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台问题的实质:是族群内部的“文明冲突”
一、
塞缪尔·亨廷顿在他“文明冲突论”中认为,“冷战”两级世界结束后,全球各种冲突的根源与形式,不再单纯地表现为意识形态冲突或民族利益冲突,而是主要体现为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
他把当今的世界粗略分为八大文明,即西方文明、中华文明、日本文明、印度文明、伊斯兰文明、东正教文明、拉美文明,以及模模糊糊的非洲文明。他认为在这所谓的八大文明中,对西方形成威胁与挑战的将主要是中国的儒家文明与伊斯兰文明。
亨廷顿所定义的文明,是一种“文化实体”,由语言、历史、宗教、习俗与制度等客观因素,以及人们的自我认同等主观因素共同构成。
而亨廷顿所谓的“西方文明”,主要指基督教新教文明,亦称现代资本主义文明。这种文明以新教为底色,以古希腊的理性传统为辅翼,通过一系列的技术与制度革命,开启了人类现代文明的新纪元。在他眼里,由欧美主导的西方文明,是地球上最为先进、高等的文明,代表着现代化,代表着人类的未来。
西方文明的优越性,被认为体现在三个层面上:一是物质技术层面,二是社会制度层面,三是文化信仰层面。
依照亨廷顿暗示的逻辑,西方文明起源于西欧,大约通过五个阶段向全世界扩散。
第一个阶段是伊比利亚大航海时代,西班牙、葡萄牙把原始阶段的现代文明传播到了拉美地区,直接演化成了拉美文明。这种原始的现代文明,主要以天主教为底色,只能算半拉子西方文明。
第二阶段是西欧工业革命之后的殖民主义时代。 以英国为代表的欧洲列强,为了追求财富与权势,向全世界炫耀他们的物质技术优势,抢夺势力范围,强行与全世界所有国家与民族进行贸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开启了帝国主义新时代。
这一阶段欧洲传播出来的文明,才算正宗的西方文明。
第三个阶段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民族国家时代。西欧诸国在法国大革命与拿破仑之后,逐渐向民族主义国家转变,英、法、德、荷兰等国,最终完成了民族国家的构建。
民族国家最为显著的特点,就是强调在同一民族内,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自由的,政府是人民契约的产物,必须由人民当家做主。也就是说,民族国家最为显著的特点,就是平等、自由、民主。
第一次大战后期,美国总统威尔逊提出《十四点和平纲领》,勾勒布局战后的世界秩序。这其中,他提到要用民族自决的原则,处理中欧及东欧各从属的少数民族问题。说通俗了,就是鼓励中欧与东欧的一些从属民族独立建国,以肢解匈奥帝国与奥斯曼帝国。
可是,这种示范作用,等于间接鼓励一些非欧的殖民地人民争取独立,建立民族国家。因此,在一战之后,各殖民地形成了一股要求独立的热潮,一批民族国家纷纷冒了出来。在这一阶段,西方的现代政治制度,开始在全球范围内广泛扩散。
第四阶段,是二战之后的美苏争霸时代。
在这一阶段,代表西方的技术文明与制度文明,已扩散到了全球。但它们的制度文明分裂为了两种,一种以美国为代表,奉行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相信自由竞争及用无形之手配置资源,能让世界更加美好;另一种以前苏联为代表,奉行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相信计划控制、用有形之手配置资源,才能让社会更加公平与和谐。
美、苏各自积极炫耀、推销自己的制度,宣称自己代表正确,对方代表邪恶;以至于把全世界几乎所有国家,都裹挟进了它们的意识形态斗争中。
第五阶段,是苏联垮台、社会主义阵营解体后,以美国为代表的自由资本主义凯歌高奏的时代。
在这样一个时代,以弗朗西斯.福山为代表的乐观派认为,人类历史的进程已经终结,美国代表人类的未来与希望。为此,他们积极推动全球化,试图用欧美的制度与文化一统全球,带领全人类走向未来的乐土。
