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门前的沉思

                                                                  哈德逊河的流水

    河水是流动的。每当我沿着哈德逊河散步时,我的思迁与目光也像河水般逐波而流。

    两百多年来,人类在哈德逊河的两岸建立起人类社会新的一轮文明 – 美国文明。文明是生产力的一种思

维形式和表达方式。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各自以埃及文明,两河文明,爱琴海文明,东方文明,印

度文明来思维与表达。

    过去,人类用了上万年的时间才慢吞吞地从石器时代进入铁器时代。而启端于欧洲革命的美国文明,在短

短的百把年光景,已跨越了蒸汽机,电力,电脑三个生产力时代。

    哈德逊河两岸,一边是长岛,另一边是曼哈顿,是纽约的精华所在,也是美国文明的灵魂所在。

    如果,一个人朝思暮盼,像虔诚的教徒那样,五步一磕头地来到了现代资本主义圣地的纽约,只是为了仰

望110层高的世界之窗(世界贸易中心),102层高的帝国大厦,在时报广场与那些兜售裸体女人照片的本地人

周旋,诚惶诚恐地行走在长不过500米的华尔街;或者只是为了更多地呼吸汽车所排放出来的废气而不是美洲大

陆上原有的清新空气。那么,不出一个星期,你的虔诚感和新鲜感会丧失殆尽。因为全世界的大城市都大同小

异,高楼林立,汽车如梭,百分之二十的男人不务正业,百分之二十的女人在勾搭男人,用名牌香水掩盖天生

的体臭,产生出一种城市里特有的怪味。用千姿百态的装腔作势来跪拜与拥抱金钱,产生出一种城市里特有的

雕塑。纽约只不过带了个头,是老大而已。

                                                         奶油蛋糕为何变成老鼠屎

    哈德逊河两岸并非都是摩天大厦,也有红砖作墙的两层或三层楼房,租金便宜,室内卫生自理,室外则由

业主负责打扫,这也算是一种大众公寓。每间的面积不过二十来平方米,但大多有一小小间自己的卫生间。我

就暂时在其中的一栋的公寓里住了下来。

    业主兼清洁女工是一位爱尔兰裔的半胖女人,大家称她凯丽太太,五十出头,脾气不坏,但看得出她多少

有一点儿心事。其实,活在这个世界上谁会没有一点儿心事呢!

    她自己是极其平庸的,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准时打扫卫生,准时收租(两周一次),准时去教堂祈祷,

还有一项与众不同的准时,这就是每月要准时去监狱探监一次。

    她所以准时去教堂祈祷,除了有生以来代代相传的信仰外,她应当感谢耶稣基督施给她的两个儿子都在一

个监狱里服刑,省得她东奔西颠地跑两个地方。

    她一共有三个儿子,老大在几年前的一场枪战中饮弹身亡。老二和老三则先后入住星星监狱,享受长期的

免费食宿待遇。

    如果她有第四个儿子呢?也许会当总统,大法官,打篮球,拉皮条,吃白粉,谁能说得准谁在成千上万种

谋生之道中,他究竟会选择那一种。

    上帝所以不再安排凯丽太太再生育出第四,第五个孩子,大概是不希望她再一次从冬天那暖烘烘的热被窝

里突然跌落进阴冷刺骨的冰窟里。每一个母亲从怀孕的第一天就希望自己创造的生命能成龙成虎,决不会想到

他们也会成为犯人,关押在高墙之内。这就是人生,希望与失望;理想的是奶油蛋糕,吃进嘴里的往往是蔫呼

呼的老鼠屎!

                                                                   监狱门前的沉思

    哈德逊河的流水不会只止于纽约市的繁华地段,她还在不声不响地流过更多的土地,贫瘠的或肥沃的的,

乡村的或城镇的,宁静的或喧嚣的,最终一泻而入纽约湾去大西洋不复返。

    我驾驶着自己那辆年事已高的的庞蒂克逆哈德逊河往纽约州的方向前进。凯丽太太安详地坐在我的旁边担

任向导。

    她自己有一辆日本车,所以搭我的车,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跟着她一齐去看看这个举世闻名的监狱。

    她经常凝望着前方,一动不动地陷入了沉思。中年丧偶,暮年失子一死两囚。这条路,她每月一次,已经

走过了多少十次,还要走多少次,还能走多少次!

