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547期文稿：《满江红》好，好就好在不杀秦桧

大家好，2023年2月5日星期日，农历元宵节。欢迎收看547期睡前消息。

最近几天，最大的社会新闻，当然是胡鑫宇自杀案。最近我密集地谈过社会化抚养，今天就不反复说未成年人保护问题了，只说三个事件定性：

第一个定性。从社会层面来看，从胡鑫宇失踪到发现尸体的106天时间，是一次假新闻的狂欢节。前前后后传出了无数的小道消息，每次都能凭空制造一次新闻热潮。现在事情有结论了，国家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拿出司法工具，检查媒体和自媒体合订本，挨个起诉假新闻生产者。凡是给不出更早信息来源的，重则坐牢，轻则罚款，最起码把处理结果永远挂在和这个人相关的所有媒体首页上。

而且处理造假的自媒体，不能只是用行政程序悄悄处罚，一定要公开起诉，允许辩护，以理服人，给全国自媒体都做个榜样。这样才能让其他自媒体知道规矩，避免将来更大的假新闻扰乱社会秩序，也能减轻假新闻给政府的压力。胡鑫宇事件证明，因为中国缺少《新闻法》，缺处理假新闻的公开程序，政府早晚要为此付出最大的代价。

第二个定性。从整个案件来看，这是一个未成年公民心理健康得不到保障，最后丧失生命的过程。根据权责对等原理，谁有资格干预未成年人的心理状态，谁就要为此负责。从胡鑫宇亲属之前的表态来看，他们也是知道这条原理的，否则不会去找学校闹着要赔偿。但是现在事实证明，在自杀的谋划阶段，和胡鑫宇进行对话和长时间通话的人，就是胡鑫宇的母亲和哥哥，而且他们拒绝透露任何通话信息。

我们可以试想一下，如果和胡鑫宇最后长谈的人是学校老师，或者是心理辅导员，事后拒绝公布交流内容，会是什么结果。只是因为家长的监护权隐含了一定的人身控制权，中国的习惯法默认父母的精神虐待不犯罪，才没有人去追究胡鑫宇家人的责任。但不负责，就不应该有完全的管理权，所以我认为国家应该尽快扩大心理教师队伍，全面监控未成年人的心理状态。胡鑫宇这种家庭，活着的时候没能力照顾子女心理状态，估摸着人死了，就第一时间跳出来要赔偿，如果之前能早点断绝亲子关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好事。

第三个定性是技术性的。未成年公民不是犯人，不能用高墙、铁丝网和机枪圈起来，否则一定会畸形发育。但未成年人的身心不成熟，也不能放纵完全的自由，否则一个人跑到隐秘地方自杀都找不到，更不要说及时解救了。所以，目前最合理的选择，就是所有未成年人配手环，循环录音，随时发送定位，取下就报警，由政府统一监管数据。

现在中国已经有了全世界最发达的儿童手环产业，政府如果不利用成熟技术保护未成年公民，就像故意不给繁华的路口安装红绿灯一样，不能说车祸都是交警的责任，但也可以说所有车祸都和交警有关联。12月放开疫情防控政策的时候，中国作为退烧药最大生产国，居然没有任何退烧药储备，这种事情不应该在其他领域重演。

接下来说今天的主题。上一期节目我分享了看《流浪地球2》的感受，有观众建议我谈谈其他的贺岁片，这里我再聊聊《满江红》。

从表现形式来看，似乎是张艺谋晚年又探索了一次新的摄影技巧。也许是因为看了前几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电影《1917》，所以张艺谋想试试全片一镜到底。实在是镜头跟不上节奏，才被迫切成一系列长镜头。这有点像影视专业学生的毕业作品，重点是试探表现形式，比内容更重要。张艺谋晚年又年轻了一次。

从内容来看，《满江红》从来没说自己是历史电影。虽然展示了岳飞军事集团和秦桧执政集团的对抗，但制作团队只承认电影是借用了历史人物形象的虚拟作品，剧情不需要符合历史逻辑。所以我更想从历史角度分析电影《满江红》，看看思想内核到底是从哪个时代找来的。