而以亨廷顿为代表的务实忧患派,则相信人类纷杂的历史并不会终结,而是进入到了一个文明冲突的新时代。他预言,文明的冲突将首先发生在各个文明体之间的边缘与交叉地带。
现在看来,福山错了(福山自己也承认错了),亨廷顿对了。
二、
客观而言,中国现在只能算一个隐性的儒家文明体。
西方文明对现代中国的影响深入而广泛,而且相当复杂,以至于从外表上看,中国虽然与西方国家有着显著的不同,有些怪怪的,却已经看不出还有儒家文明的样子;乃至于有些国内的学者对亨廷顿之说非常不服气,他们认为现代的中国与传统的儒家文明已没有半毛钱关系。
然而,现在的中国在骨子里确实仍属于儒家文明,中国能够重新崛起,除了与后发优势红利、改革红利、人口红利、制度红利直接相关外,更与其隐性的儒家文化红利密切相关。纵观全球,在学习西方的过程中,学得最好、学得最有成绩的国家与地区,绝大多数都集中在东亚的原儒家文明圈内,这绝非巧合与偶然。
亨廷顿说的没错,在西方文明与儒家文明、伊斯兰教文明的边缘交叉地带,确实存在着相当程度的冲突。
只不过,在中东等地区,伊斯兰文明与西方文明之间的冲突表现的比较直接、明显、激烈。而在东亚地区,以中国大陆为代表的儒家文明与西方文明之间的冲突,则表现的比较隐蔽,不易被人察觉;而且这种文明冲突,主要不是表现为两种文明之间的的直接对抗,而是表现为中国自家人族群内部的冲突。
这种族群内部的冲突,在台湾地区,以“台独”与“去中国化”的形式表现了出来。在香港,则以“港独”及仇视中国大陆的形式表现了出来;前一阶段香港发生的所谓抗争运动,实际就是这种族群内部“文明冲突”的表现形式。
那么,这种族群内部的“文明冲突”是怎么形成的呢?它实际上是中国近代历史发展出的产物。
三、
从清朝末年的洋务运动开始,我们全面学习西方的技术文明,一路跌跌撞撞,学了一百七八十年,到现在可以说已经学得相当成功;以至于连美国面对中国的技术进步,都不能继续保持淡定,急吼吼地全面打压中国的技术企业,刻意地为难我们的中兴、华为等。
这说明在技术方面,我们现在已非常西方,以至于连西方人都要感叹:教会徒弟,要饿死师傅了。
科学技术虽然起源于西方,但它是纯粹的工具,最为中性,能为任何文明的人直接拿来应用。
四、
从清末的维新运动开始,我们全面学习西方的制度文明,学了一百多年,我们基本上学来了西方的制度,只不过中国大陆与中国港、台学来的制度不是很一样。
中国大陆学来的这种制度颇具特色,它以前苏联的社会主义模式为基础,融合了美欧的自由市场主义,而且还留有显著的传统儒家文明的痕迹。这可以说是一种“三合一”的现代制度,兼顾了现实与历史、内部与外部。
香港由于长时间是英国的殖民地,它没有选择的余地,基本全面移植来了英国式的资本主义制度。
台湾选择的也是资本主义式的西方制度,只不过这种制度经过了孙中山的粗糙改良,表面上搞了个不伦不类的“五权分立”。
孙中山在革命初期,根据中国的国情,设计出了一套三段式革命理论,他认为:初期,需要武装打倒军阀,因而要实行军政;中期,需要由国民党监护、指导全国人民学习西方,因而需要训政;最后,条件成熟了,全面接受西方先进的政治制度,因而要实行宪政。
中国国民党在大陆时,虽然念念不忘施行宪政,但无奈条件不成熟,一直没有办法认真贯彻;他们败退台湾之后,经过发展经济及对台湾社会一系列的改造,到蒋经国时代,国民党开始全面试验西式的宪政。
虽然宪政试验在台湾展开不久,国民党就失去了政权,后来即便偶尔复起,也娘娘化,雄风难再,而且有走向泡沫化的趋势;但是,这也算国民党求仁得仁,它本是个革命式政党,按照它的理想,宪政实现之日,它就算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本应该就娘娘化,甚至泡沫化了。
五、
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我们准备抛弃我们的传统文化,全面地学习西方的文化;我们学了近一百年,却只学了些皮毛。
