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珀联盟的天才院长正在干什么?
作者:孙天洋
我时常想起格雷戈·林恩描述一个建筑师能力的方式:他能从一条线开始演进成一个样条函数,从而解放一种新的建筑造型的可能性。
我先后在三代人的影响下学习——先是传统手绘时代,接着是数字建模时期,然后是编码和程序——几乎从没能赶上时代。
在建筑学中,绘图绝非只是图像的平面操作,它已经是一种建造行为。
推荐语
本篇讲座由都市实践合伙人、主持建筑师刘晓都推荐
内达尔·特拉尼(Nader Tehrani)教授的这个讲座是两年前做的。在此一年前因为邀请他在深双UABB做建筑装置有过几面之交。原来知道Nader和Greg Lynn等被称为建筑设计行业探讨数字建造方法的几个先锋人物之一,而听过其人作品才有了多一些的认识。Tehrani教授是我认识的最欣赏的当代建筑师和学者之一。尤其赞赏他是理论实践俱佳的人才。这样的人并不多,像艾森曼那样艰涩更加理论的大师,也是理论更加突出,而Nader则是处于十分平衡的状态。很高兴知识雷锋能够介绍他的建筑理论和实践。
Nader Tehrani为深双UABB设计的装置
如其本人所说,Tehrani教授在个人电脑普遍应用之前就学了建筑,是旧的设计体系训练出来的,之后一直在跟进和求变。同时在那个时代学院建筑学思潮正经历从后现代主义向后结构主义向解构主义的剧烈变化,这些理论却没有提供实践的解决方案,而很快电脑数字新方法也出现了。他们这代人便是在如此复杂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
Tehrani教授作为不多见的建筑学者中重视建筑实践而且颇有建树的人物,他把建筑学的内涵不仅呈现在时间、空间上,更重要的是在材料上。他甚至于提出绘图的意义不只是对建筑的再现表达,更多的是建造的一个部分。当然 90 年代的欧美建筑学校的教育已经形成对材料认知的敏感度,在一年级的设计初步课程训练中就让学生做抽象构成模型,把材料应用作为空间和造形之外的重要手段。从而为数字建造初始的“表皮” (Surface)设计风潮做了准备。Tehrani教授尽管是玩表皮的大师,但他的嘴里基本不提表皮,而是把实践和建造挂在嘴边。我建议年轻的建筑学子认真关注他的这个特点,如果能够就此改变对国内仍然局限在空间和造型至上的苍白建筑手段和思维模式,则会是最大的收获。
Tehrani教授自述在电影制作和建筑学之间曾经有过选择。所以他在罗德岛设计学院学习建筑学及后来的哈佛GSD的学习仍然受到电影制作的影响。空间叙事,意义表达,视觉高潮都在他的作品里有所表现。讲座中讲到的墨尔本大学设计学院是他的得意之作,也是我最欣赏的作品。中庭里做了个一气呵成的从变形的巨大顶棚悬挂下来的木构体量,真是神来之笔。看得出建筑师对形体和材料的控制力非常出色。
墨尔本大学设计学院中庭
Tehrani教授所领导的建筑事务所NADAAA,包括前身Office DA的建成作品并不很多,但每个作品都严肃的回答了他所思考和着力的问题。他所涉猎的设计类型范围非常广阔,从不同类型的建筑到建筑装置直至家具设计都有涉及。他早期的作品,北京通州Gatehouse就实验了砖的砌法与构造所能引发的新形式机会。他在探索数字建造的方法的同时也没有抛弃传统建筑学的基本原则和品味。
北京通县艺术中心
Tehrani教授接替张永和老师做了几年MIT建筑系主任,事务所也在波士顿。近年做了纽约Cooper Union的建筑学院院长,每周乘火车在两个城市间来回奔波。在火车上也勤勉地读写思考。相信Tehrani教授还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高质量作品。
讲座正文
Nader Tehrani,库伯联盟艾文·钱尼建筑学院院长
感谢如此友好的介绍和邀请,也十分高兴能参与大家的评图,其实评图过程中我提的许多问题和我们工作室多年来尝试解决的一些问题紧密相关。表达(Representation)这个问题当然有诸多隐含意义:从图像的角度上来说它和“如何通过模拟的方式来表现现实”有关,例如画法几何,或是其它能够暗示某种特定工具性的描绘现实的方式。
