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早恋故事

我四岁的时候,从城里回到了乡下,立即遭到了人们善意或恶意的笑话。当然这种琐碎的事情我都已经不太记得了,是后来家里人告诉我的。

我撇着一腔奶声奶气的外地口音,胳膊与腮帮白白嫩嫩,话一脱口,就会引起旁人的揶揄心。我妈抱着我去街上,街边站着一个戴着斗笠的白胡子老头,他穿着洗掉色的绀蓝中山装,裤腿与袖都在在的四肢荡,瘦骨上包着他棕黑色的皮肤。

我冲他喊:“爷爷!”大家就笑了,包括他。老头背着手,微张着嘴,笑得山羊胡子直抖。我妈立即纠正我说:“这不是爷爷,喊哥哥。”我很困惑,已经长出白胡子的老人,起码得有六十岁,怎么可能是我的哥哥呢?然而这又是确凿无疑的,因为村里人拥有共同的祖先,往上推都是一个人,大家论的是辈分,他确实是我的堂哥。这令我这两年来建立起的知识体系崩塌了,以至于困惑得无所适从。

这个时候,老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掏自己的上衣口袋。然而他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他便又掏裤袋,这才从裤袋里掏出几粒五香花生米,要送给我。我不要,他就塞到了我的掌心。我的辈分之大,超出我的想象,我可以管前头随便一个成年人叫孙子。

我遇见父辈年龄的晚辈,可以微笑颔首,算打招呼。我上育红班,我就拥有了一群孙子,但我不能喊他们孙子,我得像其他同学一样,省掉姓,只喊名,至多前面再加个“小”字。这与我的大辈无关,这叫尊重。我直接插入了中班,老师怕我的学习跟不上大家,就特别地照顾我。不过后来证明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她很快就发现我不需要特别照顾。

不仅不需要,反而每回都要成为优秀的典型,主要是我的绘画和做题水平比大家高一些。但要说有多高,实际未必,譬如我在我外祖父家见过积木,后来有一回老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批旧积木。大家见到积木很新奇,不知道这怎么玩,但我以前玩过,垒出来一个城堡。我聪明吗?不见得。我们班上几乎全都是老农民生下的泥腿子,都是瘦瘦的小黑孩。

只有一个家里吃国库粮的小女孩与众不同,她留着三七分的短发,左边戴着粉红和浅蓝的发夹,穿着洁白的衬衫以及蛋黄色的裙子,皮肤和我一样白,小手肥嘟嘟的很可爱。她的父母都是教师,不需要自己种地。农忙时大家放麦假,其他家长都要连续苦熬多日,搭上半条命干完这些急活,每隔两年总有个累死的。或者喝农药,喝农药的主要是妇女,她们又是干活又是家务又是受气,受不住苦,喝药死去,以求解脱。因此她家在生活上的优越性,是不言而喻的。她吃的,穿的,喝的,用的,和我们都不一样。她还喝牛奶,什么样的人才能喝得上牛奶呢?她又天天吃面包,什么样的人才能天天吃面包呢?班里的男生和女生都喜欢她。

下了课,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跑向院子,三五个,手挽着手,摇着,边走边喊:“谁当文婷的兵?谁当文婷的兵?”愿意当她兵的,就从边上牵手。大家都愿意当向文婷的兵,人越喊越多,几乎横亘了整个院子。这是招兵的游戏,一个将军兵马的多少,象征着他号召力的大小。到最后,向文婷的兵马总是最多的。有时候她不想当将军,但院子里的小孩私自征兵,征多了就非要让她过来点将。后来有一回,他们遵照文婷的指示,问我愿不愿意当文婷的兵。向文婷是喜欢我的。有一回她的父母吵架,把她家的钟表和碗、杯子都砸了,还掀翻了桌子。

她家就住在隔壁小学部唯一一个家属宅里,育红班的课间很长,足有二十分钟,同学们都去探望。文婷掩着门,不让大家进去,她说爸爸妈妈已经吵完了,东西也收拾好了,大家回去吧,同学们只好讪讪地往回走。我见大家都走,我也走。她在外门半尺门缝间,露着小脸,见我要走,忽然招手说:“春来,你别走,你进来。”我进了她家,她忽然牵着我的手,给我介绍她家的摆设,全然不顾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戴着深色的近视镜,穿着个灰色背心和灰色裤子,以及黑色的袜子,安静地躺在藤椅上,像是睡着了。