    监狱建于哈德逊河的旁边,和一切碉堡一样,都选择了特别陡崤的地理位置,确切的地址是在纽约的奥辛

宁镇。它和全世界所有的监狱一样,有高尚的围墙,有铁丝网或者是电网,有岗楼,有荷枪实弹的卫兵。

    我不是亲属,没有探访犯人的证件,因此只能按章把车停在离围墙几百米之外的一个停车场上。停车场上

大约有七,八十辆汽车,也有一些人像我那样踱来踱去,彼此都没有攀谈的兴致。在这种环境下,小孩会早熟

,年轻人会老成,老年人会变成哲学家。人们都在隐隐约约地思索着几千年来一代又一代的人地在探索着的一

个命题:人为什么要犯罪?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在社会与制度,罪与罚的公平与效果。哲学家所以大多数秃顶,

大概是对这类问题也百思不得其解的缘故。而一般人,凡遇不得其解的问题,就不再苦思冥想,一切皆归诸天

意使然或人类本性难改!

                                                        法律的无奈还是文明的报复?

    约莫两个小时之后,凯丽太太终于走出了监狱的大门,已近下午三点半左右。她虽然没有亲自在监狱里居

住过,但来的次数多了,对监狱的作息制度与各类奖惩规定都能像背诵美国宪法第一条那样不假思索琅琅上口

。比方说,为什么每次都要选择下午来探监,这是因为监狱在上午不准探监;为什么要在四点钟之前结束探访

?凯丽太太自言自语地说:“他们下午四点四十分就吃晚餐,这实在上太早了点。往日,他们这两个小猴子在

家里,四点来钟吃的是点心,七点来钟才正式吃晚饭呢!”

    她每次探监,最最关心的事就是这两个孩子在这里有没有积累起“好时间”。

    我不懂“好时间”是什么意思。

    凯丽太太的眼睛突然亮了很多,精神十足地向我解释说:“好时间就是好行为,一个犯人在监狱里表现良

好话,每个月就有减刑十天的希望。也就是说,法官大人把我的哈利判了十年,如果他在监狱表现不好也不坏

,平平平常常的,那么关够了最低的服刑期三分之二,大概6年,就有机会假释出狱。如果表现良好,监狱当局

就会用“好时间(GOOD TIME)”来奖励这个犯人,不再需要6年,也许是5年,也许是4年多一点就可以出监狱

了!”

    “好时间”不仅使她的两个儿子或任何一个犯人燃起了希望的火炬,也使凯丽太太借助这火炬的光亮而劲

头十足起来,不知不觉又搭上了一列希望号列车。

    凯丽太太这一辈子在希望号列车上不知爬上爬下了多少次。

    小家伙还在肚子里时,她就开始了这没完没了的希望。希望儿子的百日咳不要转变为肺炎,希望儿子的小

腿不会变成罗圈腿,希望他们小学毕业,中学毕业……..希望月黑风高的晚上他们能早点回来……..。终于入

了监狱,又希望他们能早日出狱。如果真的出了监狱,凯丽太太的下一个希望又是什么呢?

    比较现实与心平气和地说,下一个希望是不要让他们再入监狱。

    我回首一瞥那群建立在哈德逊河畔的红砖结构,那有名的百年监狱,它象征着什么呢?是法律的无奈,还

是文明的报复!

    一个号称世界上最富强,最文明,最尊重人权的国家,为什么又是一个犯罪率天天上升,远远超过了经济

增长的速度,成为这个地球上的犯罪王国。不仅是成年人犯罪,14岁-17岁乳臭未干的少年犯罪在成倍成倍地增

长,在这些童稚未脱,看来天真无邪的少年之中有将近1千万人是犯过罪的。

    他(她)们 的身后又有多少个凯丽太太或凯丽先生呢!

    美国文明究竟是什么?我害怕秃顶,还是让已经秃顶了的哲学家去思索吧!

    (选自本人著作《我看到了一个只穿裤衩的美国》 2000年 广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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