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变迁里的劳动者肖像:那些可能比“996”还努力的人
本文转载自:极昼工作室
2011年7月6日,广东东莞,一位女工站在窗边。图 占有兵
文章摘要:从建国初年恢复生产到如今的“中国制造”,时代曲线的浮浮沉沉,在中国工人群体身上留下烙印。他们中间可能有我们的父辈,可能有我们的同学,朋友,子女,或是乡人。我们找到一些影像,虽然只记录了几代劳动者中很少的一部分,但一张一张累积起来,从长满青苔的国营厂到东莞街头的街舞网吧,社会变迁一点点地渗透进每个人的生活。70年很长,是一头黑发变白的时间。70年很短,在历史中不过一瞬。
文丨吕萌
编辑丨陶若谷
时间回到上世纪90年代。
夜晚11点,FM971的情感节目《夜空不寂寞》从收音机里传出。深圳百发玩具二厂(原)的职工宿舍里,工厂保安占有兵刚在水房冲了凉水澡,回到床上闭眼休息。一天劳累的工作让集体宿舍中的十个人少了言语。收音机里,人们向主持人诉说自己的生活琐事,这些倾述者中,大部分是在深圳、东莞的打工者。
“那时工人没有什么娱乐,收音机是为数不多的娱乐方式。” 占有兵回忆。1995年,他从武警四川总队退伍,加入东莞的打工大潮。
白天,穿着工作服在流水线上做重复的动作,晚上回集体宿舍睡觉,几乎构成了打工者的全部生活。“自己的空间少之又少,年轻人在工厂里根本不敢拍拖(恋爱),结婚也没有假。”占有兵说。
在严格的制度下,大家最担心的是工作中犯错误,这意味着很快会有人会取代自己的岗位,第二天就会接到通知——“你被炒了”。
改革开放之初,中国经济细胞开始复苏,大量农民转向城市寻找就业机会。1978年9月15日,内地最早的“三来一补” (来料加工、来样加工、来件装配、补偿贸易)企业——太平手袋厂落户东莞,珠三角地区的加工贸易起步,吸引了大量来自中西部的打工者。
据国家统计局资料, 农业就业人数占总就业人数的比重,在1978至2007年期间,从70.5%下降到40.8%,约有2.28亿农业劳动力转移到第二、三产业。1984年4月,乡、镇、村办企业从长江三角洲发展起来。
这是江苏常熟的碧溪布厂。1984年开始,农民成了离土不离乡的乡镇企业工人。清晨,他们骑自行车来上班。
1994年8月11日,北京,一辆公交车被改造成移动厨房,外来务工人员举着饭盒挤在窗外排队打饭。
1997年,东莞一家台资企业招工,求职者挤在厂门口。受访者供图
90年代的珠三角厂少人多。
“厂门口只要张贴招人告示,人们就拿着包裹在门口聚集起来。”占有兵当时找工作,加工型的工厂考虑到生产效率,会择优录用有技术经验的女性,他初来乍到没有优势,只好投奔在深圳打工的堂姐,后来进入深圳百发玩具二厂。
劳动密集、工作强度大,是当时加工型私人企业的特点。一些工厂有着严格的生产指标,一天干15、16个小时都是很正常的,为了第二天出货加通宵班,或者两天不睡觉连续上班,都经常发生。占有兵用相机拍过很多工厂。
这是广东东莞一家电子厂交班时的照片。工厂两班倒,每班工作11个小时,上班的和下班的工人在员工通道挤在一起。图 占有兵
一些工厂要求每天做早操,每季度都有早操比赛。“一是活动筋骨,二是强化打工者的服从意识和团队协作能力。”占有兵说,打工者大部分从农村来,对集体生活不适应,通过做操,不断地强化工人的纪律性。
2001年,广东省东莞市,一家台资厂的打工者做早操。图 占有兵
2004年9月28日,广东东莞,打工者做操。图 占有兵
和很多打工者一样,占有兵也来自农村,老家湖北襄阳的“三线建设”工厂是他对工厂的最初记忆。
建国初期的二十年,是一段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特殊时代,与之后的几十年正相反,大量人口从城市流向农村、从沿海流向内陆。上海工人的“讲究”给当时的知青留下深刻印象,有一些被写进他们的回忆录,“说话南方味儿,不吃酱油。上班就严格按操作规程,不偷懒,下了班换上西装、连衣裙去跳舞。”
1985年上海,居委会组织返城知青自谋职业,开展编织业生产。