我时常想起Greg Lynn这样描述一个建筑师的能力:他能从一条线演进成一个样条函数,从而解放一种新的建筑造型的可能性。我们始料未及的当然是编码和程序的到来,因为这就是为数不多的例子之一:此时,一个非视觉语言有着重要但又具有扰乱性的潜力,能发起一场与视觉图像领域的对话。这种语言实际上已经不再和视觉联系,所以也不再是一种构图语言。因此我们这一代很多人经历了艰难的转型,对此我也难有发言权。
这是我们极大的劣势,因为诸位可以想象我毕业时,计算机还没有进入这个学科,一年后它才出现。于是我先后在三代人的影响下学习,先是传统手绘的一代,接着是数字建模的一代,再然后是编码和程序的一代——我几乎从来没能赶上时代。因为我在美国早年对这样的转变并不熟悉,也少有这类客户或接触这类委托的特殊渠道,我们便选择自发地做一些项目。这些项目都是装置,换句话说,是尝试学习和开发将那些通常分配给承包商的建造方法的作品。我之后会更深入地讲一下,但是重要的是这类研究为我们设计建筑铺平了道路。
那些年里我们做完项目便提交给“进步建筑奖(Progressive Architecture Award)”进行评选,两次都拿到了奖项,这也就有了后来的Terry Riley,届时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的策展人给我们打电话的事情:他想让我们为MoMA一个名为“Fabrications(建造)”的展做一个装置作品。我们自然觉得这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于是挂了他的电话。直到他十分恼火地回拨,质问我们究竟怎么回事(我们才接受)。(观众笑)在那个时代背景下——那时是1996年——这其实是非常创新的,因为建筑师只绘图,不建造。他(Riley)说我不想要任何图纸或模型,只想要一个表现建造的建筑片段:它一定要直面观众,一定要横平竖直,同时一定要将材料误差控制在半英寸之内,(指向幻灯片)而我们的作品的确都满足这些要求。
我们要做的似乎是在MoMA的花园中创造出一个扁平的、绝对抽象的画布。我记不清这里有多少个单元了,这有大约45个扁平且具有漫反射表面的板块,和抽象的现代绘画颇有联系——可是大家都知道这(种没有空间感的装置)是我们最不想做的效果。实际上,我们苦心钻研的是当时行业并不关注的一种钢铁建造技术——不用工字钢和直角尺,而是运用折叠铁片来支撑结构。我们运用了当时比较先进的激光切割技术,通过刻痕互相偏移以制成类似“缝合”的节点,最终达到一种折叠结构的清晰度和连续性。
我们真正想做的是一个类似看台的漂浮阶梯,一个不由标准构件组成的楼梯。这些构件中显然没有任何两个是相似的,因为此项目的概念正是一个透视变形的诡计(anamorphic ruse):只有你从特定视角观看时它才横平竖直——其视觉正交性也是我们衡量建造误差是否在半英寸之内的标尺(gauge)。整个项目的折叠是为了赋予结构足够的刚度,但也证明了这是有效的建造手段。
建造痕迹
促成这个项目的前两个项目分别是Weston House 和Casa La Roca,也是我下面会讲的。在Weston House中,我们为一幢平房住宅加建二层,同时也想设计能够掩藏两层之间缝隙的表皮。但这还不够,我们希望这个覆盖物能营造雨棚的空间感,它需要容纳空间,能成为一个入口(threshold)。我们了解到,瓦楞铜板能在竖直轴线上有结构刚度,而在水平轴线上有完全自由的延展性。
这意味着我们能够通过将其卷起而留出空间以便插入连接地面和二楼客厅的楼梯,瓦楞铜板的上宽一定与下宽完全相等,而这个对于简单几何原理的诠释与建造行为有着直接联系,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发现关于绘图的一个结论:在建筑学中,绘图绝非只是图像的平面操作,它已经是一种建造行为。所以你并不需要真正地将一个东西建造出来以检验它的可行性,只需知道这铜板的两条边应当完全相等(并以此绘图)。
可展开曲面或者说直纹曲面的原理早已隐藏在于瓦楞表面的逻辑中,我们都知道,瓦楞形式能产生组成直纹曲面的矢量,其逻辑并非复合弧线,而是由诸多单独的直线构成的。