这是我们学习不认真造成的吗?不是,是因为西方文化的底色是基督教,我们要全面拿来人家的文化,就要全面接受人家的宗教;而我们这样一个悠久的文明,很难一下把自己清零,全面移植人家的宗教。
这决定了我们虽然极想学习西方的文化,却不能全面移植人家的文化,只能有选择性的接受其中的某些部分。而且由于客观的历史原因,在这一方面,中国大陆与香港、台湾是不同步、不同调的,最终各自形成了不同的特色。
大陆在1949年之后,本来一门心思要移植西方与马克思主义相关的文化;但后来慢慢发现,马克思主义主要是一种制度,在文化的层面上比较单薄,不好单独应用,只能自己再发展充实。
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时,为了重建文化信仰,有一道选择题摆在了大陆人民与执政者面前:是吸收西方的基督教来与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结合?还是让传统的儒学与马克思主义结合?
吸收基督教来与马克思主义结合,有两大问题:一是基督教与马克思主义是对立的关系,两者没法兼容,拿来基督教就意味着要放弃马克思主义。二是,中国的社会虽然经过了反传统的洗礼,但在骨子里仍相当传统——虽然掌握着话语权的少部分知识分子,由于读了许多西方的书,程度不同的“香蕉”化了,但广大的人民群众,却仍然生活在历史与传统中——这意味如果生硬移植来基督教,势必会引发中国社会内部的“文明冲突”,这风险极大。
因此,选择传统儒学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也就成了唯一、最佳的理性选择。
然而,这样一来,中国大陆虽然解决了内部的问题,却与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世界又多了一层隔膜。本来,中国奉行马克思主义,坚持社会主义制度,就已经让他们视为异物了;现在中国又要复兴传统文化,这更让他们视为了异物中的异物。
因为按照西方精英们的看法,人间正道在欧美,世界的未来在西方文明,任何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如果不能全面融入西方文明,那就等于自异于世界,那就是逆历史的潮流而动。
香港作为英国的前殖民地,它在文化的选择上几乎全面拥抱英国。尽管香港社会并没有完全英国化,但它是中国“西方化”最为严重的一个地区。假如把整个中国比喻成一张烤饼,那么香港就是被西方文化烤焦了的那一小块。
台湾的情况与香港不同。
台湾的中国国民党在文化信仰方面,从一开始就明确主张要把传统的儒学与西方的基督教相结合,孙中山、蒋介石等国民党领袖,都是一手捧“四书五经”,一手拿《圣经》。他们认为,基督教既然能够与古希腊的理性主义有机结合,那么一定也能与儒家的理性主义有机结合。
但现在看来,这种结合并不成功,因为基督教有自己成熟的世界观、历史观、人生观及价值观;儒家同样有自己成熟的世界观、历史观、人生观及价值观。这两套价值体系都相当完备,而且有一定的差异,许多方面都不能兼容,实际上很难在短时间内融合为一体。
台湾的分离主义“台独”思潮,既与台湾特殊的历史因素、地理因素有关,也与国民党的这种文化信仰意识有关。
台湾岛孤悬于海外,在历史上多次与大陆分治,而且还做过荷兰人与日本人的殖民地;因此,它在政治上比较容易形成割据的意识。例如,“台独理论大师”史明就宣称:曾经统治过台湾的荷兰、明郑(指郑成功)、满清、日本、国民党政权均属外来政权。
在文化信仰方面,台湾的一些人认为,台湾处在中国的儒家文明与西方文明的交汇地带,因此形成了自己的台湾文化。用李登辉的话讲,“台湾文化是海洋文化与大陆文化的结合物”,不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
按照“台独分子”的这种逻辑推论:台湾文化既然不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那么台湾人便不是中国人,台湾人群体是一个中西文化杂交出来的“新民族”。
