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强法语还是加强英语?北非三国的语言之争硝烟再起
文:喻晓璇
2019年7月31日晚,25岁摩洛哥姑娘肯扎(Kenza)带着满身的疲惫,从一家私立高中下了班,回到自己位于首都拉巴特市中心的家中。法国巴黎索邦大学应用教育学肄业的肯扎回国已一年有余,目前是一名兼职法语老师,她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能在摩洛哥建起法国一样的学校。
一周前的7月23日,摩洛哥下议院通过加强法语教育法案,推翻了在该国教育领域维持了数十年的“阿拉伯化”语言政策。
摩洛哥现行的官方语言是阿拉伯语与阿马齐格语(又称柏柏尔语,但“柏柏尔”含贬义)。大多数摩洛哥人使用“摩洛哥阿拉伯语”(达利伽,Darija),这是一种混合了阿拉伯语和阿马齐格语,并融合了法语和西班牙语影响的方言。
不过,对于像肯扎这样念法语私立中学、读法国大学、“只会说法语”的摩洛哥年轻人来说,加强法语教育法案无疑是个好消息。
然而,在距离拉巴特1000公里外的阿尔及利亚首都阿尔及尔,却是另一番情景。
在阿尔及利亚,关于“英语取代法语”的社会大讨论已进行了数月,几乎与前总统布特弗利卡下台的民众运动同时展开。要求前总统下台的大批民众还提出了许多诉求,其中就包括取缔前殖民地法国的“监护”——法国的语言和文化首当其冲。
位于非洲西北的摩洛哥、阿尔及利亚与突尼斯并称“马格里布三国”。“马格里布”在阿拉伯语中意为“日落之地”,而自“日不落帝国”为象征的霸权主义横行世界以来,这片“日落之地”相继落入西班牙、法国手中,直至上世纪六十年代独立。
拥有一半阿拉伯血统的日本女艺人泽尻绘里香,母亲是法国籍阿尔及利亚人
“法语化”的回归
在摩洛哥,推行“法语化”并非没有阻力。
据法国24电视台7月23日报道,这项法律草案在执政党——温和伊斯兰政党公正与发展党(PJD)内部引起了激烈争论。
摩洛哥执政党及其前盟友独立党的许多成员都坚持捍卫阿拉伯语和阿马齐格语在公共生活和教育中不可动摇的地位。而摩洛哥的大多数其他政党却表现出对法语的青睐,他们想要甚至“渴望”在科学和技术教育中引入法语,因为他们认为法语是某些专业甚至国际政府间的“通用语言”。
事实上,随着拥有“现代视野”的摩洛哥国王穆罕默德六世1999年登基以来,现代化与伊斯兰化的意识形态争论一直都存在。
“对于他们(伊斯兰主义者)来说,阿拉伯化和伊斯兰化是相伴的,因为语言和思想是相伴的。”持世俗立场的摩洛哥哲学教授艾哈迈德·阿西德(Ahmed Assid)表示,“这种回归本应在很久之前就完成,但由于意识形态的小算计,我们已经迷失了三十年。在阿拉伯化之前,马格里布国家应该首先改革自伊斯兰时期以来词汇和文法就未改变过的阿拉伯语。”
法国《世界报》援引历史学家皮埃尔·维尔梅伦的著述称,20世纪60年代起,摩洛哥开始从阿拉伯文化公认的中心——埃及和沙特“引进”教师,推进“阿拉伯化”进程,“正是在这个时候,瓦哈比主义和穆斯林兄弟会的思想逐渐渗透到了摩洛哥。”
在现代化与反伊斯兰极端主义的大潮下,部分社会精英开始回归“法语化”,要求“埋葬阿拉伯化”。法语虽然不是官方语言,但却作为一种“特权语言”广泛使用于商业场合,各类法语教育的私立学校也如雨后春笋般在摩洛哥兴起。据《世界报》报道,2015年,在私立学校就读的摩洛哥学生比例已上升至15%。
“摩洛哥的政治与经济精英大多都接受了法语和法国教育,加强法语在国家语言规划的中作用,能够维持自己的优势与地位。”从事北非研究的西北大学张玉友博士对澎湃新闻表示。
另一方面,随着现代化的不断推进,摩洛哥与前宗主国法国的经贸关系也越来越密切,法国也有意巩固在北非的政治与经济势力。
2018年,非洲第一条高铁——由法国公司设计并承建的卡萨布兰卡-丹吉尔高铁贯成通车,法国总统马克龙与摩洛哥国王穆罕默德六世共同乘坐了首列火车。据《摩洛哥世界新闻》报道,法国是摩洛哥最大的投资国,2017年,法国投资占到摩洛哥外国直接投资(FDI)总额的27%。
“大多摩洛哥境内的企业都以法语为工作语言,其中有一大部分外企是法企,所以不学法语,很难找到好工作。”张玉友称。
法国24电视台报道称,根据摩洛哥教育部的数据,三分之二的摩洛哥人未能在公立大学完成学业,主要的原因是他们不会讲法语,而高校中的一些科学类学科大多用法语教学。
突尼斯首都街边的一家书店,店名用阿拉伯语、法语双语书写
殖民记忆与身份认同
在与摩洛哥一墙之隔的邻国阿尔及利亚,对法语教育持积极态度的人显然少了很多。
与摩洛哥不同的是,阿尔及利亚争取民族独立的道路更加曲折,过程更为惨烈。1954年至1962年的反法独立战争造成超过100万人死亡,殖民与战争的伤疤至今仍未愈合。
