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岛的统治者必须是水利专家 这一次中国人来撑腰

2018年1月8日,由中国承建的斯里兰卡迄今最大的水库项目——莫勒格哈坎达(Moragahakanda)水库举行了工程竣工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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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勒格哈坎达水库大坝鸟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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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下为斯里兰卡干湿分区图

莫勒格哈坎达水库工程示意图。该工程于2012年7月开始建设,至2017年7月全部完工,是斯里兰卡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水利枢纽工程,蓄水能力为5.7亿立方米,发电能力为25兆瓦,流域范围从南到北贯穿整个斯里兰卡岛国。莫勒格哈坎达水库利用自身的巨大库容,不仅可以将雨季的贮水调节到旱季使用,还可以跨区域调水,将中部的水调节给降水分布更不均匀的北部使用,对斯里兰卡的重要意义和作用恰似中国的“南水北调”工程。该水库项目的建成,不仅将基本结束该国中东部地区农业靠天吃饭的状况,也为当地农业种植实现进一步精细化耕作提供了可能。

看起来,这似乎又是中国这个“基建狂魔”,在向一个落后第三世界国家输出钢铁水泥的过剩产能。考虑到斯里兰卡在历史上就曾是海上“丝绸之路”“香料之路”的重要一环,如今又被选为“一带一路”蓝图上的关键节点,加上斯里兰卡和中国的传统友谊(考虑到南亚的地缘政治,这一点应该和“巴铁”一样不言而喻),一切似乎也顺理成章。但如果我们进一步了解斯里兰卡的历史,特别是了解到水库对于斯里兰卡历史社会的特殊意义后,对于“中国人帮斯里兰卡人修水库”这件事,恐怕会有更多的感慨。


1水库——千年佛国的命脉

中学地理课本上为大家介绍了南亚的热带季风气候,因为背靠喜马拉雅山这个超级迎风坡,南亚地区集中了全世界年总降水量最大的地方。在斯里兰卡岛上,年降水量基本在1200毫米以上,从总量上来说,似乎不应该是个缺水的国家。但热带季风气候有明显的雨季旱季之分,特别是斯里兰卡岛地形呈中央高四周低的分布,这也导致了在岛的北部,也就是僧伽罗人的祖先从南亚次大陆渡海而来后,首先在岛上扎根的地方,降水几乎完全集中在在每年10月至次年1月,东北季风盛行之时(各位想起高中地理课上被北印度洋“冬逆夏顺”的季风环流支配的恐惧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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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斯里兰卡的旱季到来时,热带地区那可怕的蒸发量就开始发威了:

“浅浅的土壤终于裂开,树林和荆棘丛在残忍的阳光下枯萎,逐渐增强的风把沙子刮得到处都是。”——J.Brow, Demona and Development: The Struggle for Community in a SriLankan Vill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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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划下了一条雨越不过的线。……有时候潮湿带与干燥带的分界线是如此狭窄,似乎还没走出一英里就已经进入另一个国度,森林的特征全变了。……野花开出了另一种形态和颜色,在枝叶间啁啾的是另一批鸟儿,耕作的方式突然改变,富裕的景象也就此告终。”——J.Still, The Jungle Ti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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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里兰卡旱季景象。在这种气候下,如果不能解决旱季储水用水的问题,是不可能维持大规模的农业耕种和大量人口的聚居生活的,而没有一定规模的人口聚落,城市的乃至国家等更高层次的人类社会文明结构也就无从诞生,不管2500多年前抵达斯里兰卡的僧伽罗先民们曾经从印度带来多少佛经和文化财富,都只能在挣扎求生的颠沛流离中灭失殆尽,只剩下荒芜的遗迹和飘渺的传说。

