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政治】谈美国的反种族歧视运动

美国自开国以来,除了小罗斯福总统之后的两代人时间之外,政府屈从于富豪权贵阶级是常态,制度也是围绕著这些人的利益而设计的。警察是确保社会秩序和财产安全的第一綫,也是维持阶级稳定的主要工具,所以自然也纍积出许多美国独有的特色和惯例:

一)首先,他们的组织互不统属、迭床架屋,由各级地方政府自行资助和管理。村有村警,校有校警,完全不受任何专业上级的管制;自己的地盘虽然有限,但只要在范围之内,就有近乎无限的自由裁量权。我刚到美国时,还觉得奇怪,爲什么这么低效的体制能存活到现代;后来住久了,才明白这是爲了方便各地大大小小的特权人物享受独立自由的特殊待遇。例如乡下的小镇,或许就一两百人口,那么自家的警长自然会对当地头号地主毕恭毕敬、另眼相看;如果换成从州治定期轮调而来的派出所人员,本地土豪的地位和权威就要受影响。

二)其次,美国警察在法律上享有很极端的奇特待遇:他们没有任何责任,却有著几乎绝对的权力。他们的誓言虽说“Protect and Serve”,但这纯属自欺欺人的空谈;实际上美国各级法庭,含最高法院在内,一再判决确立所谓的“No Duty To Protect”原则,也就是警察可以坐看犯罪进程,而没有责任做出任何反应,即使他的任务正是要执行法庭发出的保护令(Court-issued protective order;参见https://www.nytimes.com/2005/06/28/politics/justices-rule-police-do-not-have-a-constitutional-duty-to-protect.html )。

2018年二月,Florida州的Stoneman Douglas高中发生学生枪击案,前后持续6分钟,总共死了17个人。在校执勤的警长助理(Sheriff’s Deputy)Scot Peterson听到枪声之后,留在室外躲过了整个事件;事后警长只能将他暂时停职。到了2019年,舆论压力逼著州政府追究他的法律责任,但是检察官找不到法条依据,最后只能很牵强地用“Child Neglect”“儿童照管不良”罪名来起诉,至今没有什么进展。

与零责任搭配的,却是极高的权力,其中最严重的当然是他们可以自行决定夺取公民的生命。原本唯一对美国警察杀人做统计的,是FBI的年度报告,通常说是300+人次,但是在2014年Ferguson动乱之后,这被揭露是故意造假。后来《Washington Post》从2015年开始,私下编纂地方媒体上报导过的事件,发现实际的警察杀人数目在每年1000人次左右,亦即官方数字的三倍。这样频繁的当场枪决,绝大多数并不是警匪枪战的后果(每年殉职的警察大约160人,但其中多半是意外,只有50人次上下死于匪徒之手,2013年的数字是近年最低,只有27人次;参见https://time.com/3854685/police-deaths-2014-law-enforcement-fbi/),而是绝对的权力造成绝对的腐化:法律和制度保证随意开枪也不会有后果,那么自然形成Trigger-happy的文化和习惯。

许多没有在美国长住的人,依照常理推断,以爲警察随意开枪事后却无法追责,是因爲他们互相维护,可以编造藉口或栽赃,以致法律系统没有足够的证据来定罪。其实这只是美国警察许多护身符的其中一张;因爲它无关体制缺陷,所以最方便电影和电视编剧用来创造剧情张力,也顺便给观衆留下错误的印象。实际上在最近十几年,因爲智能手机的普及,警察施暴被旁观者录下视频越来越普遍,但这些证据只帮助被害者家属获得金钱赔偿,警察仍旧不必面对刑责;例如2014年第一个死于“I can’t breathe”的黑人Eric Garner,勒死他的警察即使在视频公佈引发暴乱,而且验尸官报告定位为Homicide(故意杀人)之后,还是被大陪审团拒绝起诉而无罪开释。这里的原因是双重的:不但有百多年的无数判例,确立了警察的自由决断权,而且辩护方很容易找到同情警察的陪审员(美国的陪审团,原本就要求是“A jury of peers”,亦即由被告的同侪组成,再加上白人人口一般佔多数,辩护律师又有权对陪审员做若干选择,所以种族事件中的白人被告基本不可能面对黑人陪审团)。

