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之:偷桃

我们那一代,在农村长大,男孩子几乎没有没做过小偷的,包括我这种三巴掌扇不出一个响屁来的老实孩子。

当然,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穷,没什么可偷的,无非是种在地里的瓜,长在树上的果。那时候,正在长身体,又成天吃不饱,很快就饿了,眼睛发慌,四肢乏力。瓜田李下,顺手牵羊,那是常事,大家见惯不怪了。

偷东西,终归品德不好,要被管教的。偶尔一两次,没啥,就怕偷东西上瘾,成了习惯,也坏了名声,在村人留下惯偷印象,若干年后,娶亲成家都难。只要不小时偷针,大时偷金,活动一下手脚,适可而止,也无伤大雅。

那年月,农村男孩的成长,都要经历这么一个阶段,绕都绕不过去。

附近瓜果,最让我们垂涎的就是邻村的水蜜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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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圆数里,桃树就那么一棵,矗立在我们出村,邻村进村的马路边的矮坡上。冬天,桃树光秃秃的,一点想象力都没有。可到了春天,就完全换了一副模样。桃树是第一个迎春报春的,突如其来,一夜之间,叶子都还没长出来,就已经千朵万朵的桃花开了,艳艳丽丽,密密麻麻,簇簇拥拥,泼泼洒洒,层层叠叠,在料峭春寒中,张扬着春的气息。远远近近的蝴蝶和蜜蜂赶集一样,涌过来,在花丛间起起落落,追逐嬉戏,用自己的方式拥抱春天。

一阵春风,落英缤纷,在地上铺一层厚厚的花毯。花落了,青涩的小果就挂在枝桠上了。果们的身上毛茸茸的,就像披了一件毛线衣,抵御着春寒。虽然春风春雨很无情,要吹落满地的小毛桃,但没关系,树上还有满满的一树桃子。那树桃子像那时候没有污染过的夜空上挂着的满天星斗,闪烁在我们的瞳孔里,也闪烁在我们的记忆中。

桃树挂果后,村里的小孩每天都要有意无意从树下路过,侦察桃子的生长情况。有时候也在桃树做短暂停留,从掉落在地上的密密匝匝的桃子中,挑选那些大点的,新鲜的,放进口袋带回家,偶尔也拎起衣角,擦去桃上的泥巴和长毛,把桃子准确地丢进嘴里,试探性地咀嚼起来。这个时候的桃,虽然没有成熟,但不酸,不涩,不苦,也没有其他什么异味,只是不甜而己,可是已经能充饥了,因此也渐渐地受到我们的注意和欢迎了。

阴历四月,桃子就长到我们的拳头那么大了。长大的桃子,已经站稳了,经受得住自然的风雨了,难得平白无故地落下来。桃子们骄傲地挺在枝头上,狡猾地隐藏在繁叶间,青青的,比晌午的阳光还耀眼。桃们那个尖尖的屁股,已经不经意地露出了若隐若现的红晕。

从桃树下路过,远远地,我们都要捡两个石头揣在兜里,趁着没人的时候,迅速掏出来,抡圆胳膊,用尽全力,往树上扔去。飞起来的石头,穿过枝叶,发出嗖嗖的响声。与石头一起坠落下来的,还有三五个桃子。如果有人听到桃子落地的声音,从屋里走出来了,察看情况,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从从容容地路过,目不斜视,只管赶路。尽管他们知道,我们当中有人打桃子了,可又瞅不准是谁,只好骂骂咧咧,来到桃树下,把掉落在地上的桃子捡走了。如果没有人出来,被打落下来的桃子,就成了我们的了。我们派出代表,飞快地冲过去,把桃捡起来,然后快速离开,与我们汇合。

用石头打桃,运气好的时候,一人可以分到一个;运气不好的时候,两三个人分一个。没洗,也来不及去毛,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咬起来。这时候的桃,已经味道很不错了,虽然有点儿酸,但咬起来清脆,也满口生津,甜到心里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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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石头打桃是白天,也是典型的小打小闹。白天吃桃的滋味,晚上还留在我们嘴边,意犹未尽,也刺激得我们彻夜难眠。那夜,刚躺下,正准备入睡,就看见同床的哥哥蹑手蹑脚地起来了,不由得也起了床,跟在他身后。出了自家虚掩的门,村里已经有几个伙伴聚在村口,等着与哥哥会合。我本来是没份的,因为我胆小怕事。可桃的美味刺激着我,我坚决要跟他们一起行动。我嗫嚅着说:不让我去,我就告发你们。