幸运的是,斯里兰卡岛北部遍布的石灰岩地层具有较好的保水特性,而石灰岩也为人们提供了筑坝蓄水的建筑原料。僧伽罗先民们把他们从南亚次大陆带来的建筑技术发扬光大,建立了以水库和灌溉渠系统为标志的斯里兰卡僧伽罗水利文明,成为亚洲三大水利灌溉文明之一(另外两个是印度的泰米尔纳德邦文明和柬埔寨吴哥王朝,除此之外其他东南亚和南亚热带地区的农业文明,基本都依赖于河流下游冲积平原和天然河网所提供的农耕和灌溉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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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里兰卡现存最早的水库之一,位于斯里兰卡故都,阿努拉德普勒古城的Abhayavapi水库(今多称为Abhaya
Wewa 或
Basawakkulama),建于公元前5世纪,面积近2平方公里,堪称古代史上的工程奇迹之一,几乎与斯里兰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同龄。或者不如说,正是因为建成了这些大大小小的水库,斯里兰卡古代的历史才得以存续和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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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阿努拉德普勒古城,除了恢弘的建筑之外,城中仍随处可见历史上建起的大大小小的储水池,提醒着人们这个千年佛国真正的命脉所系。


2水库——僧伽罗君王们的功业

在斯里兰卡,水是农业和文明的命脉,治水和兴修水利也就成了历任斯里兰卡君王们当仁不让的职责和标榜功业,宣示执政合法性的重要手段。

公元455年,达都舍那(Dhatusena)建立了摩利耶王朝(Moriyan
Dynasty),他大兴水利,在位18年共修建了18座水库(其中最大的一座是迦罗水库Kala Wewa)和87公里长的水渠(Yodha
Ela),斯里兰卡王国也由此达于空前的繁荣与强盛。

达都舍那晚年,王位被庶子迦叶波(Kasyapa)篡夺。迦叶波总想知道父王把财宝藏在何处,达都舍那便把迦叶波带到迦罗水库前,掬起一捧水对他说:“这就是我全部的财富”。迦叶波恼羞成怒,竟将父亲活埋在迦罗水库的堤岸里。

迦叶波王子篡位弑父后,惧怕人心生变,于是离开了都城阿努拉德普勒,迁都到锡吉里耶,在一块高200余米的天然巨岩(Sigiriya
Lion
Rock)上建立了新的王宫。然而“离水上山”之后,迦叶波的好运并没有持续太久,公元495年,迦叶波同父异母的弟弟,此前流亡印度的目犍连(Moggallana)率军打回故国。在锡吉里耶狮子岩下的最后决战中,迦叶波的军队不战而逃,迦叶波也自刎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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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都舍那修建的水库中最大的一座——迦罗水库(Kala Wewa),面积达18平方公里,也是这位国王的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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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都舍那修建的灌溉渠Yodha
Ela,也被称为Jaya
Ganga,意为巨大的水渠,全长87公里,沟通了阿努拉德普勒大大小小的水库。水渠在水平方向上的下降梯度被精准地控制在每公里10到20厘米左右,在没有现代测量仪器和工程技术的古代斯里兰卡,规模如此宏大的工程究竟如何做到如此精确,仍然让今天的工程专家们困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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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吉里耶王宫(狮子岩)复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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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锡吉里耶狮子岩。作为人类建筑史上的奇观和著名历史文化遗产,仿佛仍在提醒着人们,在这座岛屿上,唯有善于理水者才能长治久安。

水库对于斯里兰卡文明的意义,随着历史的演进,已经超出了单纯的水利设施,被赋予了更多文化乃至宗教层面的意义。

12世纪,在波罗迦罗摩巴忽(Parākramabāh,约1123-1186,也翻译作帕拉克拉玛巴胡)的统治下,斯里兰卡达到了历史上的鼎盛时期。他率军击退了入侵几个世纪之久的朱罗人,重新统一了斯里兰卡岛,还远征印度南部与缅甸,是斯里兰卡史上惟一获得“大帝”(The Great)尊号的君主。在他在其身后的四个世纪中,先后有7位斯里兰卡的君主为自己取名为波罗迦罗摩巴忽。