最近几年,警察施暴的证据越来越明确,但是法庭还是反复给出无罪判决,反而更加确立了警察的免责权。警察还没有下令,你就伸手去拿证件,枪毙。警察叫你趴下,你却只坐在地上哭,枪毙。警察叫你下车,你没有反应,枪毙。警察查毒走错门,你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在客厅走动,枪毙。以上都是知名的实际案例,手无寸铁的受害者黑人白人都有;基本上只要警察是在执勤,你又不是他所知的特权阶级(名车、华服和豪宅也是简易的身份鉴别方式),那么你的性命就只在他一念之间。他心情不好,滥杀无辜的后果,一般就只是暂时停职(Suspension),开除已经是罕见的极端处置了。

三)前面提到美国的体制是围绕著富豪权贵阶级而设计的,这也包括了自由开除雇员的权利。整个行业联手封锁吹哨者或批评者一辈子的就业机会,不但完全合法,而且是维繫体制秩序的常见手段(参见前文《美国言论自由的假相》)。那么警察因施暴被开除,应该也有些吓阻力才对,然而实际上他们有恃无恐,这个靠山就是警察工会。

美国的工会势力在Reagan之后,受到连串的政策打击而迅速萎缩,在社会整体上早已无足轻重,唯一的例外是警察工会。这乍看之下,似乎很不合理:出生入死、执掌公民生死大权的武装力量,如同军队一样,纪律应该是必要的元素,怎么会有工会呢?就算有,爲什么会受到决策阶层的特别支持保护呢?但是如果理解了美国的警察是维持阶级特权的工具,而杀人免责是他们高执行效率的重要因素,那么警察工会做爲肇事警员职位和财务的最终保障,就也有了重要的价值。

警察施暴被录影公开之后,袒护他的一般不是要对政客和选民负责的警长,而是工会。有官司,工会爲他请律师;有停职处分,工会爲他申诉,并且补贴生活费;如果真被开除,工会爲他在别个镇上安排新工作。美国有种族歧视问题的市政府们,包括这次出事的Minneapolis在内,早就尝试过派任黑人为总长和高级警官,但是毫无效果,就正是因爲警察局纪律鬆弛,警员的忠诚在于工会而不是组织本身,更不是长官。最妙的是,共和党不会动警察,而民主党不会伤害工会,所以这个以工会为支撑的警察体系,基本不受选举结果影响,经历几十年的改革压力反而越加壮大。本周Minneapolis市议会沸沸扬扬地要立法解散警察局,在内行人眼中像是故意Barking up the wrong tree的纯作秀:解散工会副作用小而效果大,解散警察局刚好相反;几个月后有了犯罪率急剧上升的统计结果来杜绝悠悠之口,反而方便重回生意的老套(Business as usual)。

以上我解释了美国警察野蛮凶残的起因、背景和改革上的难处。他们向来对底层民衆爱打就打、爱杀就杀,每年死者成千、伤者上万,几十年来引发的示威、暴乱不计其数,现代的手机和网络科技,更使得警察施暴被公诸于世的频率持续增高,那么爲什么到2020年才忽然爆发全球性的抗议活动?爲什么三年前直接开除Kaepernick的NFL忽然觉得必须出面道歉?爲什么争议了几十年的南军将领雕像,本周像被喷了杀虫剂的苍蝇一样纷纷落地?爲什么美军等到现在才禁掉邦联旗帜?

一般人马上想到新冠疫情,但这其实禁不起仔细的推敲。Trump的支持者和反对者始终极爲狂热,新冠并没有改变既有情势,Trump的民调到两周前仍然纹风不动。此外,如果Floyd被杀之后,没有出现大规模的示威活动,必然也会有人将其归因于群衆害怕传染;既然新冠这个因素连推动事件发展的方向都不能确定,那么自然无法推导出因果关係,只能做相关性的联想,而这在逻辑上是无意义的。最后,新冠如何影响NFL和美军的决策过程,是很难自圆其説的。

我认爲这里另有机制。美国政经精英要制定新的政策方向或做重要的变革,传统上必须先以舆论洗脑、製造出共识。70年代财阀反扑是如此,2009年准备反中也是如此,其实现在风起云涌的反种族歧视运动,也同样是一个宣传活动推动多年的后果;只不过这种事不能明説,所以过去几年的美国大衆又是温水煮青蛙,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早已在被组织动员的过程当中。