隐含在我们想法的背后其实是形体(figuration)和构造(configuration)之间的张力,如同一个硬币的两面。我们可以这样想,瓷碗其实和鸟巢相似——瓷碗在烧制时也是由集成体组成的,可能是泥土,只是在打磨和上釉时将建造的痕迹抹去罢了,实际上它仍是由小型模块形成的场构成的。但是鸟巢并不掩饰这个场的痕迹,鸟一次次衔来稻草才创造了一个集成鸟巢的可能性。当然有趣的是,在产生鸟巢之时,稻草还可能形成多种其它形态,而不只是碗状结构。我们大多数的研究都和这图解的右半部分(鸟巢)有关,我们不认为构造细部是建筑的最终产物,而是一个能够成长为建筑的种子。
当我们研究莱韦伦兹(Sigurd Lewerentz)的作品时感到好奇的并不是砖,而是砖之间的缝隙,也就是砂浆填充的位置。如今诸位完成的研究(关于的砖的非传统建造课题)会是一份影响后世的工作,而我早年也在相似的情形下遇到过这类难题。我意识到在莱韦伦兹的作品中,砂浆的体积甚至可能比砖本身还大,这(灵活性)也就意味着当我们到达位于Caracas的场地时,Casa La Roca中的砌筑系统可以(与传统方式)完全不同。
这是我在场地上画的一张草图,在后院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和这个演讲厅差不多高——约二三十英尺,因此其周围无法容纳一座房子。于是我们采用了L形体量和迫近体量的邻居宅墙一起围合出一个中庭,与岩石一同形成轴向的视角。(图的右边)就是那块岩石的剖面,草图的这部分是是一个折叠的墙面,正像Weston House一样能够赋予侧向的结构稳定性。诸位对此并不陌生,只不过诸位将墙体卷成弧状,而我们则将其折叠。于是我们回去便直奔细节,研究出了建造方法。
我们特别注意的是,右边的砖砌手法是一种物质的实体构成,而左边的赋形则是某种设计冲动被强加于砖的结果。如同莱韦伦兹一样,我们坚持用物质本身来建造,即运用砖固有的属性作为形式操作的基础。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们便对比了全顺梅花丁的砖做法——看待梅花丁时,我们并不将序列中的砖的短面(即丁)看作是一块砖,而是一个可以被泥浆填充或者完全留出的空当。
我现在为大家展示的图纸也正体现了我所经历的教育过渡阶段,所以请原谅我用铅笔制图——我们当时就是这么绘图的。
如果这个空当尺寸可变,那我们便能发明一种可变的砖砌系统,既不是全顺也不是梅花丁。空当的间隙尺寸是一个未知数,一个指标,而只要它能够比砖的长面短,保证其稳定性,便可自由伸缩。
没有哪块砖止于斜线——因为墙的折叠恰好发生在斜线上,不管组成折叠的墙面的尺寸如何,砖只有在突出的边缘才戛然而止。当诸位看到这个细节的时候,不妨回想伍重(Jørn Utzon)在悉尼(歌剧院)的手法,当瓷砖铺设到一个表面的边缘的时候需要重新校准其尺寸以收边。
我们那时知道伍重,但不知道他的瓷砖细节,我大概二十年后才发现这个,当时不由叹为观止——因为我们总习惯将悉尼歌剧院看作一组形体或一座雕塑,而在实地考察之前却对其构造一无所知。Casa La Roca的根本逻辑便是将承重墙解放出来,在产生折叠结构的同时,营造半通透表面以允许光与空气流通。我讲这些不免有点班门弄斧,因为你们(ETH的数字建造研究团队)早已做过这些事并且做得更好。我们是在没有机器人的时代(pre-robotic)做的,于是(在数字时代到来之后)又采用了新一代的数字表达来回顾这个项目,这是一种反向的教育。五六年之后,我们根据手绘图纸上的墙体折叠的矢量,学会用计算机将这个项目绘制出来——项目的木制模型当然也是手工制作的,有趣的是我们那时使用了固定木头的夹具,但我们在原计划将模件固定的前一天离开了工作室,回来之后我们发现潮湿的空气使模件发生了不同程度的膨胀,原本模件上胶水量的差异更加剧了这一点,最终我们不得不将模件单独打磨使其恢复原来的尺寸。
现在展示的是我最近一次向Matthew Waxman学习编码——利用程序识别每一个砖块的端点,生成这种可变砖砌系统,考虑它如何生成一个斜向折叠的场,讨论砖墙能站立的最大叠涩[1]角度......这些图中你能看到面、正轴测、侧面轴测、剖面轴测这些表达方式。
注[1]:叠涩(corbelling)指砌砖时上层砖与下层砖有位移,多次重复形成出挑——Tehrani的动画中,砖墙先挑出再收回。