先说历史背景，欧亚大陆的农业地区有两种主流封建模式，其中岳飞代表了乐于竞争的军事封建体系；秦桧代表了追求稳定的官僚封建体系。两个体系的立场不同，必然存在对抗。

具体来说，我们先看欧亚大陆地形图，可以看到农业时代的欧亚大陆有四个主要文明区域，我用黄色椭圆圈出来了，自西向东分别是欧洲，西亚、印度，以及最东面的中国。

其中西面的三个文明区域彼此相邻，中国被青藏高原和东南亚雨林相对隔在东亚。另外，西面三个文明区域之间有狭长的内海，有深入内陆的季风海湾，相互之间海运沟通很方便。我用紫色画出大西洋到印度的商路，可以看到，只需要在叙利亚和埃及方向翻越很短的陆地，古代人就能船建立横跨几千公里的贸易网络。而中国加入这个海运网络的成本就高得多。可以说，中国在欧亚大陆上处于半中心地位，和另外三个主流文明相对隔离。

这意味着中国的统治阶层只要能统一自己的文明区域，就只需要在一条北方边界线上防御外部敌人。而其他几个主流文明区域就算暂时统一，也必然要和自己同样体量的对手保持对抗。更进一步说，欧洲和西亚文明不仅要担心北方边界，还要担心南方干旱地带，如果不保持一定的军事压力，南方的沙漠和干旱草原也随时可能出现野蛮部落，组织成新的军队，挑战帝国秩序。

所以，从地理上说，我们可以认为东亚中国文明是欧亚大陆上“边疆”比例最少的区域。中国封建统治集团的主要任务是经营内部，用稳定的官僚体系收到最多的直接税，用来维持北方防御，同时也用来维护官僚体系自身的运行。这是中国农业文明在秦朝之后的特色。

中国之外其他文明中心的“边疆”比例高，所以在铁器时代到来之后，要从更多的方向承受外部压力。如果不鼓励军事封建体系充分发育，不向控制军队的封建头领充分放权，鼓励他们扩张，整个文明体系就会快速崩溃。

所以，在青藏高原之外的温带欧亚大陆，尤其是西亚和欧洲，权力体系往往比中国更破碎，有更多的半独立封建军事力量。如果最高统治者丧失了直属军事力量，很快就会被自己曾经的下属取代，但整个封建秩序还能延续。这是从中国视角看到的西方封建时代特色。

但在中国和其他旧大陆的文明区域，两种封建秩序的特色都不是绝对的，实际上采用的封建秩序，都是两者的混合体。在欧洲、西亚的繁荣地区，也能找到有稳定传承的文官政府秩序。而中国就算是文官政治最典型的北宋，也长期在北方维持了世袭的贵族领地，帮助中央政府抵御更外围的游牧民族。

比如说现在以挖煤出名的的陕西府谷县，在北宋是府州，紧靠着西夏和契丹。所以北宋政府承认党项族折家世袭本地知府，拥有独立于中央政府的军队，比中央政府直接在这里驻军更省钱，更稳定。现在府谷县城的山坡上还能看到当时折家的要塞。

北宋官僚统治集团和主要的北方民族保持了长期和平，很快腐化了，把大多数资源用于维稳，而不是供养有战斗力的军队，所以被女真小民族快速打败，宋朝封建统治阶层分裂成两部分。

一部分是原有中央政府的残余，退到长江以南，依托半个东亚文明区域和北方势力对抗。这就是秦桧代表的南宋官僚封建秩序。但是，和北方敌人的边界延长了，能提供税收的内地领土少了一半，用最基本的算术知识也能知道，“边疆”领土的比例明显提升了。

所以南宋官僚群体被迫向新形势让步，学习青藏高原以西的封建秩序，允许军事将领拥有更多的权力，更大的经济独立性，甚至承认川陕这种级别的大行政区也可以由吴家世袭。形成了事实上的边疆军事贵族集团。

两种封建秩序之间肯定会有冲突：大多数官僚的利益和中央政府权威绑定，所以比较在意政权的稳定，只要不是威胁整个秩序，官僚不太在意边疆领地的得失。但边疆上的军事贵族不一样，他们丧失领地，军队的基础就会被削弱，整个集团的地位都会下降。反过来说，如果连续胜利，封建军事贵族集团的地位就会上升。

前面提到北宋在契丹和西夏之间允许折家世袭府州，南宋允许吴家世袭四川领地，这说明宋朝皇帝和官僚的原则是在比较远的领地允许军事贵族半独立。至于距离统治中心比较近，而且财政上依靠中央支持的地区，官僚就会加强控制，压制封建军官的独立性。岳飞立功之后的驻地，恰好就在长江中游的湖北一带，距离南宋核心区域不远不近，所以无论谁在中央当宰相，都必然和皇帝合谋压制岳飞，这就是南宋早期岳飞和秦桧冲突的背景。

