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 自给自足的观念是怎么来的？（二）

如果认为“自给自足”是为了应对外部封锁、威胁而制定的对策，那就错了。中国人的“自给自足”，有更深远的历史渊源。

对中国的“反思”和“批判”，其中重要一条就是“落后的自给自足的小农观念”。批判者认为，由于中国历史上长期是农耕社会，所以小农“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观念就成为中国普遍的社会观念。

批判者说，就是因为这种落后的小农观念，中国才会固步自封，拒绝向世界打开大门，所以才会落后挨打。到了现代，中国仍然积习难改，凡事都自己搞一套，不相信不接受国际产业分工，追求大而全，强调“国产化率”等等，明显是逆全球化的反动潮流。

近几年，由于中美关系的变化，尤其是美国对中国产业、企业的恶意打压，很多人已经认识到“自给自足”“大而全”的好处，转而支持和称赞这些政策，并为中国拥有世界上最完整的工业门类而自豪。

这种态度转变令人欣慰，但对“自给自足”政策的成因，理解并不正确。如果认为“自给自足”是为了应对外部封锁、威胁而制定的对策，那就错了。中国人的“自给自足”，有更深远的历史渊源。

首先，所谓中国小农的“自给自足”，基本上就是一个历史错觉。除了某些非常偏僻的地方以外，中国广大的农村地区，都是围绕着集市而聚集的。各地的村庄，看似单摆浮搁，其实都是在一定的半径内围绕着某个集市分布的。村里的农民，或许不识字，但对哪天赶集，都一清二楚。

也就是说，看上去“自给自足”的小农生活，实际上一直都有商品的交换。中国的乡村，是一个农业、商业的结合体。而在那些基层的集市之上，很早就有全国范围的商品大流通。商人们南来北往，在全国范围内把各地物产运来运去。

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就如数家珍一般列举各地的特产：山西的材、竹、穀、纑、旄、玉石；山东的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地区的棻、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

事实上，从春秋战国时代起，中国的农业经济就伴随着国内大规模的商品流通。认为小农经济就必定自给自足的，其实是欧洲中世纪的社会经验。中世纪欧洲各地的封建庄园，那才是真正的自给自足。中国社会早就不是那样了。而且，欧洲那边是依附于封建领主的农奴，中国这边是政府编户齐民、统一管理的农民。

说清楚了这个历史事实，也就看出来了，中国历史上的“自给自足”，与其说是封闭保守，不如说是中国这个超大经济体的必然状态。

在中国这个“广土巨族”内，物产丰富，包含了各种门类的生产基地，形成了一个超大经济体。同时，这个“广土巨族”也造就出巨大的统一市场。经济各方面的生产、分配、交易和消费，要嘛有嘛。在这个超大经济体内部，早就有活跃的分工和贸易。自给自足、自我封闭才是少数特殊现象。

中国的“广土”很早就扩展到了对古人来说的地理极限，所谓的“自给自足”，只是因为在古代的技术条件下，人们实在难以跨越那些荒漠、丛林、海洋和高原，所以，中国这个超大经济体才没有和地理极限以外的地方建立起广泛的分工协作关系。

虽然没有广泛的分工协作，但少数商人早已突破了那些地理极限，把丝绸、瓷器、茶叶等贵重商品贩卖到世界各地。但是，因为运输条件的限制，这种洲际贸易只适用于体积小、重量轻、价值昂贵的奢侈品。粮食、燃料、矿石等大宗民生物资，不可能依靠骆驼队来跨越大洲交易。

也就是说，因为自身是个物产丰富、人口众多的超大经济体，加之四周都是难以跨越的地理险阻，生活、生产必需的各种物资，中国必须确保在内部解决，而不可能依赖国际贸易来满足。在古代的技术条件下，那根本就行不通。帆船时代，你能从欧洲贩运粮食或者煤炭到中国赚钱吗？

这才是中国作为一个经济体要保持“自给自足”的根本原因所在。

相比之下，欧洲那种碎片化的政治格局中，要么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给自足。封建领主带领农奴，在庄园内生产和消费一切，代价是生产量很低，也就是贫穷落后。中世纪的欧洲，相比同时期的中国，可穷多了。

实际上，即使到了大航海时代，欧洲和中国之间最大的问题还是，即使双方想要贸易，中国这边有各种物产，但欧洲那边呢，啥也没有。幸好他们在美洲找到了大量白银，大家后来才有生意可做。

后来，欧洲人打破了封建制度，自给自足的经济模式消失了。但他们做不到“广土巨族”。一大帮中等国家、小国家、小小国家、小小邦，当然不可能像中国这个超大经济体那样在内部生产出一切，“自给自足”。他们必然高度依赖国际贸易。可是，他们那些国际贸易，实际上就是中国的省际贸易嘛。英国人去意大利买胡椒，和山西人去福建买茶叶，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是有的，那就是，世界历史主要是欧洲人写的，于是，就把欧洲说成是善于国际贸易的对外开放经济，而把中国描述成了自给自足的封闭经济。

这其中的关键误区在于，写历史的人，让中国和欧洲那些小邦小国共同使用“国”这个词。这可不就误导了嘛。欧洲那些小邦小国是个“国”。中国这个“广土巨族”其实是个世界，或者用我们中国的本土话语来说，是天下。