这个图纸数字化、编码化的过程其实就是一种概念性的过渡:从基于图像模拟的指纹到基于索引标记的条形码。条形码不再是一种表达,而是一种标记和索引。我们在思想上需要经历这样的过渡,在此之前设计教育还从没有被这样思考过。
Casa La Roca的客户离婚了,因此项目无法落成。但同时我们收到一份委托——在波士顿设计一家餐厅,预算是23万美金。项目要求很多:需要一个吧台区、就餐区还有地下室等等,我们感兴趣的则是这个小型的笼状包间。
问题在于我们将绘图交给承包商时,他们给这个结构的报价约18万美金,而餐厅其它部分的预算只剩下5万。那是二十多年前,我们还很年轻,并不知道这个结构为何会如此昂贵——于是我们决定先将它从总设计中撤出,让承包商来做剩余部分,而我们自己来建造这个结构。我们用长2英尺,厚1英寸的木条作为原料,直接将施工图贴在天花板上,然后从上面吊下铅锤作为木条位置的参照,将误差控制在了1/16英寸之内。
一天后我们已经完成了11层,这说明可以在一个月之内并且花费不超过3万美金的情况下完成这个结构并仍能获利。相比之前的预算,这可是15万美金的差距——这就是美国建造业的一个缩影——如果你不明白建造意味着什么,你将无法控制结果。这里的木条就像Casa La Roca中的砖块一样,通过折叠赋予这个表面结构的稳定性,在顶部生成一个星形开口。
那个项目为我们与建造业的对话提供了新的契机,也在通州门房这个项目上有所体现。可变的砖砌系统使建筑可以呼吸,暖通空调(HVAC)可以持续使用,同时砖墙是结构表皮,而混凝土的模板并不是结构本身。大家想象一下,每两英尺的标高重复一次砖砌-钢筋-混凝土的操作,直至完成。只有北立面上的混凝土结构和砖砌模板才能被完整地展示出来,这个系统的“纯粹性”恰恰体现在了砖砌表皮不仅作为结构,还过滤了光线且使暖通空调能与外界换气,[2]讲到这里算是我们早期实践的一个小结。
注[2]:正如Tehrani在问答环节会讲到的,他崇尚的并不是真正纯净的系统,而是多个系统同时担当多个角色,互相依靠使其绑定在一起。
地板和天花
下一个阶段始于我们对地板和天花的“对立关系”的研究,纵观古今所有建筑,我们终究必须站在地板上,但是天花却有另一层潜力——圣彼得大教堂就揭示了这些潜力:拱顶能产生跨度,保证光照和通风。圣彼得并不只有一个拱顶,而是两个——外拱顶所代表的城市公民意识和内拱顶所代表的天堂意象是不同的,这与悬吊天花系统并不完全相似,但是也不尽然相异。
圣彼得大教堂,梵蒂冈
我们现在所知的建筑很少将地板和天花合并成一个面,库哈斯的朱西厄图书馆(Jussieu Library)或许是为数不多的一个案例。
朱西厄大学图书馆,OMA
实际上这两个系统本质上就不同,不幸的是,因为照明设备、水电暖管道和消防设施的存在,悬吊的天花和抬升的地面就是我们现在亟待解决的难题。
一个研究题为“非物质,超物质”的装置作品启发了我们,使我们把目光转向建筑之外、有关几何的问题:在这个穿戴装置中仔细观察衣服从胸部到臀部的变化,你会发现我们身着的无非是褶皱和裁剪的产物。
顺着这个逻辑,我们将材料的一部分切掉然后再缝合起来,本质上是形成了一个锥形曲面——平面上微小的起伏使非标准的铺设系统可能实现。如果不顺着木纹裁切,材料就会受损,因此我们也极其注意纹理(grain)[3]的方向性——这成了一次设计任务的勇敢尝试。
注[3]:Tehrani此处提到的grain原意指材料(尤其是木材)的纹理,但是英文中grain已经不止于一种物质现象,而是成为了一种形式特征,指形式上可以读出的主导的方向。Tehrani多次演讲过题为“Tectonic Grain”,即建构的纹理的演讲,就是为了诠释这个广义的概念如何从物质和形式上影响他的实践。
我们尝试在这个餐厅的室内设计中将地板完全解放出来,利用天花悬吊所有的水暖系统。从一个方向上,它制造了流畅表面的假象;从另一个方向上,它将讨厌的水暖等技术设备都遮挡起来。当时这个项目没有任何结构功能,于是我们总在寻找机会使它和建筑的其它系统发生交叉。
在乔治亚理工学院(Geogia Tech)[4],我有幸得到一年的客座讲席职位并有机会开始下一项研究。我问自己:为什么我们总是默认分别由矢量、体积、表面主导的结构系统根本上都是不同的类型,而从来没有拷问过它们能否拓扑合并?