在当时的情况看，岳飞的军事集团显然正处于上升期，纪律严明，上层军官还没有腐化，战斗力较强，还有继续发展的惯性。而南宋皇族和官僚虽然经历了北宋末期的洗牌，但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北宋的生活模式，暮气比较深，效率一般。所以，对于身边强大的军事集团，他们相对来说是害怕多一些，合作利用的意图少一些。

所以秦桧能说服皇帝，宁可放弃在中原恢复领土的可能性，也要杀死岳飞，避免当前的封建秩序失控，更要避免北伐战争的胜利者当皇帝，毕竟历史上就有像刘裕、赵匡胤做榜样，无论北伐是否成功，都要回来改朝换代。等到岳飞和秦桧死后，南宋给岳飞恢复名誉，批判秦桧，但并没有重建岳家军。这说明所谓恢复名誉，只是给后来的军官和官僚做一个榜样，鼓励双方长期保持联盟，不影响实际的封建秩序安排。

回到前面的世界视角，无论是东亚中国以官僚主导的封建制度，还是西亚、欧洲以军事贵族主导的封建制度，都是农业社会的秩序，到了近代和现代都必然被工商业文明取代，在意识形态上被批判。只是被批判的时候，因为各地封建秩序的特征不一样，革命者批判封建时代的角度也不一样。

比如说西欧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对封建制度的批判主要针对军事贵族的文化，把攻占贵族的城堡当做主要的革命行动，就算当时城堡的军事意义已经明显下降，平民和革命者还是要去占领。其中最著名的行动当然是攻占巴士底监狱。

而中国19世纪到20世纪的变革时期，对封建制度的批判，主要针对儒家官僚体系，最先废除了科举制，赶走了皇帝，然后再去进行实质性的反封建革命。

日本封建社会的情况在中国和西欧之间，上层武士接受了中国的儒家文化，用来论证幕府将军的统治合法性。同时地方上存在大量半独立贵族领地，所以日本的资产阶级革命是下层武士主导的。一方面废除了幕府将军和各地大名的权力，另一方面还要把天皇推出来，作为新时代的代表。

各国在文化上批判封建制度的时候，首先要找论据，证明本国封建制度的邪恶。这在欧洲，就是贵族的特权；在中国，就是皇帝和官僚的愚蠢和保守。所以到了最近100多年，我们看待岳飞和秦桧的关系，和之前的几百年又不一样。

古代人看岳飞和秦桧，虽然也会夸岳飞，贬秦桧，但标准并不是岳飞代表的军事集团有活力，秦桧代表的官僚集团腐化软弱，而是秦桧侵害皇权，是个奸臣，害死了更忠于宋朝皇帝的岳飞。这种观点最典型的代表是明清期间成书的《说岳全传》。

按《说岳全传》第70回的描述，岳飞死后，部下施全潜伏在秦桧外出的路上，拔刀冲到了秦桧面前，刚要砍人，忽然手软倒地，被秦桧的卫兵按住了。作者解释说，拦住施全的力量不是别人，正是岳飞自己，原话是这样的：

“岳元帅阴灵不肯叫他刺死了奸臣，坏了他一生的忠名，所以阴中扯住他的两臂，举不起手来，任他拿住，以成施全之义名也。”

这段情节提炼一下核心逻辑，就是岳飞的部下不杀秦桧，是为了保住岳飞留下的忠义精神力量，和最新电影《满江红》的叙事逻辑完全一致。所以我认为，《满江红》的剧情，就是最典型的封建时代官僚文化。

当代人看岳飞，和古代人完全不一样。当代人熟悉的社会，是主流封建秩序的对立面，而岳飞也是主流封建秩序的对立面。塑造岳飞的个人形象，实际上就是批判封建官僚集团的腐化和软弱。所以我们可以忽略岳飞本人作为封建军官的一面，更多地强调他是封建秩序的受害者。

另外，在20世纪的中国，“反封建”往往同时伴随着“反帝国主义”，因为内陆的边疆领土被沙皇俄国掠夺，沿海的商业城市被欧美占领，日本军队更是深入内地，有灭亡中国的危险。各地的军阀都是帝国主义的代理人，军纪败坏，糟蹋中国人民一点不比日本兵差。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整顿军事纪律、收复失地的岳飞当然是完美偶像。我们完全可以脱离对皇权、对封建秩序的认同感来评价岳飞。这才是当代岳飞历史形象的的来源。

