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问题需要“觉”——答复一位同学对我的《为《后浪》演讲辩护》一文的评论

        有位我教过的学生,针对我对《油腻》一文的评论,做了如下回复:

       " 1.我很欣赏老师这种教学模式,也欣赏老师的胸襟,能把社会的热点和思想拿出来和学生一起讨论交流,这是我一直以来期待的学习方式,"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我相信,每个人不可能看到所有角度,而这种交流的方式,可以让真理越辩越明,真理是不害怕驳斥的。

         2.何冰老师的《后浪》,我看了三遍,我的理解是:他在号召着我们年轻的一代,把握好时代,基于我们的大好形势,积极进取,去创造美好的未来,他让我感受到希望。我下午看了白岩松的一个演讲,他说日本人什么都有,唯独缺少希望。我想,没有了希望就没有了奔头,有希望,就会去努力追求幸福。

        3.关于《油腻》这篇文章,我想,作者也是从他的角度来理解《后浪》的,他的这种理解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新时代下年轻人的一个缩影,他们大胆敢想敢说,可能在知识面、逻辑、和价值观等方面,存在一些消极。同时,也可以反映出他们的需求,他们需要一个开放的、包容的、多元的一个社会环境。作者发表这篇文章跟他当时的情绪,和他的生活经历可能也息息相关,他可能很厌倦这种鸡汤,喜欢实在,喜欢真实的东西。如果老师真的愿意和学生来讨论,那么您可能就需要接纳各种不同的声音。就像一个社会,不能只有无私奉献不怕牺牲的人,而是应该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这样才显得丰富多元。如果大海,只接纳清流,而,拒绝污水,那么,它永远也成不了大海。所以说,不管《油腻》这篇文章看起来有多么消极,其中,也必然有可取的地方。"

        针对他所说的第一点,我觉得我这样的教学或讨论模式,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人与人之间如果想认真地谈点什么问题,大概都得这么做。

       但就这个机会,我倒想指出两点:

       1.不要因为有机会参加和老师的讨论,就认为可以放弃或者放松自己的读书、实践和思考;

       2.王船山说:“随见别白曰知,触心警悟曰觉。随见别白,则当然者可以名言矣。触心警悟,则所以然者微喻于己,即不能名言而己自了矣。知者,本末具鉴也。觉者,如痛痒之自省也。知或疏而觉必亲,觉者隐而知则能显。(《读四书大全说卷二·中庸·序》)”

         王船山在此区分了人的认识的两种状态即“知”与“觉”,认为知是外在的,或者至少是可以外在化的,是可以用语言显白地表达出来的,可以和你自己拉开距离的;而觉是内在的,是自己的一种很微妙的体验,就像你的痛痒感觉一样,无法用语言表达,无法和你自己拉开距离——一旦用语言表达,或是拉开距离,就成了隔岸观火,无关痛痒,就不是你的“觉”了。

         王船山的意思是我们要重“知”,更要重“觉”。就求学而言,他讲的很有道理。

        尤其我们与人交流的时候,往往突出的是“知”的层面,就是那些用语言直接传达给我我们的分门别类、条分缕析的“知识点”,因为这些比较容易看见,也比较容易在学了之后又一条条如数家珍地拿出去:“看,我懂了这几条。”但“觉”就要自己体验,自己把握,而且“觉”了之后,也难以言喻,不能马上就拿出去炫耀。孔子所谓“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讲的大致也是此意。

       我们读书也好,与人交流也好,都要注意不但吸收“知”的层面,而且要下更大的功夫启动自己去“觉”。

       虽然王船山说“觉”是“不能名言”即不能用语言说清的,但你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你的很多语言还是会流露出或者暗示出你的“觉”,比如“万籁此俱寂,惟余钟磬音”,“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等等,好像是“随见别白”,好像写的只是目所睹,耳所闻,但这样写出来,其中是有“觉”的,需要你去“触心警悟”。

       听人说话也是这样,为什么别人(比如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鲁迅这些人)活泼泼的一句话,你一记录,或一学舌,就成了干巴巴的几个字,死板板的几条筋?其中有没有做“觉”的功夫,至关重要。