注[4]:vector/form/surface-active structural system,这三个概念在Heinrich Engels的Structure System中有所分类,美国建筑高等教育常用此书做参考。
就像我们默认水能自由凝固成冰雪、汽化成蒸汽,但是我们从来不对一块砖思考类似的问题。
我们在这个装置项目里生发一种筒形结构,通过三维的变换生成了一个箱型梁、一个折叠梁和一个矢量主导的梁(涉及之前提到的三种形式)。
悬吊结构
基本上这些建造零件——或者说是砖——就构成了从右到左的堆垛结构、编织墙结构、梁结构和最终的悬挑结构——成果看似混乱,但其实有着严密逻辑,我们对悬挑处的高度误差进行了测量,发现竟然只有一英寸,我的预估是至少六英寸,所以这实属意料之外。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对于悬吊结构的痴迷多年来一直伴随着我们。
这是西扎的一个非常美妙的结构,特别是当光从结构边缘倾泻下来的时候,给人以织物的想象,当你发现它是混凝土、其实有重量时,它的存在就升华了。
当然,这个路易斯·康在威尼斯的未建成项目体现了悬吊结构其实可以被人栖居或置入空间功能,我一直都很喜欢长轴上的那个讲演厅。
和这个有紧密联系的是高迪用悬链原理优化拱形结构的研究。
Axel Kilian[5]的研究使得我们可以在不做任何悬链实验的情况下计算复杂多变的结构,这些都影响了我们在某企业大厅做的一个装置——完全由回形针组成的悬链结构。
注[5]:Axel Kilian,麻省理工学院教授,曾在普林斯顿大学,荷兰代尔夫特大学教学。硕士和博士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研究方向为计算机设计与建模。https://architecture.mit.edu/instructors-and-research-staff/axel-kilian
这些知识又在最近被我们转译成了一个研究项目:如何发展既由体块材料组成、零件之间只受压力,又是悬链结构的装置。中心思想就是尝试将悬挂的绳索换成有重量的实体——这是高强度泡沫块——并将其变成一个可栖居的空间。就像把拱顶倒过来,但是这时拱心石(keystone)就会滑出整体,所以我们要将零件互相锁扣起来。
我参考的正是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El Escorial)[6],因为拱顶之上还有一层,所以这是一个平顶天花演变成拱顶的例子,拱心石不只有一块——它的作用被散布在所有组成平顶的石头身上。
注[6]:16世纪西班牙皇室所建造的包括修道院和其他宫廷设施的巨型建筑群。
于是我们将这个原型倒置,并使其能互相水平锁住,就像拼图一样,试验证明每一个零件都能承受300磅的重力,而所有零件加起来也只有300磅重,我们便知道这个结构行得通。
从远处看它的时候第一印象是一块光滑的手帕,一个轻质的悬挂结构,只有靠近才发现这其实是由不同零件组成的、有重量的物体,同时拱心石完全移位使原来的位置变成了一个洞口(oculus)。想要将零件用数控雕刻机(CNC router)制造出来,我们必须将粗糙的内部面平放在机床上,这使被切割的外部面成了光滑轻盈的表面——两者形成了一种对立。
三个建筑学院:天顶的实验
显然,这些细节在我们脑中都和关于建构的问题——重力、感官和悬挂现象——有关,两张图片中左边是在乔治亚理工学院,右边是墨尔本大学建筑学院。我不打算将这些项目的来龙去脉都细讲,而是需要快速地梳理一遍。
总之,我们从业主手中拿到的是比现在的演讲厅高两层的有着隔间的空间——曾经是工程学的研究空间,里面停过直升机和其它机械设备。
它的品质足以作为一个建筑学院,是人们将这个空间想象成公共空间的组成部分,甚至是一个令人心生敬意的地方,可能没有英国泰特美术馆大,但是它充满想象。
问题在于那是经济繁荣的2007年,业主给的任务书太过繁复,以至于功能空间的拥挤几乎使项目窒息,但是2008年经济危机的到来使业主损失惨重,整个建筑的预算从1600万美金降到了1100万,足足低了三分之一。
但是我觉得这恰恰拯救了项目,因为这给建筑的核心部分留出更多空间,我们也需要在其中悬挂一些重要空间。
图解大概是这样:如果地基在你上方,那么你就可以悬挂任何元素,将地面解放出来,使其变成极其灵活的空间,对于一个设计学院来说,这个空间需要容纳毕业典礼、电影放映、大尺度装置......