在此背景下,语言成为了阿尔及利亚人民“抵抗”的工具。据半岛电视台报道,阿尔及利亚著名作家马莱克·哈达德在阿尔及利亚独立后立即停止用法语写作,并将这种语言称为“流放的语言”。
今年2月22日阿尔及利亚爆发大规模民众抗议之初,前总统布特弗利卡及其政府被愤怒的抗议者称为“法国的代理人”。而在布特弗利卡下台后,抗议的浪潮仍未平息,抗议民众希望布特弗利卡背后亲法的利益集团也一并被“清剿”,甚至有人打出“滚蛋吧,法国佬”的标语。半岛电视台7月末的一篇阿语评论抨击称,在法国政府看来,法语是一种“文化霸权”的工具,可以借此在阿尔及利亚等前殖民地发挥政治和经济影响力。
有邻国的“反殖民”情绪做对比,摩洛哥政府在教育改革上的几次变动也引发了巨大争议。阿拉伯民族主义者就批评称,公正与发展党在教育“法语化”问题上的妥协,意味着他们已经成为了“前殖民遗产的保护者和殖民者的重要伙伴”。
摩洛哥人权协会前主席赫蒂佳·利亚迪(Khadija Riyadi)评论道,“这个法案可以从多个角度来解释,身份角度也是很重要的,我们与法语的关系确确实实是一种殖民的关系,自从法国殖民我们以来,一些精英从未割裂与殖民主义的联系,现在仍然存在思想上的‘殖民主义’。”
不过,从小生长在法语环境中的肯扎代表了另外一种态度,在她看来,法语仅仅是“工具”。
“这里没有人讲纯正的阿拉伯语。”肯扎对澎湃新闻表示,“但法语却很有用……而且,说法语不代表我们不是摩洛哥人。”
一些民间教育家也表示,法案本身与身份认同无关,语言教育的改革,本质目的是为了让北非学生适应技能全球化和新的专业市场。
“法语作为殖民者的语言,不等于要把它作为敌对的语言,感情用事是最大的错误,这是过时的概念。”突尼斯语言学者拉娜(Rana,化名)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
对此,肯扎的母亲、曾经在中学教授阿拉伯语的摩洛哥作家赛勒瓦(Saloua)也对澎湃新闻表示,“摩洛哥教育的失败,不在于使用法语还是阿拉伯语,但重要的是这种教育是很过时的,没有建立起与‘现在和未来’的联系。”
摩洛哥文化部门牌,用阿拉伯语、阿马齐格语、法语书写
“选择英语还是法语?”
摩洛哥法案引起争议的另一点,则是该法案推广的是法语教育,而不是英语。
“很多人反对法语,并不是出于身份的角度,而是认为世界上的各个大国没有哪个通行法语,你法语水平再高,在美国、中国、印度、日本这些国家也很难跟人交流。”利亚迪称。
今年年初,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的社交网站上都出现了“要英语,不要法语!”的签名活动。活动人士认为,以“鼓励科学和技术的语言”为名推广法语教育是荒谬的,因为“科学的语言是英语而不是法语”。据《摩洛哥世界新闻》报道,有调查显示,85%的摩洛哥人认为英语应该取代法语作为第二语言。
据法国国际广播电台报道,7月21日,阿尔及利亚教育部长塔依布·布齐德(Tayeb Bouzid)已经宣布在行政和官方文件上使用阿拉伯语和英语。
“我们希望让阿尔及利亚学生有机会在这个新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因为在这个新世界中没有怜悯,(学生)必须要有能力。”布齐德表示。
布齐德认为,采用“莎士比亚的语言”不仅可以使年轻的阿尔及利亚毕业生更具竞争力,而且还可以吸引更多外国学生。 “同样,(英语)也将为阿尔及利亚的大学提供更好的学术和科学活动的可能性。”布齐德进一步说道。
但在百年来与法国存在难以割断联系的马格里布国家来说,废除法语教学在短时间内并不现实。
“如果我们决定采用英语(教学),那么我们需要加强和美国的联系。”摩洛哥青年阿里(Ali)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但只要特朗普及其支持者还在台上,我觉得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哈桑二世大学文学院中文专业出身的阿里认为,践行单边政策的特朗普政府只想跟俄罗斯和朝鲜搭关系,无意与“不重要”的非洲国家发生联系。
据《摩洛哥世界新闻》报道,虽然近年来在摩洛哥英语学习者的数量不断增加,但法语教学仍然“更普及”。不少摩洛哥年轻人能说流利的法语,但只能用英语进行简单的日常交流。
“英语的地位在马格里布国家无法超越法语,至少50年以内不可能的事,在阿尔及利亚更不可能,这是事实。”拉娜呼吁人们理智,“让某种外语取代另一种外语的地位需要时间。”
拉娜说,“多掌握一门外语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哪怕这门外语是我最讨厌的人在用,因为永远不知道将来谁是世界霸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