        现在来回应他的第2、3点。

        总的来说,他表示自己既承认《后浪》很鼓舞人心,又觉得《油腻》一文也必然有可取之处,希望我不要那么激烈地否定《油腻》,应该接纳不同的声音。

        该同学这种与人为善,和而不同,美美与共的理想,应该说是很可贵,很值得尊重的。

       如果要我为自己说几句的话,那么应该首先说一句:

       我不接受《油腻》,并不等于我不接纳不同的声音。

       比如郭松民老师也写了一篇激烈地批判《后浪》的文章《评《后浪》:父辈的谄谀》,我认为就写得很好,抓住了《后浪》演讲真正的局限即实际上由失败主义导致的“消费主义”——虽然我也不同意此文对《后浪》差不多全盘否定的判断,但我确实认为他抓住这一点是很准确和犀利的。

       那么《油腻》与《谄谀》一文有什么不同?

       不同在于,《油腻》如同我分析的那样,实际上是要年轻人真正走向一种怨妇般的油腻心态。

       作者在这点上露出狐狸尾巴的破绽之一,是《油腻》中对那位说“世界是你们的”的伟人的曲笔攻击。

        而《谄谀》一文,虽然也在批判《后浪》,但它恰恰认为在《后浪》说话的这一代“前浪”正是因为改革开放初期看到中西生活水平巨大差距,在一种失败主义心态的支配下放弃了那位伟人的精神,所以只能用一种“消费主义”的“帮你炫富”来给“后浪”打鸡血,并以之掩饰自己当时面对西方花花世界那种自惭形秽、嫌贫爱富的心理。

        换言之,《谄谀》对《后浪》的批判是站在了一个比《后浪》更高的精神高度上,而不是像《油腻》那样自己站在泥潭里却怪别人为什么要上岸。

         我和郭文的不同点,正如我在《八十年代的另一条道路》那篇文章里所写的,我认为改革开放初期,我们并不是只有一种“失败主义”的心态,那时还是有大量的“前浪”们既因为认识到我们的差距而产生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改革动力,但又努力坚持社会主义、爱国主义的传统。他们可能在那个时期,强调不能光唱革命高调,强调必须提高物质生活水平,必须虚心学习国外好的东西,他们说的某些话也不见得都那么恰当,但大节不亏,并没有奴颜婢膝,崇洋媚外。

       何冰老师的演讲,当然有些地方并没有讲清楚,但是否也代表了这样一些坚持理想,为了祖国,为了下一代能有更好的生活而探索和奋斗,对现在的发展局面感到自豪的“前浪”的声音呢?

       我能感受到是代表了的,所以认为这个《后浪》演讲完全是消费主义论调,恐怕也有失偏颇。

       其实,大家在我评论《油腻》的文章中,也能看到,我是尽力将《后浪》向这样一个积极方向解读的,因为我相信这的确是大多数默默为国家奉献过和奉献着的人会有的解读。

       我们看任何问题,读任何文章,听任何话,要“锣鼓听声,听话听音”,要用心去“觉”,而不是只停留在字面上,才能抓住实质的东西。

       就拿那个侵犯养女的嫌疑人鲍某来说吧,他现在不是发表了洋洋洒洒的文章质疑那个指控他的女孩吗?

      不是列举种种“证据”来表明自己和这个女孩之间是一段真正的恋爱,自己其实是在被对方喜怒无常地捉弄、欺骗、背叛吗?

       他说的这些,你从字面上看,没有道理吗?

       他们年龄差距大一点就不能相爱吗?

      他给那个女孩一些钱,难道就不能理解为一个成功男性对自己喜欢的女孩的一种宠爱吗?

      那个女孩已经十四岁了,难道就没有可能真的爱上了或者曾经爱过这位鲍某吗?

       他们是恋人,期间有些冲突拌嘴矛盾纠纷,女孩不懂事别有所图,讲一些不知轻重的话,这不是很常见吗?

       你要是顺着鲍某给的那条思路,确实会这样想:

      “是不是我们真的看到了一场被不懂事的女孩和低素质的母亲所夸大了的恋爱纠纷?”