想象一下,把你们的建造实验室(fab Lab)从地下一层移到地面层,同时地面层还需要保证其他功能不变。这个龙门起重机一样的、被悬吊的骨架就成为了工作室新的地基,将二层和三层连接起来。因为第二紧急逃生通道、工作室空间、和照明都由天花提供,而地面则可以自由地和硕士项目的空间、博士项目的空间、建造实验室产生对话——基本上这就是一个倒立的建筑。
我们在墨尔本遇到的挑战则是打造面向未来的工作室空间——墨尔本大学为了和RMIT(墨尔本皇家理工大学)竞争,希望新建工作室空间,但他们负担不起费用,症结就在这里。当我们提出一个内院类型的方案时,发现如果把原本五又四分之一英尺宽的走廊拓宽成九英尺,并将每一层的走廊空间利用起来,这样你可能在室内隐秘地拼凑出一块垂直工作空间。同时我们也思考更多的工作室空间和天窗光源,这就生成一个图腾式的物体(totem/totemic object)——我们想和先例产生对话,但又和它们都不一样。
其中一个先例是坦比哀多礼拜堂(tempietto),它的矛盾在于它是一个建筑,但它是圣彼得大教堂内院里面的一个微型建筑,它并不滑稽的原因是你从一定距离看这个建筑是无法理解它的尺度的[7]。
注[7]:坦比艾多类似的古典建筑中柱、门等建筑元素之间的相对尺度、即比例并当保持恒定,而绝对大小则比较灵活。
在路易斯·康的耶鲁大学英国艺术中心里,这个图腾柱式的物体也和建筑其它部分包括天花都没有联系[8],而是掩藏了一个逃生楼梯。第三个例子我认为他是盖里最好的作品之一——强调了抽象的框架和内部有机形体的冲突,我们想要的结构需要兼顾天窗光源、结构和材料系统以悬吊一个工作室空间。
注[8]:英国艺术博物馆中,康使用了正方形网格作为墙体和天花在平面构成中的基本单位,但是这个圆柱体完全没有遵守这个网格。
我们打算在中庭上方做一个顶梁系统,自上而下悬挂一个工作室空间,梁的横轴排列便于南面阳光进入——南半球的南方就像我们的北方——由巨大的木材组成,大概八九英尺高。从顶梁系统延伸出来的仍然是巨大的木材沿重力方向伸出,但不接触地面,随着承受张力的减少而越来越轻薄——这和建造高塔颇为相似,只是方向相反[9]。
注[9]:Tehrani的原话是”reverse tectonics”,译者理解为是在阐述自地而起的压力结构和悬吊的张力结构对于形式影响的相似之处。
在澳大利亚,有趣的是人们都喜欢预制建材,这个项目的80%都是在工地之外预制的,包括顶梁系统。他们凌晨四五点把准备好的材料运到工地上,两周之内完成了工程。这种在工地之内组装预制建材的速度创造了一种戏剧感,我只能用叹为观止[10]来形容,我不站在评论家的角度,只是站在观众的角度这么说。
注[10]:Tehrani原话为sublime。
在少有的几个瞬间,我们会惊喜地发现建筑并不是画出来的那样,而是一种现象学的体验——这就是其中之一。在我眼里,这和从顶部的木梁庞大和底部的木板轻薄之间反差有关。屋顶的材料重量和梁的弯曲相呼应——就像柱式的卷杀(entasis)[11]一样——到了底部则变成一片片隔音板,形成地面的会议空间。
注[11]:Entasis, 建筑构造中,对柱等构件从底端起的某一比例起始砍削出缓和的曲线至顶端,使构件外形显得丰满柔和的处理手法,是用形式表现结构的一个例子。
交错层压木材(cross-laminated timber,简称CLT)和钢筋组成模板,浇筑混凝土之后不拆卸,一起形成建筑的结构——垂直堆砌的阳台廊道则嵌入结构中。一层是展览空间,被悬挂的展览板可以在评图时自旋转;二层配备工作室之外的会议桌,也可以用来做模型,三层有着连续的工作桌用来绘图;四层则是非正式的评图空间;再上一层则是本科、研究生和博士项目的专用空间,整个学校在竖直轴线上形成了对话。有趣的是,因为他们的工作空间不够,所以中庭总是很热闹。
