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老舅,凉了?

500

11年前,说唱歌手董宝石和他所属的说唱团体出现在《天天向上》,热切歌唱着对故土的深爱:“哪怕是哀鸿遍野,哪怕是天无日月,我也愿与我深爱的这片沃土同存共灭。”彼时,他们代表的是东北说唱的新生力量。

11年后,董宝石又来了,此时,他的身份是《野狼disco》原创歌手“东北老舅”。这首神曲在今年夏天火遍全网。快手里有无数以此为背景音的短视频,明星们也在各类综艺节目中模仿取乐。

董宝石消失了,东北老舅火了。

这是老舅对宝石的胜利,也是粗鄙对深刻的胜利。表面上,《野狼disco》就像前些年的《小苹果》,以通俗之力消解掉圈层之间的隔阂。而其中隐喻,却无人在意——它的内核是残酷而真实的东北落寞时代。

沉浮世间,董宝石早已学会释然。《野狼disco》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但除了关心这首歌还能火多久,他也不忘关心更现实的问题:如何才能活得更好?

01

半年时间,《野狼Disco》已经不复夏天时的盛况。

董宝石上了最新一季《吐槽大会》,同期参加录制的吴昕也把他和《野狼Disco》编进了自己的段子,但这些动作都没在舆论场掀起什么水花。在快手等平台,它的热度也明显下降了。

500

老舅曾经被称为“快手说唱之父”——当然,这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夸赞之词。在他的说唱风格里,咬字实,落音重。当他以近乎喊的方式唱出“大背头、BB机、舞池里的007”时,关于俗的批评也随之而至。

但细品,种种意象拼凑出一个支离破碎的港式片段,歌手老舅用一段听者易上头的散装粤语,唱出了东北底层青年对粤语电影里义气江湖与五彩霓虹的幻想。

老舅本身跟香港没什么关系。

33岁的东北说唱歌手董宝石出生在吉林长春,因为专辑里塑造的“东北老舅”形象而得名:不得志、人好、没本事、好面子。

歌里歌外,老舅的身上,都“藏”着故事。

他的歌词里布满线索。比如《野狼Disco》里有一句歌词,“不管多热都不能脱下我的皮大衣”。就连蹦迪时他都穿着皮大衣——即使被生活逼到角落,这也是东北男人最后的骄傲。虽然不合时宜,但皮大衣代表体面,这就够了。

这似乎也是对整个东北的隐喻:酷炫的表藏着溃败的里。

就像同为东北题材的电影《钢的琴》开篇,城市里那两根大烟囱就如同老舅身上脱不下的皮大衣,远远望去,它挺拔、出挑,如同一座城的光鲜门面,但走近一看便知,工厂早已不再运作,废弃、黑黝黝的钢铁车间沦为空洞的躯壳,只有烟囱,成为过去那段热火朝天日子的回忆。

500

图:电影《钢的琴》剧照

一切都是伪装。假象,是这片土地失魂落魄后的最后一丝倔强。

东北孕育了这一切。作为共和国长子,这片黑土地上的荣光已经一去不复返。90年代末的那场下岗潮,把无数人推出工厂大门,沦为时代边缘者,只能在不堪中摸爬滚打,为生存辗转。

董宝石亲眼见证了这场不堪。

1990年代初,东北兴起下海经商潮,董宝石的父母在长春黑水路做调料批发生意。

生意刚开始很不错,董宝石一家搬进了商品房,客厅里,老板椅、沙发都配置齐整。但好日子没能持久,90年代后期,下岗潮影响了整个东北的经济,父亲的生意也开始接连遭遇失败。

账面上的萎靡不振,幻变成笼罩在家中的低气压。董宝石开始为自己寻找精神去处,2003年,这位高中生接触到说唱,拉着隔壁班的同学莲花,组建起说唱组合“禅”。

他成了东北最早玩说唱的一批人之一。两年后,“禅”和长春几个说唱组合决定一起出张专辑,就合并成了“吾人族”,名字是莲花父亲想的,取义“非吾族者,不与为谋”。

2010年,莲花把“吾人族”升级为“吾人文化”,这一度是东北最出名的说唱厂牌。

有了根据地,董宝石和兄弟们拉开架势准备大干一场。不屑于模仿黑人说唱的diss文化,他们原创编曲、混音,先后写了《途》和《浪子》。在编曲中,他们还加入了笛子、唢呐等民族乐器,明亮恢弘的唢呐搭配秦腔,空灵悠扬的笛子引入低音和说唱,着实惊艳不少。

