性向来作为一种禁忌,而用于女性私处的生理用品,自然也被“性化”了。

  今天,许多看似先进的性教育,侧重点其实是为了防止青少年承担其所不能的后果,而非从观念上摒除他们对性的错误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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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大学的自动售货机会贩卖避孕套,一方面是对大学生作为成人对自己身体使用权的肯定,另一方面更是对安全意识的提醒防范(图源新浪新闻)

  只是出于杜绝恶果的目的制定的措施,很难起到真正感化社会的作用,使得与卫生巾相关的话语长期以来止步于单一的性别群体,没有走出更大的场域。

  2003年,一项针对1700多名初中女生初潮经历的研究表明,75%的中学生在11至13岁中经历了月经初潮,但大部分女孩对于初潮的经历都是负面的——恼怒、尴尬、惊讶、担心、害怕和困惑。

  矛盾的是,在这些负面情绪主导的同时,她们也感受到了成长为一个女性的积极感受。而从社会层面来讲,初潮又确实代表了女性性征的开始。

  史学家琼·雅各布斯·布伦伯格(Joan Jacobs Brumberg)有一个可参考的阐释角度:随着现代科学与技术发展,月经变得越来越医学化。然而,遍布世界各地,医生和医学专家大部分是男性,在指导女性生理及帮助她们适应社会这件事上,他们很难全然、纯粹地放下身份性别之隔阂,月经初潮也从实际上的成年女性标志变成了“卫生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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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的电影《印度合伙人》里的主角原型,就是掀起“月事革命”的主人公

  而更多情况下,月经与性行为的联结仅仅是一种擦边球式的潜意识,甚至谈不上理性的、清晰的“观念”。

  打个比方说,出世90年的卫生棉条,在中国女性群体内迟迟得不到广泛接受,《经济学人》杂志曾于2016年报道,棉条在美国的使用率是70%,而中国只有2%,约1/3女性没有听说过棉条。

  其中有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实则不可绕过的原因:处女情结。

  受压抑的性观念影响,有人认为把卫生棉条塞入阴道会导致处女膜破裂,导致部分女性对卫生棉条这种“插入式”的产品望而生畏,潜意识里将其与“性经验丰富”联想起来,继而带来会被污名化的恐惧。

  可对于性的禁忌与对于月经的禁忌也有着本质不同,呼吁普及性教育的出发点,在于随着社会平等观念的深入发展,社会开始提倡“直面需求”和“男女性关系平等”,性更多从一种繁衍的必然转变为个体的需求。

  但对月经与卫生巾的使用,无论人类发展多少个世纪,它们都只和女性健康有关,甚至仅和一个人的生存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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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月事革命》剧照

  性耻辱和禁忌带来的连锁效果是:月经这件事的心理定位愈加私人化、封闭化,从而影响到“购买和使用卫生巾”群体在整个消费结构上的角色。

  于是,在很多贫困地区,仅有的一点经济开销只能花在必要的开支上,女孩们的卫生巾开销,只能向后靠。

  从抗疫急缺品到散装卫生巾的争议,网络上出现了种种沸腾的戾气,这些言论,相当一部分是出于“无知”,却又能因为“无知者无罪”的心态得到开脱。

  因为缺乏了解,所以不去了解,因为那是“她们”的事,所以“他们”毋需了解。

  有位成长在三线城市的朋友回忆起小时候常发生的一幕:女孩子准备去洗手间更换卫生巾,没把卫生巾“藏”好露了出来,就会引来周围同学一阵惊恐:你的“那个”掉了。这些无知且恐惧的孩子里,有男生,也有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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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博热门话题“散装卫生巾”掀起月经贫困讨论

  一片卫生巾在当下,以舆论沸腾的方式重新引起公众的关注,某种程度上说是件好事,但多少也带着无奈和讽刺:生育、性、亲戚,到底要借多少前缀,我们才敢流畅、自然地谈论月经?

  也有城市尝试推动经期女性的权利保护,比如去年《山东省女职工劳动保护办法》就提出,为经期女职工给予保护,对长久站立、行走劳动的经期女性给予适当的工间休息。

  但社会的整体向前,仍然需要每个人的推动。唯有所有人都意识到,月经与卫生巾不必然和任何文化概念挂钩,而仅仅与真实的人挂钩,才能督促社会解决问题,并确保卫生用品能到达需要它们的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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