她的母亲不见人影,虽然桌子已经扶好,但地上依然满是玻璃和瓷器碴子,还有泡过的茶叶。文婷正在给我介绍她珍藏的宝物盒,她的爸爸像忽然醒过来似的对我们说:“你们去上课吧!”我对眼前这个睡在藤椅上的男人感到恐惧,她对我说:“有人醒了,那我们上课去吧。”全班都知道向文婷喜欢我,是在某次上绘画课时发生的。课上,向文婷只要有空,就要偏着她可爱的小脸望我,我也喜欢看她。老师让画画,大家拿起笔来画。她不画,她看我。看到我也在看她,我示意她快画啊,她才开始画。画画应首先用铅笔勾勒,然而我铅笔头的笔尖居然断了。

因为只剩一丁点了,再削已不可能,我只好呆在那里望着老师。老师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没铅笔了。老师四下张望,拿了我前座一个女娃娃多出来的铅笔给我,并说:“用卷笔刀削一下,下课还给李丽敏。”这个时候,向文婷突然站了起来,手里捏着自己一支浅绿色,被她刚刚削好了的新铅笔说:“老师,我有多出来的新铅笔,就给春来用吧!”老师说:“不用啦,文婷,已经借到了,你坐下吧。”她便嘟着小嘴,赧然地坐下了。育红班后来叫做幼儿园,我们村的幼儿园,三个年级,三个班,统共就五位老师,只有两位可以不用种地。

原先教绘画的老师就是不用种地的,她最喜欢表扬人,总会表扬我的画作。她还会在黑板上画简笔画,只用几秒钟,便可栩栩如生地展现出狮子大象和老虎。同学们请她画什么,她都能画得出来,同学们要求画什么,她都欣然应允。但调整授课后的老师,是不会画画的,这也怨不得她,因为活不能只让一个人干。她不会画,就只负责布置作业,譬如“今天画棵树”,同学们就画树,好赖也不管,然后她负责看孩子,只要是老老实实画,就算好孩子。后来有一回,新教我们美术的老师布置了作业,然后背着手四下巡游,看谁不认真。走到我这里,她停住了,看了一会儿,她便问我:“我让大家画黄色、绿色和红色的苹果,你怎么画的?”

我的画,一张纸上,分别是一个红里透着黄的苹果,和一个绿里夹着黄的苹果,统共两个。我想苹果不可能是平分黄绿色的,因此便在红色的间隙中夹杂了黄色。毫无疑问,我误会了老师的意图。她的意思是,红、黄、绿,每种颜色的苹果,各画一个,这就需要画三个,所以我只得重画。我根本没理解她的意思,重画了一遍,还是那样。老师便蹲在我的身边,问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她问学生的语气,很像是要发脾气。我就像犯了大错一样,盯着她黄丝状的虹膜,不敢说话。她就反复问我“为什么不画三个”,最后惹得大家都望向我这边。我是最后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掺着画,其他人都是一种颜色对应一个苹果。

老师见我是个三脚踹不出个响屁的人,只好摇摇头走了。我意识到我可能被她当成了一个弱智——你会和一个弱智较劲吗?这个时候,向文婷忽然将自己的画撕掉了。老师问她,这是干什么?她说她画得不对,需要重新画一张。等她画完了,我们才知道,她的画也引人发笑,因为她和我画得一样。老师拿着向文婷的画,无奈地笑了。但很快,她便改口说:“行,你们这样理解也对,怪我没有跟你们说明白。”向文婷告诉我,后来老师们在办公室讨论谁和谁好,老师都说,“向文婷和李春来好”。从那以后,大家就都知道向文婷喜欢我,而我也喜欢向文婷。

我的前位李丽敏是个不搁人的女孩,前面说过,我用了她的铅笔。下课以后,我将她的三分之一长的铅笔还给了她,并道了谢。刚要转身出去玩,就被她叫住了:“你得重新给我买一个!”她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妥,有欺负人的嫌疑,于是仔细检查,终于想起来一个事实——铅笔被我削过。她说:“你削过了,我不能用了。”我说:“老师给我的时候,笔头断了,不削不能用啊。”她用她被彩笔涂得花花绿绿的手指,指着笔尖说:“不能用你不会不用吗?反正我不要了,你看着办吧。”我没有为没能借向文婷的铅笔,却借了李丽敏的铅笔而懊恼。我那个时候,只在担心我平白无故从家里的柜子,一下拿走两支新铅笔,会不会被妈妈发现。我一下拿了两支铅笔后的那几天,过得提心吊胆。