500

收录了这些歌的专辑《吾人归来》,一卖就是一千多张。

长春音乐广播电台有档节目叫《音乐工厂》,每晚十一点准时播放摇滚和说唱,董宝石的《浪子》连续几周都是节目排行榜冠军。

他们也走出了东北。2008年,这支当时还叫“吾人族”的团队参加了《天天向上》录制,但真正为人所知,还是源于2010年左右与PG One 粉丝的那场骂战。

500

图:2008年,董宝石在《天天向上》

战争最早是由 PG One 掀起的——当时大热的他在一次采访中提到,自己曾受过某东北知名厂牌压制。董宝石转发进行了认领,结果就是,对方粉丝蜂拥而至,用无数辱骂侵占了他的微博评论区。

的确,由吾人文化主办的说唱大赛“问鼎关东”连续举办了三届,PG One连任两次冠军,但由于合约没谈拢,双方不欢而散。

纠纷背后,是整个中文说唱行业的困境。

从2011年开始,中文说唱行业逐渐疲软,相比质感粗糙的说唱,年轻人更愿意在绵软民谣中寻找安慰。吾人文化也未能例外,董宝石参加的巡演,台下观众越来越少,经常只有百十号人,让 PG One不爽的“问鼎关东”仅仅办了三年,也就难以为继了。

董宝石清楚,东北不行了,而经济的不景气只会快速加重说唱音乐土壤的沙化与贫瘠。

02

董宝石决定逃离。

2014年的某一天,他和莲花碰面。

“不太行,真的没落了。”两人窝在录音棚沙发上,头垂向一侧,找不到更多想说的话。许久,董宝石喃喃自语般开了口,“我要走了”。“上哪去”?“去成都,不回来了。”莲花没再说话。

董宝石的妻子是成都人,儿子出生后,患上怪病,身子一动,皮肤上就起米粒般的小紫点。在长春没治好,她便带儿子回了成都,一走就是半年。董宝石坐立难安。

离开是注定。走之前,他和莲花录了最后一首歌《We Are The City》,歌词以大地为骨,借风雪为脉,倾诉了自己走投无路的苦涩和对这片土地的依恋之情。

“让他在雪地上再撒点野,就由他喝醉流泪在今夜;任他去感受这城市的一切,诚挚地感谢这大风的凛冽。所有的对话都统统能和解,感受这心脏和大地更紧贴。”

流浪是上一代东北人从集体中被剥离之后的宿命,到了这一代,仍逃脱不开。

2015年1月21日是董宝石流浪的开始,也是他记忆深刻的人生转折点。

成都并非美好的新世界。他频频遭遇不顺:因为胳膊上有纹身没通过商场工作的面试;开Uber又因为不认路而赚不到钱,他甚至有过跑一单亏3块钱的经历。

除此以外,他还卖过水龙头,批发过手机,结果无一乐观。

苦难最容易成为创作的灵感来源,董宝石开始重操旧业。地方不够,他就占据阳台一角,用手机外放节奏,做freestyle、写歌词;买不起录音设备,他就买火车票,坐16个小时的车到西安,去朋友家里录歌。

他一度靠近名利场,却又错过——《中国有嘻哈》选手招募时,他错过了报名时间,只能以大众评审的身份露面。

谁也不知道他为此懊恼了多久,外人可见的只是,这档综艺节目如同龙卷风,颠覆了整个嘻哈界。无数rapper走红,夸张的,出场费从半年前的3000元,变成现在的30万元,其中,从东北走出的说唱歌手PGOne一时风光无两。

一夜之间,说唱成了可以吃饱饭的职业。


03

比自己不成功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同行的辉煌。

董宝石不再满足于做一个旁观者。他彻底辞去了那些糊口的工作,研究嘻哈门道。他很快发现,所有在《中国有嘻哈》火了的歌手,都有“人设”。

这为他日后塑造的“老舅”人设埋下了伏笔。

一天夜里,他在音乐App听了一个“蒸汽波歌单”,蒸汽波源自日本1980年代的“City-pop”,是一种复古舞曲,拼贴的怀旧元素,代表着工业高度发达基础上的“未来复古主义”。