接下来我想讲和悬吊有关的装置,虽然风格迥异。我们经常与其它工作室和艺术家合作,这是我和一位普瑞特设计学院的服装设计师合作的项目,她来自约旦,现居纽约。我们的想法和叙利亚难民营有关——将这些难民使用的毛毯卷起来形成柱形结构,然后通过悬挂赋予其结构刚度。我想说的是,很多小项目产生的兴趣都会在之后的大项目中悄然出现,提醒我们利用大项目继续做感兴趣的事情。
屋顶系统
我们想在丹尼尔做的事情[12]和悬吊无关,但是依然和利用结构来催化整个建筑的蜕变有关。丹尼尔学院教学楼是一个翻新项目,我们只是插入了一个笨重的方盒子而已。但如果你了解场地的话就会发现项目和景观、地形有更大的联系——如何将室外地形嵌入地下的建造实验室?如何将街道延伸到建筑内部?如何调节本科、研究生项目空间和光的关系?屋顶采用层压木材(laminated timber),在结构、照明和雨水收集方面都很有意义,我们的想法是屋顶不再继续使用普通的柱网系统,而采用大跨度结构。两个塔架(pylons[13])相隔100英尺,在楼两端撑起屋顶,继而在中央形成悬挑。如果我们用了剪刀桁架,对悬挑塔架产生的转动惯量会过大,以至我们不得不加深地基,所以我们在其中两个桥板——第一个和第四个——加入了一块“拱心石(keystone)[14]”以保证其稳定性。
注[12]:Tehrani指的是他第三个建筑学院的项目,多伦多大学约翰·H·丹尼尔建筑景观设计学院的教学楼。
注[13]:Pylon,建筑史中常指古埃及建筑中神庙的入口两的巨大门房;现代英语中多指撑起和连接电缆的塔架,Tehrani使用此词的时候融合了这两个特定含义,指大跨度结构两端的塔柱。
注[14]:Tehrani加入的中央结构受压力,同时抵消了了剪刀桁架的转动惯量,受力和传统的拱心石相似,虽然并不是拱。
Nader Tehrani手绘草图——加入一块“拱心石”
下面的动画可能有些长,但我们基本的想法是不只满足LEED绿色建筑评分的标准,还想和学生教员们关于生态建筑的研究相结合,一起在这个建筑上探讨环境和景观设计的问题。这不仅和整幢楼的总耗能有关,还和人们抵达建筑需要消耗的交通能耗有关——是步行、乘电车还是骑行呢?我们也考虑了木和混凝土结构的剖面细节——1)如何实现自然对流、如何使其更高效、如何除去污染物;2)在允许自然照明的同时,人工照明如何在需要的时候起作用,而不需要的时候则关闭节能;3)如何用屋顶的形态收集雨水以浇灌周围的绿地。
我们把图交给学院,他们的结论是我们做不了这个结构,这并不出乎意料,因为北美地区的承包商觉得任何(稍微复杂一些的)东西都造不出来。我之前说过,这其实就是一个直纹曲面,利用混凝土浇筑表面完全可行,就像这个费利克斯 · 坎德拉[15]的先例一样。
注[15]:Felix Candela,西班牙-墨西哥双国籍建筑师,以其水泥结构的创新为世人所知。
我们知道这样浇筑有难度,所以把施工图和模型都寄给了承包商,但是他们就是不愿意尝试,一口咬定说造不出来。一次我在去墨尔本出差途中在机场给工作室打电话,说既然他们这么肯定,那我们就自己造一个大样给他们看看。于是我们将曲面分成轻量型钢结构骨架,每一块模板都是线性的,它们每一端的排列关系也是线性的,其实纸板作材料都是可行的。但我们找到了一种辐射板(radiant panel),这样可以和天花之上的制冷系统结合起来,可以和地面中安装的供暖系统相呼应。
这样的整合系统预计可以为建筑省下70万美金的开销,最终也的确是这样。这样一来承包商就找不到借口了,把整套系统转译成了钢结构。这让我们再次思考:制作一个表面有何意义?什么时候应该舍去表面,展示背后的结构?我们曾出过一套方案——只在大厅的天花铺上表面,而其它角落都让钢结构纹理裸露出来,形成一种表达。但是这方案没被接受,因为施工已经开始了。已有楼板的利用效率也是系统的一部分,为了让天花的底部呈水平,我们在底部和顶部之间加入了用回收皮艇加工成的塑料,埋在混凝土中以减轻重量,最终我们在这个直纹曲面上涂了石膏,使它视觉上光滑起来。总之,屋顶系统就是结构的层层叠加,形成建筑的轮廓,也表达了建筑性能。
无序建构