        但问题是:

        你敢信他这一套吗?

        相信大多数人的回答都是截然的一个“不”字。

        尽管我们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官,手里没有证据,也没有鲍某那样懂法律,但是我们生活在这个社会这个时代,我们都能“感觉”出这里面发生过什么。

        我们都曾经体验到在这个贫富悬殊的社会里,“钱”这个东西会让穷人产生怎样的自卑感和价值失落感;

       她们的软弱、卑微、虚荣和贪图小利,包含了多少她们自己也未必完全意识到的无奈和辛酸,又会留下多少可以被人上下其手的空隙;

        而“有钱”又会让很多有钱人以怎样的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在她们面前,会让很多有钱人产生怎样的优越感和各种扭曲的欲望;

       我们能够感觉出这两者一旦相遇,会发生怎样的物质上、精神上的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

       这种感觉,就是社会经验赋予我们的一种难以用“法律”的语言说清楚的洞察力,可以说是我们的一种阶级意识。

       我们不能相信”代孕妈妈“是因为同情那些不孕不育的夫妇,而她们收到的那一大笔钱,真的是”略表寸心“的真诚谢意,就像我们收到的生日礼物——尽管这种可能性真的存在,尽管有人可以把这种可能性写得绘声绘色,头头是道;

       我们不能相信那些“顾客”会真的爱上三陪小姐,他们给的钱只不过是一种善意的救助,对“红颜知己”的支持——尽管这种可能性也真的存在,尽管也有些人会把这些写得绘声绘色,头头是道。

       在这个时候,我们表现出了一种“觉”,和我们提醒自己不能相信鲍某那套说辞的那种“觉”是同一个东西。

       同样,我对《油腻》那篇文章做出那样的评论,并不完全是“逻辑”、“理性”分析的结果,而首先是出于我对社会和社会一定人群的一种“觉”。我是从很多直接间接的社会经验中慢慢积累而得出这种“觉”的。我由此而“触心警悟”到:

        我是谁?他们是谁?他们是在往哪个方向走?他们的意图是什么?

       如果面对两篇相反的文章,两派相反的观点,你只能说出“这边也有理,那边也有理”这种各打五十大板的“允执厥中”的话,只能说明你没有“觉”,你对那个问题还没有深切的了解,你的认知水平或判断力还有待完善。

       这当然也很正常,我们都会碰到某些我们暂时只是泛泛而知,还没有“觉”,还无力做出判断的问题。

       但是,在这个时候,你需要做的,并不是要求别人和你一样去放弃判断,各打五十大板,或者认为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宽容”,才能让大家大胆地发表自己的见解来讨论问题。

         相反,你应该意识到:

         一个有他自己的“觉”的人发表了他的明确见解,正意味着真正有意义的讨论的开始。

        你当然可以不同意他的见解,但你的理由最好不要是他的见解为什么没有各打五十大板,为什么没有包罗万象,为什么没有对相反的观点“客气”一点,为什么刺激了一些脆弱的小心脏。

          认真读我写的东西的人,会发现其实我一直很尊重那些善良、敏感、温和甚至柔弱的心灵,从没有故意为难之,而是会为这样的人说话。——“好人是这个世界上的盐”,确实的。

         但我知道,这些善良的心灵需要变得更有远见和洞察力、更加坚定、果决、强大,才不会被欺骗、侮辱、扭曲、践踏。

         所以它们必须也一定能够承受起一些“刺激”,一些锤打和淬炼。

          500

         鲁迅先生说过:

       “我自己也知道,在中国,我的笔要算较为尖刻的,说话有时也不留情面。但我又知道人们怎样地用了公理正义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号,温良敦厚的假脸,流言公论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无刀无笔的弱者不得喘息。倘使我没有这笔,也就是被欺侮到赴诉无门的一个;我觉悟了,所以要常用,尤其是用于使麒麟皮下露出马脚。”

       不用说,我不能和鲁迅先生相提并论,但我赞同他的话,也懂得他的话,他的“觉”。

        希望善良的同学们也一样能够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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