由于蒸汽波音乐的暧昧,一旦沉浸,迷幻之中透着慵懒,颓废之感油然而生。

董宝石复刻了这种风格。

而他自编自导的老舅“人设”,也成了东北一类小人物的缩影。

在单曲《你的老舅》里,“老舅”自负且无惧地大吼恋爱宣言:“我是你的男孩谢广坤,你要眼睁睁的看我给你一个吻,把你的名字写在烟上然后吸进肺里。”

《浪漫男银》里,“老舅”失落地发现自己连给恋人买貂的钱都没有,恢复清醒;

《夏日发廊》,“老舅”南下广州,住城中村,在潮湿的夏天喝着冰凉的珠江啤酒,受不住流水线的车间工作;

到了《同学聚会》,他又灰溜溜地蹿回东北,被同学数落逼问,“那么大年纪,你咋还在跳霹雳。那啥,《中国有嘻哈》那几个小子,你有没有他们微信呐?”

几首歌串联起来,一个失败的时代苦闷者形象便栩栩如生地展现在听者眼前:落魄中出走,幻想着在距离大海最近的地方弄潮。

但奈何,广东也好,东北也罢,都不是他的真正归属。前进的继续前进,落后的停滞不前。老舅被夹在中间,不知所措,唯有用机械的蹦迪与无边的吹嘘消解孤独。

某种程度上,董宝石、老舅和东北成为了一体。董宝石也终于踏入了这场孤独的喧嚣,“我在hip-hop圈子已经被边缘化了,对吧?我何必在这力争上游,我也不需要别人怎么界定,他说我是说唱、喊麦、蒸汽波都行,我已经不在乎了。”

他想戒掉自己边缘人的身份。

今年三月,董宝石写下《野狼disco》,完成了“老舅系列”的最后一首歌。他大概也没想到,这首歌成为自己的救命稻草。

《野狼disco》在快手上火了,无数主播进行翻唱。这股浪潮也把他送上了《中国新说唱》的复活赛现场。

董宝石抓住了机会。

第一轮,他以气吞山河之势唱了这首《野狼disco》,赢得彻底。邓紫棋评价“宝石的个人魅力很强,他可以一下子让你记住他整个人。”

第二轮,他唱《山河图》,因为中间忘词,发挥失常,最终止步复活赛127强。

500

但这并没有妨碍他成为这个时代的幸运儿。节目播出后,《野狼disco》再次被病毒式传播:线下,从老年广场舞到大学生军训,都把它作为活动背景音乐的头号选择;线上,从罗志祥、陈伟霆、二手玫瑰等明星到网络KOL,人们都乐此不疲地把它作为再加工的对象。

老舅火了,他身后的董宝石也火了。

04

董宝石有文艺的一面。

他是老舅,也是浪子;他歌唱东北,也歌唱海子和窦唯。

“《野狼disco》,那是宝石的手段。”莲花说。两人结识很早,高中时期,莲花就告诉他:搞音乐创作,得多读书,而且读好书。

董宝石听进去了。他紧紧地把王小波和王朔的书攥在了手里。

在西安读大学的四年间,他看小说,读诗歌,尤其喜欢聂鲁达、里尔克、读海子、顾城。那首备受赞誉的《海子》便创作于此时,整整耗时两年。后来,东北作者班宇逢人便推荐这首作品。

他在歌词里释放了自己的想象力:

“他叫查海生,为了大海生,阿尔的太阳照亮他一生;一个诗人一个时代的象征,只留下信一封飞在山海关的大风。”

录这首歌,董宝石情绪饱满,总是唱到一半眼泪就涌上来,难以继续。海子是董宝石的精神寄托。

儿子出生前,他在双臂上印了海子的诗歌。左边,“流浪、爱情、生存”,右边,“诗歌、王位、太阳”,出自海子的《夜色》。

可惜,海子没有为他带来右方的幸福和“太阳”,而是将他的命运指向了左臂的受难与“流浪”。

《海子》扑得悄无声息。彼时,在长春,整条街道上传来那震天响的音乐是《小苹果》。

董宝石不得不承认,在流行的道路上,罕有人愿意花费时间听严肃的道理、探讨人生的哲学。放松,是人们在疲惫生活之外的首选。

这是他早就明晰的道理。

读大学期间,他往返于于长春和西安,同时在“吾人族”和“X.A.E.R”两个团体玩说唱。两者风格不同:前者偏独立音乐,后者偏向流行。他很适应这种风格的切换。

“命运不允许我做艺术家,赚钱一直是我心里很重要的一部分。”于他而言,傲气和妥协不是二选一。

他需要被看见。

500

图:X.A.E.R(从左至右:Mai,宝石,夜楠)