事情最终以李丽敏嚎啕大哭为终,有人向老师打了小报告,说他亲眼目睹了李丽敏敲诈我新铅笔的事。老师批评完这件事的课后,她刚一走,李丽敏忽然扭头,瞪着铜铃眼看我,像急了眼的斑鸠:“你竟敢打小报告!”向文婷听见了,忽然站起来,拤着腰说:“我告的,你想怎么样?”那女生看见向文婷那副凛然的模样,眼里立即噙满了泪水,哇哇地哭起来了。事后我得知,向文婷的兵,会一直向她汇报我的情况。她听说这件事以后,就跑去告诉了老师。我和向文婷的友谊更进一步,是在我懂得知恩图报以后。我从河里抓了鱼和螃蟹,或者拔了地里的甜萝卜,家里炸了地瓜片,都要拿来给她一些。

我家的生活是日趋贫困的,我外祖父的家离我家太远,他肯定不知道我和我娘的日子有多苦。或许他知道,所以他才乐意让我们每回去他家,都像日本人来的一场大扫荡。我娘提着一袋新掰下来的玉米,又扛着一袋干面条,挎包里放着宰了的老母鸡和蔬菜,牵着我的手,去外公家扫荡。我每天都在馋那些好吃的,但我从没张口要过,我馋肉了就提着刀去砍下蛋鸡,但我会被制止。有一回爸妈去走亲戚,抽屉里留下了两支甜筒(不是冰淇淋的),那是他们留给我的午餐,也是给我的安慰,不能大人去走亲戚吃大席去了,小孩在家啃窝窝。我在集上望见甜筒,拔不动腿。但我没有吃,我拿了甜筒以后,风风火火地往学校跑去,把甜筒送给了向文婷,又跑回了家。

有一回中午,向文婷的妈妈和她都被打了。下午上课前,我望见向文婷身上的瘀青,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是她爸爸打的。我牵着她的手往她家里走,她喊着:“你干什么?”我说:“我替你上前。”她说:“我爸爸不在家!”然而她爸是在家的,见两个小孩来了,他有些困惑地站在屋里。我拿出在路上找到的蝼蛄,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固定住蝼蛄的头和腹,我说:“你以后再敢打向文婷,你就像这个虫子一样!”说罢,我将蝼蛄掰断,狠狠地扔在了地下,抓起向文婷的小手,回幼儿园去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能去向文婷家里玩了,但她对我却越来越好。

有一回,她怒气冲天地问我:“我听说你喜欢新白娘子,你是喜欢新白娘子呢,还是喜欢我呢?”我说:“我当然是喜欢你了。”向文婷再也不肯理我,是因为我非要带她去看看我家一样好玩的东西。那是她头一次去我家,也是最后一次去我家。我捡的破收音机的磁铁环,被我发现了一个神奇的现象。把磁铁放在桌子底下,就可以让上面带细铁轴的游戏小车轮,随着我的控制滚动。我迫不及待地想让她知道这有多么好玩,可家里没人,我带她进了院子。她在院子站着,一言不发,很是窘迫。我说:“你等等哈!”

提开门堑子,从门堑处钻了进去,身上沾了一身土。我钻进了我家四面漏风的土坯屋,把门使劲往里拽,两扇门的缝,就足有半张脸宽了。光线透进来,可以让文婷看到屋里的情况,如果她愿意钻进来,我们就可以一起玩吸铁石和小铁轮了。她望见了,她望见了湿凄凄的土地,掉了皮的木桌,玻璃上贴着牡丹的薄皮立柜,以及十公分宽,六十公分厚,如龙蛇一般通天彻地的墙缝。我赶紧找磁铁和小车轮,然后拿到桌子上,向她演示这好玩的东西。我说:“文婷,你看,你看到了吗?”我故意让车轮多滑动一段距离,来回几次,幅度很大,我偏着身子好让她看见:“这样呢?”向文婷在外面,说:“我走了!”我慌了,我说:“你别走啊!”可她扭头就走。

我赶紧放下磁铁,追了出去,连门堑都没来得及插回去。我看得出她非常生气,她从没有那么生气过。我问她怎么了,她就开始哭,哭得很伤心,我问是不是我家太破了,她点点头。她让我别跟着她了,我不听她的,一直跟着她。她忽然立住,冷冷地说:“让你别跟你非要跟,你以为我会嫁给你么!?”从那以后,向文婷再也没有理过我,也不在课上偏着小脸看我了。半年后,她同她的父母搬去了城里,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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