穿着蓝工服,搭一条白手巾,是“三线”老工人刘兴生的老厂记忆。对那一代人来说,穿工作服是一种荣耀,出了工厂也会穿,人人争着变成岗位上的螺丝钉,“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这就是我们的经历。”
上世纪70年代末,刘兴生的妻子唐玉清在工厂里做描图工作。
刚到基地时,刘兴生和妻子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不到70块,这在厂区员工中并不算高。即便如此,钱还是很难花出去,“厂区在大山里很难吃到水果,蔬菜供不应求,生活用品也只能到县城去买。”
前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杨潇曾刊文讲述厂矿子弟的童年:“小学时,每到过节独生子女就要发各种东西,两个厂的子弟小孩攀比:我多发了双白球鞋,你多发了支钢笔。后来比的是谁家有电子琴,谁家最先装电话。”
66岁的王彩霞,是西安风雷仪表厂的老职工,她25年前回到上海,2016年10月,她第一次回到西安自己曾经居住的地方。看见这双小鞋,她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
88岁的邬建坤,是西安风雷仪表厂退休职工。1966从上海支内来到西安。退休后,他开了一个修鞋铺,手里的照片是1963年6月,他被评为五好工人时的留影。(拍摄于2013年12月29日)
时过境迁。1990年代中后期,无论一线二线还是三线,国营工厂都未能幸免于下岗大潮。车间里,昔日的忙碌有序不复存在。利用改制赚了大钱的先走了,工人和设备也逐一离开,只剩空空的厂房。如今这些厂房被绿植、藤蔓和青苔层层覆盖,已追不上时代的脚步。
2015年7月18日,50多岁的王诚、巴素芝夫妇回到西安风雷仪表厂废弃的厂房,拍摄怀旧照。
进入21世纪,经历了国企转轨的阵痛之后,中国经济以一条上升的数字曲线融入全世界贸易自由化的进程。工厂里的年轻人变成了80后、90后,流水线上,他们也伸出自由追求个性的触角。
2006年8月13日,东莞长安镇,下班后在工厂外谈恋爱的打工者。图 占有兵
“他们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就是去染发,买最新潮的衣服,让自己焕然一新,让同事们建立新的认同。”占有兵觉得,在年轻的打工者内心深处,他们渴望尽快融入城市。
随着工业区周围的基础设施的逐步完善,大多数打工者选择在工厂周围的生活区租房。一些人在闲暇时间去培训机构学习设计、英语,他们的愿望很简单,提升自己,拿更多的薪水,从流水线走进办公室。
2011年,东莞长安镇工业区,电子厂的打工者穿着无尘衣在更衣室休息。车间内很多工位是站立操作,刚来的新人会小腿发肿,每天上午和下午各10分钟的休息,让他们放松一下。图 占有兵
2011年,东莞打工者假日跟着培训班老师在广场上读英语。图占有兵
2011年1月1日,广东东莞长安镇上,在网吧里上网的男工。图 占有兵
在智能手机还未普及的年代,年轻人渴望在虚拟的网络世界找到自己的乐趣。上班时,他们必须面对严格的厂规厂纪和各级管理人员,下班就去网吧上网。
2014年1月1日,东莞长安镇广场上跳街舞的男工。图 占有兵
随着现代化机器生产模式进入工厂,很多工厂已没有了工人在生产线上集体工作的画面,越来越多的机器人承担起这些工作。2016年3月,“工匠精神”出现在政府工作报告中,“鼓励企业开展个性化定制、柔性化生产,培育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增品种、提品质、创品牌。”
抽离出时代背景,普通劳动者的故事大体是同构的。就是这些普通,将我们的生活空间无限延伸。
2018年8月2日,长沙威胜电子电表生产车间里,智能协作机器人正在工作。
(文中刘晓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