当然,新冠和Floyd被当衆勒死这样的突发事件不可能被事先预见,我说的宣传洗脑并非是针对性的,而只是在Trump上台之后,建制派与右翼民粹派斗争的一部分。刚好Trump公开鼓励白人至上主义者,使得种族歧视适合做爲一个道德议题来发挥,于是过去三年,主流媒体对警察暴行特别关心,给予极爲慷慨的篇幅。这针对的不是共和党和民主党的基本盘,而是中间派,尤其是平常没有政治定见和社会关怀的白人;这些目标听衆在政党选向上犹豫不决,很难单凴一个议题来收服,但在简单明瞭的客观议题上,可以相对容易地拿事实来教育他们。

所以过去几年对Trump执政的民意调查结果基本没有变动,但是对“警察是否偏向对黑人施加过度暴力”这个问题的答案却有了惊人的发展。其中的关键在于非西裔白人的意见:2016年时,还只有25%回答Yes,到今年已经是49%(参见https://www.monmouth.edu/polling-institute/reports/monmouthpoll_US_060220/ )。美国的非西裔白人佔总人口的60%,这里增长的24%相当于14.4%的选民,这些人除了中间派之外,应该也包括了部分民主党和共和党的温和派。

我们从外部看美国,很容易根据它在国际上的诸般自私、无耻的霸权行爲,以爲一般的美国百姓是有意地以选票来奖励邪恶、谋财自肥。实情并非完全如此,他们之中有许多是自认有良心的人,只不过没有能力、意愿或管道去获得事实真相,所以政经精英得以利用他们的无知来操弄公共意见,寻求私利。他们对警察的信任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因爲上层阶级有安全需要,主流媒体在70年代后很长的时间里上有美化警察的强力扭曲,以致在一连串暴行事件已经公诸于世的2016年,仍然有75%的白人相信那些死亡是偶发意外或只来自极少数的坏苹果。

所以我们在过去两周目击到,全美示威抗议运动有著前所未见的动量,不是因爲这个议题刚刚获得多数民衆的支持,而是因爲它终于有了半数非西裔白人的认同,而且是教育程度较高的那一半,也就是中产和上中产阶级,他们是政经精英之下,美国最受重视呵护的人口,这才使得像NFL和美军这类的主流非政治性组织也必须做出反应。

但是动量并不代表结果,没有明智的决策者,改革很容易被挪移到其他不相关的方向。美国的阶级和种族分裂太深,权贵不可能放弃既得利益,一个完全失衡的体制在霸权逐步衰落的背景下,对维稳力量的需求只有增加而不会减少。拿警察单位的职务、组织、执行细节来做小修小补是必然的,甚至暂时解散、换个招牌重组也属可行,但是取消工会、贯彻纪律、有错必罚等同于拔掉他们的爪牙,其结果必然是警方执行力的大幅萎缩,必须从保护中产阶级常用的公共区域退守亿万富豪的庄园社区。这代表著市中心的再次衰颓;纽约和Minneapolis之类的城市愿不愿意底特律化,是这个议题的底綫。

我觉得答案是否定的可能性不容低估。这波运动的原动力来自两党的政治斗争,因随机事件而爆发到始料未及的形式和程度,主流媒体必然会在未来几个月试图把力量导正回归到反Trump的初衷。不论成功与否,真正有意义的改革并不会获得优先考虑,给予黑人进一步的入学、就业和法律上的特权要容易得多,换取选票也高效得多,而且代价可以转嫁到亚裔头上。

至于海外附和性的示威游行,基本是美国宣传体系的残馀影响;一些附庸政客不做批评,只对自己国家的“类似问题”做反思,纯属避免面对现实、坚持既有迷思的Semantic Contortion(话语扭腰)。中方不能指望这些人忽然长出能做客观公平思维的脑细胞,但可以把他们的言论和视频好好记录整理出来,以后必然会用得上,这是宣传部门的职责;外交上则应该充分利用Trump执政下美国两党互斗的乱象和宣传软实力的衰退,把握时机敲定中欧友好合作的框架,做好下一轮斗争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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