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长安教坊》（六）

如果在学校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当你是瘟神，与你擦肩而过，必定狠命地拍打肩膀，并装作痛苦状；你碰过的书本，需要拿到窗口抖落晦气；你坐过的椅子，不仅需要拿手帕擦拭，还需要做法事。你怎么办？

并且，瘟神只是传染疾病；只要没有疾病，就没有所谓的瘟神。指控不攻自破。

而你是衰神，你带来衰气。衰气霉运这种迷信，所有人都可以把今天发生的不好事，大到演砸，小到丢了块手帕，都归结于你无意间的裙摆相碰。你怎么解释？怎么证明自己不是？以何种方式证明自己不是？

你百口莫辩。

而且，被“衰神碰到”已经成为一种流行时尚，已经成为一种社交活动，两个窦娇娥都不认识的女生，开场白都能是：“今天我在走廊见到了窦衰衰，果然回课的时候被善才骂。”

并且，所有人做这些事说这些话，从不避讳窦娇娥，当面做且做得极尽夸张之能事。

而噩梦中的噩梦是，分组演奏。

两两一组，或三三一组排舞台队形，没有任何人愿意与窦娇娥一组。玉春善才排队形，无论拉谁站在窦娇娥身边，此人必定做极度痛苦状，所有其他人都嘲笑她今天倒霉站到窦衰衰旁边。

没有任何人的意思就是没有任何人，包括窦娇娥的好朋友冷晴。

窦娇娥在胡姬酒肆跳舞所赚的钱几乎全部寄回家里给母亲治病。偶尔，买几个胡饼想着犒劳一下自己。冷晴极爱吃胡饼，常将娇娥带回的胡饼吃得一个也不给娇娥留。但这胡饼友谊，并不能使冷晴支持一下娇娥，或者至少温暖一下她。不，一点也不，冷晴极度害怕别人说她是窦娇娥的好朋友，因而不仅玩“击鼓传花”的游戏玩得最凶，而且分组演奏时离娇娥最远，并且质问娇娥：

“为什么大家不排挤别人，就排挤你？”

“为什么大家不叫别人‘衰神’，就叫你？”

“为什么是‘你’？”

灵魂三问。

还有终极一句：“你要好好反省，凡事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本朝时，人类认知中，还没有“概率”与“乌合之众”的概念。

即如果群体的恶被挑起且不加控制，倒霉的是谁，这是一个概率事件。

比如某地治安环境差，谁会被抢劫，这是概率事件；被抢个体就是没有错。或者说他最大的错是出现在治安环境差的地方。所以，避免被抢的唯一手段是不出现在治安环境差的地方。同理，为什么校园霸凌应该严惩？因为受害学生连“不出现”这一条都做不到，他无处可逃。

但以上这些，窦娇娥不知道。

她于是仔仔细细地反省自己，竭尽全力地想修复与珠娘的关系。

一无所获、全部失败。

此时的她还不明白这世上有一种关系叫“不可调和的矛盾”。

比如，美女与普女有可能做朋友，但大美女和美女很难做朋友，大美女和野心美女则是矛盾不可调和。更有心机的野心美女接近大美女时，可能上演扮猪吃虎、温良恭俭让的那一套，但最后的最后仍离不开攫取资源、取而代之的戏码。为了稀薄的“友谊”，耗费半生的精力，结局不会比人间不值得好到哪里去，没有例外。

但眼前的局面真的把窦娇娥难倒了。她没见过，她不知道怎么办。

更要命的是，她也不知道该向谁求助。甚至连“同学们都当我是衰神，都怕跟我在一起沾染衰气，我该怎么办？”这样的问题都问不出口，因为实在太丢人、太失面子、太难以启齿了。

总之，束手无策。

怂人窦娇娥于是想退学，但是她要挣钱，老家是绝对挣不到这个数的钱。只有教坊附中能为窦娇娥提供长安居住证，退学就等于离开长安，所以不能退学，所以成绩要保持在及格“丁”以上，所以要继续天天练琴。即使受尽羞辱也要继续天天练琴。

怂人窦娇娥的招数还有：躲。万不得已才会出现在教坊附中。其余所有的时间都泡在胡姬酒肆。

胡姬酒肆，窦娇娥的避难所。

只有在胡姬酒肆窦娇娥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她会跳所有的胡舞，舞姿妖娆热辣，带着如同将要跳悬崖前的放纵与绝望。并且极愿意陪客人跳双人胡舞。

不陪客人跳舞曾是窦娇娥给自己定的规矩。但是，现在在窦娇娥的世界里，只有胡姬酒肆的客人不会把她当做衰神。确切地说，不仅不会，反而愿意花大钱为了与娇娥共舞。并且，能与娇娥共舞被视为极其荣幸的事情，而不是相反。

所有的客人都热热烈烈地握住娇娥的玉手，缠缠绵绵地搂过娇娥的腰肢，一个晚上惊叹娇娥美貌的耳边私语恨不能用尽所有汉赋中的美人文字。没有机会一亲芳泽的客人则在明早长安街头流传的盛唐新诗中一吐相思。

窦娇娥在此时成为了胡姬酒肆的头牌，收获了大批的粉丝。

也在此时，娇娥学会了喝酒，懂酒桌规矩。

喝酒的原因说不清：有点想赚更多的钱？也不全对。可能想报答客人的不嫌弃？也不全是。也许就是单纯想喝醉。当然，娇娥不会喝得太醉，因为她第二天还要早起练琴。

无论怎么样，窦娇娥都有回到教坊附中的那个时刻。那一刻就是一千多年以后西方童话里，灰姑娘的魔法失效的时刻。

几乎每次在大门口，窦娇娥都要先哭一场。

然后硬着头皮，挨着墙边低着头不抬眼地跑回自己的宿舍。就差没有一件隐形斗篷了。

附中女生的宿舍有双人间和单人间，通常双人间面积较大，单人间面积较小。娇娥恰好分的是单人间——她的螺蛳壳。

怂人窦娇娥的招数还剩唯一的一个：祈祷。

她看着夜空自语哭道：“ ……一个笑话里面说，一个僧人去天竺遇到一群会说话的孔雀。僧人问第一只孔雀，你每天做什么？第一只孔雀回答：吃饭睡觉打豆豆。僧人又问了第二只孔雀一模一样的问题，第二只孔雀也回答：吃饭睡觉打豆豆。所有的孔雀都这么回答，直到问到最后一只孔雀。它回答：吃饭睡觉。僧人问：你为什么不打豆豆呢？它回答：我就是豆豆。我就是豆豆……”

“上天，求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上天，求求你，快让这一切结束。”

可惜，窦娇娥没有料到，这一祈祷就是四年。

上天仿佛没有听到她的祷告，让她硬熬到毕业。

13-17岁最美的年华，娇娥在泪水中泡大。

当然，娇娥舍不得长安，还有一个原因，他。

连载小说《长安教坊》是根据苏子娇创作的舞台剧剧本《长安教坊》改编，在全球范围内享有版权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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