讲座接近尾声了,感谢各位的耐心。我们所有的作品都是关于建构模件的积累,几年前的韩国光州双年展也不例外。我们设计了一个复杂的张拉整体式结构(tensegrity),画了很厚的施工图,提前一周上交给了组委会。
他们非常喜欢,说:“很想做这个,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把所有的张力结构替换成压力结构”,我们在韩国有过类似经验,能够理解他们的诉求,所以回答:“给我们多一周时间重新设计”。我们和门把手供应商合作——使用回收过的大件把手作为模件,不能再像其他项目一样用标准的方式悬吊结构了,而是使用密集的模件堆成柱子。
柱头将顶端的重量重新分布向下传递,就像蘑菇一样,而亭子顶部正好相反,只要有足够的桁架保证其侧向稳定性,模件的密度应当越低越好。我们跑了一些算法,得出了正确的密度和框架,在此框架之内可以灵活组合,这样一来,我们画出的位置不一定是这些门把手最终的位置。
地下有地铁系统,地上有树木,这个以密度为中心的结构系统灵活地绕过这些路面上下的基础设施。我们根据树木的位置在顶部开了两个洞,为了视觉效果又开了一个。我们没有去过现场,但是结果证明建造效果比想象的好很多,这样无序的建构和之前所有的项目都大相径庭。
混凝土的尝试
我以这个建筑结尾,因为它意义重大。混凝土建筑对于你们来说习以为常,但在美国我们很少用混凝土。我们接到委托要在法国南部做一个房子时,第一次体验这种“液态”的建构,之前关于木制、金属建材的知识体系在这里已经不管用了,因为混凝土要么遵从模板的形态、要么和后期雕刻有关——就像保罗·鲁道夫(Paul Rudolph)和柯布的作品一样。
我们想让房子成为已有景观的一部分,借用不规律的地形将房子和中庭在平面中进行扭曲,使得朝向地中海景色的视野最大化,并形成向山上树林眺望的极佳视野。
我们借倾斜的地势将生活空间和就寝空间放在不同的两层,而泳池和中庭则在两者中间。通过屋顶的形变将向西的视野也敞开来,体量在东南角以锐角相交,解放了地面空间,流线从这个角下方穿过到达泳池,穿过客厅来到房子北面的山坡。
现在展示的立面其实并非立面,而是一根结构梁。泳池旁边的墙壁经过延伸和悬挑回廊里的梁相交,同时被一个东西方向的、同样是悬挑的楼梯支撑着,所以其实这就是两个体量在空中呈T形相交形成悬浮。
这个房子其实和案例研究之家[16]没什么不同,边缘都是玻璃幕墙,但是我们没有在长廊的短轴截面上做文章,而是在长轴上向西面开窗。
注[16]:案例研究之家,美国《艺术与建筑》杂志在二战后赞助的美国住宅建筑实验,邀请知名建筑师设计住宅模型以应对大批老兵回国的住房需求。
同时我们也在考虑使用混凝土究竟意味着什么,在研究过程中我们发现混凝土成形的模式有两种——第一种模式是借助数字时代的技术优势,将复杂的模板用数控工具雕刻出来,甚至使用布料作为模板实现表面的起伏,这样我们可以实现房子内表面平滑到外表面粗糙的过渡,和周围的山石形成对话。我们很清楚这种像素化的表面只是一个视觉系统,没有其它任何性能。
另一个模式是通过调整混凝土中砂石的大小,使每一块水泥板中的石块运来越多,而水泥越来越少,最终完全和地表融为一体。这的确遵从了视觉规则,但结构上它也是一面从房子延伸出来的挡土墙。
最后我以一个小发现结尾,多年前我去罗马不理解为什么地面上的鹅卵石按照拱形排列,直到最近我才明白这其实表达了人体运动在地面留下的印记。两千多年后,当我们在铁路设施上涂鸦时,这仍是人体运动的表达——人们将身体向建筑物的一面倾斜,留下自己的印记。有趣的是数字革命正在消除这些印记,首先它可以消除模块之间的缝隙——砖和板材交接处;其次它甚至有可能打印更微观的结构——防水、保温层也许可以成为打印的目标。
这是令人激动的时刻,因为这可能会彻底推翻我今天所说的一切。谢谢大家!
问答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