他不信奉偶然的成功。相比运气,行动让他觉得更踏实。

参加《中国新说唱》前,他努力造势。录说唱小视频。一开始讲干货,点击量寥寥无几,很快,他又转为模仿秀的搞笑路子。

他模仿GAI“去网吧吃个鸡,遇见网管不得虚”,模仿Giao哥“都给我来Giao”,再是宋小宝小品,单田芳评书……发出去一看,不到一天,微博有几千条转发,粉丝涨了一万。

他有了强心剂。线上搞营销,线下找行活,成为他新的立身之道。后来,圈内好友Mai——同时也是《中国新说唱》和《明日之子》制作人,帮他联系了不少圈里的活儿,比如,为凤凰传奇和《明日之子》写歌。

他完成得都不错。

命运友好的那一面,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05

董宝石清楚娱乐圈的运行规则。

这里从来不乏一夜成名的童话故事,但比成名更难的,是维系名气。

神曲逃离不过火热周期有限的结局,一如2014年筷子兄弟的《小苹果》和庞麦郎的《我的滑板鞋》,更早的,还有2010年的《忐忑》。火时,掀起全民狂欢,为创作者带来足够多的经济效益;冷时,被一首首新的神曲替代,被时代迅速抛弃。

这些神曲的创作者和演唱者有素人,也有音乐人。但素人也好、拥有创作能力和制作团队的歌手也罢,能影响的,只能是歌曲传唱的周期和传播的广度,却改变不了结局。

《野狼disco》可能也不例外。

于是,董宝石保持着创作,11月,火箭少女Yamy 发布的单曲《竹林隐虎》就由他作词作曲。

他在以自己的节奏靠近音乐商业的中心。“东北老舅”是这个成功故事的起点,也是在进化过程中需要被撕掉的标签。

《野狼disco》大火之后,他开始了忙碌的商演计划,大到各大音乐节、livehouse,小到夜店,他都去。演出空档还积极接受媒体采访,在这个圈子里,曝光等于流量,流量等于金钱。

500

但董宝石不忘在商业的罅隙之中,以自己的方式坚持理想。

比如最近的巡演中,董宝石有固定的三首曲目,其中包括脍炙人口的《社会老舅摇》、《野狼disco》,还有一首《年轻的窦唯》——这是他在今年三月写的新歌。 

按照吾人风格,他把窦唯作为符号,再一次扬旗呐喊:“矛盾 虚伪 贪婪 欺骗  幻想 疑惑 简单 善变......”他想把“最酷那时代给嫁接回来”。

董宝石不决绝。曾经的犹豫让他难以做到真正为艺术沉淀,超越自己;也让他无法迅速向商业规则低头,追赶风口,赚个盆钵满盈。

他一度陷入两难的境遇。

但如今,不决绝反倒成就了他的双重身份。他可以迎合市场,自我证明;亦可以继续流浪,做个游吟诗人。浪漫与庸俗,土嗨与真实,唯独放在他身上,不显冲突。

乐评人耳帝评价《野狼disco》:“这是一副被社会化生活杂交了的幻想的样子,但却也是实实在在地活在这片土壤上最有真实血肉的声音。”

过去的生活时代与文化理想皆已逝去,但是时代之殇在董宝石们的心中埋下了一粒种子。他带着旧的痕迹,向往着、孤傲过、抗争过、妥协着,在认清生活真相后,终于踏上了新时代的列车。

部分资料来源:

【1】《<野狼Disco>与“东北老舅”的大时代》,李在磊, 南方人物周刊

【2】《你的老舅不只会唱<野狼disco>,他还歌唱海子和窦唯》,李颖迪,GQ报道 

【3】《野狼disco火了,“老舅”董宝石:把俺的节奏放在俺的大火炕上》,隗延章,中国新闻周刊 

【4】《“老舅”董宝石,<野狼disco>里的“中年战事”》,汤博,新京报Fun娱乐

点击「首席人物观」阅读原文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