尽管已经有了这样的赫赫武功,波罗迦罗摩巴忽在水利建设上仍然卯足了劲要超过他的所有前辈,在他的一生中,共主持和修建了163座大水库,2617座小水库(储水池),3910条灌渠,328座石制水闸,还修复了1969段堤岸(这些数字可能有夸大,主要是把对原有水利工程修缮以及部分由他子孙完成的项目算成了波罗迦罗摩巴忽时期的新建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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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罗迦罗摩巴忽的雕像


​“降落在斯里兰卡岛上的每一滴雨水,若是还未曾服务于人类,都不得流入海洋。”——波罗迦罗摩巴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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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波罗迦罗摩巴忽时代,斯里兰卡达到了历史上国力、财富与文化上的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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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罗迦罗摩巴忽修建的水库中最大的一座,由几座原有较小的水库合并而成,水库的湖面面积达到了75平方公里,被称为Parakrama

Samudra,意为“波罗迦罗摩之海”。后代史学家们普遍认为,波罗迦罗摩巴忽好大喜功的征伐与大兴土木,事实上过度透支了斯里兰卡的国力,在其身后,斯里兰卡再也未能恢复昔日的辉煌,长期陷于分裂和动荡,直到殖民时代到来,最终沦为英国的独占殖民地。

3水库——斯里兰卡民间社会的纽带

除了这些由国家和王室主持的大型水库工程,斯里兰卡水利文明的另一大特点,是有着大量星罗棋布,由民间村社为单位修建的小水库。这些水库并非只是简单的筑坝蓄水,而是综合考虑了各种因素后,围绕着水库构建的一种乡村农业生态系统。虽然在近代经历了几百年的殖民时代的冲击和荒废,时至今日,仍然有约11,260个小水库分布在斯里兰卡全国各地,灌溉着超过220,000公顷的农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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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典型的斯里兰卡乡村小水库,在水库上游来水处,设置了Water hole (僧伽罗语中称为Godawala),即上游沉积物拦蓄池(Upstream Sediment Trap),上游河流来水需要先经过沉淀后才能注入水库,以减缓水库的淤积。

水库周边种植防护林带(Tree Belt,僧伽罗语中称为Gas Gommana),除了固堤防风,减少水库的蒸发渗漏之外,还能提供水果、木材,以及鸟类筑巢的栖木。拦水坝上的防护林尤其重要,因此严禁砍伐。

水库的上游区域,因为难以得到水库的灌溉,仍然布局热带森林的传统迁移农业,烧荒轮作。在水库下游区域,水流被灌溉渠道导出,耕地也被开垦为水稻田。水稻田和位于下游区域农庄之间留出不开发的隔离带(Bambe),这样即使出现溃坝,也可以保证洪水尽量沿着开阔的稻田下泄,避免成灾。

水库及村庄所有的田地,都是属于村庄全体的公共财产。在这里,水权是远比土地所有权更重要的权利。村民们除了要集体出力修建和维护水库设施之外,还要以家庭为单位,逐年在在上游贫瘠的烧荒田地和下游丰腴的水稻田之间轮流迁徙耕种(类似的农业生态系统也存在于云南西双版纳等地,笔者注)。

这种集体农庄式的农业生产与生活方式,同样深刻地影响和塑造了斯里兰卡人的文化和脾性。斯里兰卡虽然在近现代始终未能实现国家的工业化与现代化,目前人均GDP也仅有中国的一半。但在南亚,斯里兰卡的人均寿命(77.9岁),人均受教育水平(小学入学率近100%,青少年识字率超过98%)等发展指标上都首屈一指。

4一点杂感

在公元前后的十几个世纪,斯里兰卡僧伽罗人是世界上最擅长修水库的民族,然而如今却要中国人来帮助修建水库,解决农业用水问题。很多斯里兰卡人,面对雄伟的莫勒格哈坎达水库大坝时,也许会有中国人前些年看到中国从欧美日本进口高级纸张,印刷设备时的感慨吧。

一时的领先,并不值得沾沾自喜;一时的落后,也犯不上灰心丧气。毕竟在历史的滚滚大潮中,种种“先发优势”、“历史积累”、“工匠精神”什么的,也不过就是几朵浪花。下个1000年,欢迎再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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