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养老育儿记(22)我的妈妈是“打手”!棍棒给我留下什么?
我的妈妈是个“打手”,至少在我十三岁之前,这是妈妈留给我不可名状的恐怖印象。
打手,顾名思义,打人的行家里手。妈妈不打别人,专打我。即便如此,在惊慌失措的路人眼中,妈妈准能排行进入地方“母老虎”TOP10之列。
最多的时候,“打手”惯用专门制作的竹枝条打我,竹枝条极像是一条鞭子,长一米左右,轻轻软软,一鞭子甩过来,我常常可以听见那竹枝条裹挟空气“嗖嗖”而来的锐利呼啸,任由我的小短腿跑得有多快,它总能毫厘不爽地席卷指定的地方,或左臂,或右腿,然而不到最后有感的那一瞬,我根本无法及早预知。
特别是在穿着无袖背心或三分短裤的夏天,竹枝条抵达手臂或腿肚之初,呼啸戛然而止,化作一缕细细长长、由弱渐强的针扎的刺痛,以眨眼的万分之一速度钻入我又白又嫩的肌肤。这时,我绝不能回头,唯有加速飞奔,才能躲开竹枝条的二次进攻。
没过几秒,“打手”就被我远远抛在身后,可是那刺痛过后肌肤上鼓起的一道道血色的皮肿,却是甩也甩不掉、忍也忍不住、火辣辣的、揪心的疼痛。遥想当年“渣滓洞”所施的治皮痒之刑不过如此吧,而我也仿佛有“革命烈士”般的坚韧,血可流,泪不能流。
不过,揪心的疼痛通常还是会教我追悔不已。比如,悔不该把课本和作业本撕了折飞机、轮船和驳壳枪;悔不该跑到附近农民的竹林地里一时兴起踢倒了七八株笋;悔不该私下动了电视机的哪个旋钮,弄得电视机“面瘫”成全屏的雪花点……
事后,我偷偷潜回家,迎面撞见从里屋慢悠悠走来的“打手”,我赶紧低下头,紧贴墙角站住,两眼高度警觉地在“打手”和她的武器之间来回扫荡,一旦有风吹草动,我又要撒腿而走。绝大多数的时候,我是不用再吃“回锅肉”的,“打手”像是没看见我一般,从我的身边飘过。我对此心领神会,好汉不打回头浪,“打手”收工了。
趁“打手”收工的那两三天,我挖空心思,悄悄地把竹枝条藏起来,或者直接将其“碎尸万段”,以泄我心头之恨。因为,我的追悔通常只能挺过一天。身上的痛还未结痂,我便故态复萌,骨头再次轻飘飘起来,离挨打又该不远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世上之所以有这样的话,到底还是因为有我这样的皮孩子。所以,当“打手”突然找不到她那称手的家伙什时,擀面杖、小板凳、洗衣的棒槌,甚至拖鞋、洗衣刷,随时可变身为新武器,或朝我“呼呼”地挥来,或如弹道式飞来。有时,我会想,要是“打手”恰巧握着的是一把菜刀,那一闪的寒光会不会也……
只要不中刀,菜刀没啥可怕的。比起竹枝条的精准鞭击,逃脱擀面杖、棒槌之类不擅“拐弯抹角”的攻击要容易很多。一是我早有防备,二是我只消跑出一条不规则的线路,便可轻易地躲过。
正当我为自己感到各种得意的时候,怒不可遏的“打手”双手叉在腰上,“千里传音”过来:“等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声音对我来说是有较大震慑力的。不回家,我年纪小小的,又能上哪里混饭吃。俗言道,癞蛤蟆躲端午——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挨打,实乃为生活所迫。大致可想象一下,晚上,关门打狗,那狗儿将会落得一副怎样的嗷嗷之状。
第二天,一条新的竹枝鞭会出现在熟悉的门背后,若隐若现却又刚刚好能够让我看见它。我连吃了它的心都有,不吃了它,我迟早得吃它的苦。
很多年以后,遇到内人,她最嫉妒我的地方很多,比如,我的视力好,我的皮肤光滑,尤其是手臂和腿上的皮肤,又白又嫩,赛豆腐,让她嫉妒到生了恨。
起初,内人会假装羡慕试探地问我:“说说看,小时候,你是吃了什么嫩肤的好东西?”
我一本正经地回说:“竹面条。小时候,我妈经常做给我吃。活血,润肤。”
接着,不明就里的内人缠着我叫嚷起来:“我也要吃,我也要让皮肤美白美白的。”
于是,我就将记忆中妈妈挥舞竹枝鞭的样子情景再现一番,绘声绘色地配以“嗖嗖吱吱”声。看得内人是目瞪口呆的,当她渐渐领悟之后,双眼不禁湿润了,悲叹一声,说道:“你好可怜哦!”
其实,我倒没觉得自己有多可怜,幸而我天性乐观、阳光,唯有阳光可以一扫所有的阴霾;也幸而“打手”也有不太冷的时候。
比如,出门上学后陡然大降温,“打手”会从离学校不远的制药车间偷溜出来,买双厚的保暖鞋送来我的班上;我去了离家四五十里地的金华一中住宿念书,“打手”会骑两个小时的单车到学校,为的是给我送一罐香喷喷的排骨焖春笋,而后又踩两个多小时的单车默默而返;当我上大学想要一台电脑,“打手”二话不说拿出平时省吃俭用的几千元钱塞给我,在上个世纪90年代,那几千元差不多是普通工人大半年的工资……
其实,自从十三岁那年,我突飞猛进的学习成绩跌破老师的眼镜,“打手”悄悄卸下了她那冰冷的面具,竹枝条也不见了。尽管我仍然很害怕去看妈妈那曾经凶光乍现的眼眸,可是当我不经意地触碰到她眼角的鱼尾纹,霎那间发现褶皱里洋溢的已是暖暖的眼波。那眼波中,除了“孩子,只要你过得好”,便再无其他一丝多余的涟漪。
也是在很多年以后,当我走出浙江大学,走进厦门大学,望着背后老和山青葱的脊梁,端详面前凤凰花红艳的倩影,我的心中无数次升起对妈妈的思念和感恩。感谢妈妈,在我顽劣无知的那些年,您能够横下心来当个“打手”。
打在儿身,何尝不是痛在娘心。若不是妈妈一次又一次坚强地忍痛,我怎么可能被打进名校,打出让四邻街坊羡慕的出息。我的妈妈是个“打手”,她不犯法;倘若我的妈妈不是个“打手”,那日后作奸犯科的,很可能就有我。
有时,我会跟内人开玩笑说:“你也要感谢你婆婆,她要不是个‘打手’,你现在就没有我这样的好老公了。”内人总会抱以微微一笑,回道:“那可不是,不打不成器!”
毫不夸张地说,我的美好前途和此生命运,真的是由一位“打手”妈妈打造的。只是,并非所有的妈妈都适合“打手”的角色,也并非所有的孩子都能靠打成器。
我的妈妈是个“打手”,棍棒交加的童年到底有没有在我的生命中曾留下一点阴影?如果说没有,想必没有人会相信。但是,这已然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年届不惑之际,我做了一个决定,告别那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的职业生涯,带上妻儿,回到年迈而走路都会气喘的妈妈身边,回到曾让我心畏而渐行渐远的妈妈身边。
因为,“打手”老了,我要兑现“等你老了,我来养你”的儿时诺言,我们要陪她看夕阳无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