伙伴们没办法,只好把我带上。那夜,月亮昏昏沉沉的,星星稀稀落落的,十步之内,不见人影,正合适做坏事。一行人,小心谨慎地往前移动,脚步声掩没在此起彼伏的青蛙和虫子的叫声里。约十分钟后,我们到了桃树下,有些兴奋,有些紧张。过了一段时间,确定没人发现,于是开始行动。我自告奋勇,争取表现,要求爬到树上摘桃,伙伴们同意了。我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开始往树上爬,不到两三分钟,就隐身在密密麻麻的树叶间,一边摸索着摘桃,一边往树下扔桃。桃子扔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在夜间格外响亮,让我们心惊肉跳。

这响声,同时也传到了桃树旁边主人的耳朵里。主人醒了,点亮灯,一家子吆喝着,起床,开门,准备捉贼。在他们点灯的时候,树下的伙伴见势不妙,拿起桃子,一溜烟地跑了。我在树上,来不及下来,主人就已经到了树下了。所以,只得躲在树上,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能做的,只是在心里不停地祈祷,千万别被主人发现了。

主人听着那阵杂沓的脚步声,看着那群影影绰绰的影子,一边尖声锐气地喊叫着,骂咧着,一边用马灯仔细地照看地上有没有遗落的桃子,这样折腾了一阵,把桃子捡光了,也就回去了。回去的时候,主人还用马灯往树上照了照,看看还有没有人。树很高,叶很密,马灯光线柔弱,根本透不过树叶,自然也就发现不了我。没啥发现,主人也就回去睡觉了。

我在树上一直呆着,一动不动,直到主人上床,吹灯,呼噜声响起,才轻手轻脚地溜下树来。脚一触地,就疯了一样往回跑。估计那是我一生中跑得最快的一次,比大学时体育课,八百米长跑考试还用心,还快。呆在树上静静等候的那半小时,也是人生中最漫长的半小时,就像高考时最后半小时那样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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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桃的情节,要在那个夏天反复上演,也有被不幸抓到的时候,但不是我了,因为我只上树偷过那一回桃。被抓到了,是要自家大人去领人的。大人很生气,见面就甩过来两个耳光,还要陪尽好话,替孩子做保证。到桃子彻底成熟,主人举行摘桃仪式,那树上的桃子已经所剩不多了。

种的桃树,结了满满一树桃,却被别人吃了,自己没吃到几个,这让主人很郁闷。年年这种现状,主人就生气了,在我读初二的那个夏天,主人摘完桃,就把那棵树砍了。

没有了桃树,全村人都很怀念。看来,并不是我们几个小朋友偷过桃,村里有太多小孩都偷过。桃子偷回来,家长是一边骂,也一边品尝过。在那棵桃树被砍的第二年春天,村里集体行动,派人从县上买回来数上千棵桃树,种在村后面的山坡上,差不多每家每户都有数十棵。

桃树生长很快,第二年春天就开花结果,当年夏天,就有桃子吃了。第三年春天,满山遍野都是桃花;夏天,树上都是又大又红的水蜜桃。

桃多了,家家户户都有了,就没人偷了。桃子成熟的季节,一树一树的,都挂满了。桃子不能放,在当季的半个月左右,要吃完。由于大家都没钱,那些桃子也没市场,只能偶尔卖出三五斤,其他的都要自己消化。所以,桃子成熟的季节,我们都要到桃林转转,看哪些桃先熟了,就摘下来,把自己喂饱。周末了,我也叫上要好的同学来家里摘桃吃;或者摘了桃,用书包带上满满一袋,到学校去,与他们一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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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水土好,桃子很甜。每年夏天,我都要回家一趟,吃上一顿桃,还要摘上一袋,扛回北京。虽然家乡不如北京昼夜温差大,但家乡的桃要比北京的好吃。北京的桃,大个,但不甜。家乡的桃虽然块头小,但清甜。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在北京的老乡,吃过我带来的桃的朋友,都这样认为。

现在家乡的马路边,都种满了桃树。从暮春开始,桃子就陆续上市,一直要吃到夏天过完。从桃林路过的客人,都要把车停靠在路边,下来摘些桃带走。那桃又脆又甜,价格也不便宜。

北京盛产桃,平谷的水蜜桃,就像王母娘娘的蟠桃那样大,那样艳丽;但北京的桃,我吃得比较少,因为北京的桃没有故乡的那种风味,就像北方的女子没有江南的女子那样温婉秀丽,总缺了点什么。

2020年3月21日 北京右安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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