所以，电影《满江红》的最大问题，不是故意标新立异，而是太“传统”了，强行给现代观众塞了一份封建时代的道德说教，企图在21世纪重建封建官僚和封建军官的意识形态联盟。

当然编剧也不会想那么深，只是想迎合当代的民族主义情绪，想用岳飞的形象来换一波票房。只是编剧自己不理解社会，他没意识到，当代民族主义，从根子上是反皇权、反封建制度的。因为民族主义必然是自下而上定义政权的合法性，和自由主义的政治观点反而更近一些。如果强行用古代封建道德来迎合民族主义，电影一定会在某个地方让现代观众难受。从目前的票房看，《满江红》在排片上占了便宜，但越是在大城市，《满江红》就越容易输给《流浪地球》。这就是现代社会排斥封建道德的体现。

关于当代中国继承传统文化的问题，我比较喜欢毛泽东的看法。他也推荐青年读封建时代的古书。1941年，毛泽东从延安向苏联寄出一批中文书，收件人是毛岸英、毛岸青。毛泽东要求他们两个读这些书，也把书分给其他在苏联的中国年轻人，不能只学现代社会的东西，还要多了解一点中国文化。

随着这套书，毛泽东手写了一份书单，我来读一下：

精忠岳传，官场现形，子不语正、续，三国志，高中外国史，高中本国史，中国经济地理，大众哲学，中国历史教程，兰花梦奇传，峨嵋剑侠传，小五义，续小五义，聊斋志异，水浒，薛刚反唐，儒林外史，何典，清史演义，洪秀全，侠义江湖。

送到苏联总共21套书，其中有11套是封建时代留下的传统章回小说，比例超过了一半，《精忠岳飞传》排在第一部。到了1947年，毛泽东再次给毛岸英写信提到读书问题，我来读一下：

我的身体比在延安要好得多，主要是脑子休息了。你要看历史小说，明清两朝人写的笔记小说（明以前笔记不必多看），可托周扬同志设法，或能找到一些。我们这里打了胜仗，打得敌人很怕我们。

从书单和信件来看，毛泽东并不担心自己的儿子看了旧时代的书，就沾染封建文化糟粕。他相信年轻人会批判阅读，不会因为看了《说岳全传》，就真的只想抓住秦桧唱一曲《满江红》。

上面那份书单里面还包括水浒，到了70年代，水浒传的第一页往往印着毛泽东的书评：

《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 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

《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屏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的聚义堂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宋江铜高球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

所以，我也不担心《满江红》或者其他封建文化残留会有什么危害。用毛主席的话说，《满江红》好，好就好在不杀秦桧。最后一幕秦桧被刀指着唱满江红的场面，过几年一定会被各种恶搞视频拿来当素材，变成讽刺内容的一部分。我对当代年轻人的鉴赏力有信心。

以我老家的传统，过了元宵节就不拜年了。明天周一，整个旧年就要丢在身后，新年正式开始，所以我抢在今天这一期，把春节档电影的影评做完，接下来我们要关注2023年的事情。

本周最大的时事新闻，是中信证券和其他财经机构纷纷放风，说2023年要公布延迟退休方案，下个月的人大会议就要展开严肃讨论。无论人大是否真的制订了议程，社交媒体上已经到处都是推算年龄和退休时间的表格了。与其同时，英法两国政府正在应付全国总罢工，原因就是民众对延迟退休政策不满。在很多地方，中国的社会发展已经和老牌发达国家同步了。

我希望中国公民能理智面对老龄化问题，在公平的前提下，承认寿命延长必然会导致延迟退休。同时，国家也必须基于宪法的公平原则，让全民畅所欲言，各种立场充分博弈，充分妥协，讲清楚最终方案的制订原则，讲清楚延迟退休和财政可持续的必要性。

去年下半年的历史已经证明，得不到大多数人认同的制度，说起来再高调，理由再充足，也必然落实不下去。有英法两国的经验教训做参考，中国推行延迟退休一定要避免社会陷入两级对抗的极端状态。可以说，这次讨论延迟退休，是中国向现代社会转型的一次重要考试，但绝不是最后一次考试，也不是最关键的考试，我们起码要在延迟退休答卷上拿到80分，才能有信心在未来应付更多的风浪。

感谢大家收看，547期节目到此结束，文字内容发在睡前消息编辑部的公众号，我们周二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