我们中国的经济，是天下型经济，欧洲人那个，叫做列国型经济。列国之间的贸易，在我们这边，就是省际贸易。只不过，由于统一的政治和文化，我们中国的省际贸易，比欧洲列国之间的贸易，要顺畅得多，交易费用低得多，所以，生产力水平也高得多。

天下型经济，最大的特征就是，各项经济活动主要在内部展开。把这种特征贬低为“自给自足的封闭经济”，往好里说是语词误用，往坏里说就是歪曲历史。

我们今天学到的国际经济学，什么比较优势啊，产业分工啊，国际贸易啊。大家以为是资本主义和全球化出现以后的全新概念，其实，这些概念代表的经济行为，在中国这个超大经济体古已有之。

对于我们中国这种超大经济体来说，国际贸易确实不那么重要，主要用来交换一些奢侈品，本质上来说是可有可无的。这当然不是什么落后，这是自然而然。

进入近现代社会以后，原来难以跨越的地理界限，已经可以轻松跨越。现代海运成本甚至比陆地运输要低得多。在这种情况下，同时发生两个有趣的现象。

第一是中国很快就适应了国际贸易，游刃有余、轻松熟练，目前已经成为世界第一大贸易国。怎么看中国人也不像一群上千年“自给自足”“自我封闭”的人。其实，中国人只不过把以前在超大经济体内部惯用的贸易和分工推广到全世界而已，没什么难的。过去的晋商，能把粮食从江南贩运到塞北。今天的义乌商人，同样能把工业品从长三角卖到非洲。

第二，因为中国保持了超大经济体的体量和地位，所以，中国自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消费市场。各种产业，即使仅仅为了满足中国国内的需求，就可以生存和发展。这和历史上的情况是一脉相承的。

中国发展出世界上最齐全的工业门类。在这方面，固然有国家安全和产业安全方面的考虑，但更主要的是经济规律使然。哪怕是再小的工业门类——比如圆珠笔芯，在中国内部都有足够的消费力。既然如此，那就投资干呗。生意就在身边，何必不做呢。

面对超级大市场中的需求，除了无法生产的自然资源，那些还依赖进口的商品或者服务，都会对有事业心的官员和企业家形成持续的刺激，刺激他们用努力实现“进口替代”，把赚钱的机会从外国人手中夺过来。这种心态，不完全是经济上的，甚至有某种“统一天下”“消灭残匪顽敌”的征服感和满足感。

新中国建立以来帝国主义的封锁，近年来美国的种种打压，进一步刺激了中国对“大而全”的追求。不过，说句实话，即使没有帝国主义封锁，没有美国的打压，中国也势必发展出种类齐全的产业格局。这是超大经济体的必然趋势。既然你本身就是一个世界，那就必然应有尽有。

当然，在现代社会中，中国有很多自然资源的短板，比如石油天然气、某些矿产、某些原料，必须依赖进口，还有一些高科技产品也需要进口。对中国来说，国际贸易不再主要用于奢侈品，国际贸易的作用比历史上重要多了。但是，因为超大经济体的特性，中国在国际贸易上也形成了独特的行为方式。

对传统上属于列国经济的西方人来说，参与国际贸易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得到商品或者货币。国际贸易是为了促成分工，对西方人来说，是亚当斯密那一代经济学家大声呼吁了很久以后才明白的道理。此前，欧洲人推崇的重商主义，说白了就是在贸易中以邻为壑，完全不考虑对方的利益，把贸易看成是国与国之间的一种竞争手段。

而对中国人来说，由于超大经济体内部早就有大规模的贸易，各地通过贸易展开分工协作，是合作秩序的自然扩展，并无彼此争夺的目的。贸易促进分工反而是无需多说的常识。而且，在中央王朝的统一管理和协调下，各地早就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意识。

因此，当中国人全面参与国际贸易时，自然而然就把这种观念带到世界各地。通过贸易促进合作，持续加深彼此的关系，在开展贸易的同时，推动对方各方面的建设，帮助对方实现发展等等，已经成为中国人的下意识。“一带一路”“人类命运共同体”等倡议，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提出来的。

西方人很难接受这些倡议。从根本上来说，出身列国经济的西方人仍然没有摆脱重商主义的思想限制。他们很难真正理解和接受贸易和分工的双赢性质，就算理论上认识到了，现实中也经常忍不住要跳出来反对。他们就是无法摆脱对类似倡议的怀疑和妖魔化想象。

而中国人则非常容易接受这些倡议，几乎是一唱百和。对出身超大经济体的中国人来说，合作秩序的持续扩展，就是中国漫长的历史本身。中国这个广土巨族就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1.0版。就算理论上不懂，中国人也会欣然接受和响应这些倡议——把生意做大，赚更多的钱，不就得这么干嘛。

所以，完全可以预计，在未来的岁月中，中国人将把历史上在东亚大陆打造广土巨族和超大经济体的种种习惯和做法带到全世界，持续加深各国、各大洲人们彼此之间的联系和分工协作。最终的目标，当然就是打造出更大的人类共同体。

在人类走出地球、或者外星人来到地球以前，这个人类共同体同样也只能是“自给自足”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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