实际上,“台独”从本质上而言,是传统的政治割据意识与新时代的文化自异意识相互结合,而形成的一个“怪胎”。
六、
假如不考虑利益因素,单从族群内部“文明冲突”的角度看待香港、台湾问题,就会发现香港、台湾社会中讨厌、甚至敌视大陆的人,主要有三部分。
一、讨厌、敌视大陆的社会制度者。
这部分人完全接受了西方的历史进步观,认为欧美的西方文明代表着进步与光明,平等、民主、自由、博爱等所谓的“普世价值”,是人类最为美好的终极价值。
他们认为,香港的社会制度移植的是英国的制度,在世界上最为先进、优越;台湾社会自从实行了民主化改革,也算是进入了先进、优越的行列;而中国大陆的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代表着落后、专制、病态,不是低港台的民主制度一等,而是低了好几等。
在他们看来,大陆只要不改变自己的制度,完全与欧美对标,那就是自外于西方文明,就是倒退与堕落。它们就不屑与大陆为伍。
二、在感性上讨厌中国文化者。
这类人与大陆上的某些知识分子一样,他们深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及自由主义的启蒙运动影响,在感性上讨厌中国文化,认为中国文化愚昧、落后,西方文化高雅、文明。他们盲目哈美、哈英、哈法、哈德、哈日,甚至连印度都哈,就是不喜欢中国的历史、文化,及大陆的现状。
这类人虽然历史观西化了,但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只是部分“脱中”,还没有完全西化。他们在文化人格上往往是分裂的,他们喜欢显示自己的西方情调与西方理念,以此自我“高贵”,在其他人面前装优越感;但其实像是夹心面包,外皮西化了,而为人处世仍比较传统。买披萨回家饼配臭豆腐与大葱吃,说得就是这类人。
三是,从感性到理性都讨厌中国文化者。
这部分人多数都接受了基督教信仰,他们在历史观、世界观、人生观方面,已全面西化,基本上已没有中国情怀,属于“彻底的香蕉人”。在这次香港所谓的抗争运动中,骂中国最凶、最为顽固的暴徒,往往都是这类人。
唐朝诗人司空图的《河湟有感》一诗,算是给港台这类人画的像,诗云:“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香港、台湾社会这三类敌视、讨厌中国大陆的人,都属于族群内部“文明冲突”的产物;大陆通过展示自己的制度优势,假以时日,或许能够改变第一部分人的态度;但要改变第二类人与第三类人的态度,只靠展示制度优势,却远远不够。
七、
看待港、台问题,不能只从政治、军事、经济等硬的方面看,还要从历史、文化等软的方面看,族群内部的“文明冲突”,是一个客观的存在,它是港、台问题的本质与根源。
制度问题,可以用显示制度优势,及讲好中国故事来解决;文化问题,则只能通过思想学术,用文化的手段来解决。
但大陆对外讲文化,红色文化与新时代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只能暗讲,不能明讲,能明讲与大讲的只有传统文化,尤其是最具代表性的儒家文化。
可是,我们大陆本身还不能讲清楚自己的传统文化。我们自己讲不清“新时代的中国文明”,自然就没法跟外人讲清;没法跟外人讲清,自然就没法获得西方的理解与尊重;而不能获得西方的理解与尊重,也就很难指望获得港台地区那些人的理解与尊重,从而消弭族群内部的“文明冲突”。
习近平总书记说,要“讲清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历史渊源、发展脉络、基本走向,讲清楚中华文化的独特创造、价值理念、鲜明特色,增强文化自信和价值观自信。”
我们只有自己自信了,才能让人家信。
解决我们国家族群内部的“文明冲突”,是一个长期而复杂的任务,只靠给港台输送利益解决不了,甚至使用“强行统一”的手段都难解决;我们只有复兴了自己的文化,有了与西方文明平等的对话权,才有可能真正解决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