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山致命救援

本文转自:极昼工作室

文章摘要:8月24日,24名驴友在广东惠州白马山野外溯溪时遇险,14人被困。台风过境,驴友在救援队帮助下全部脱险,但两名“蓝天”队员下撤时遭遇山洪,遇难身亡。他们是志愿者,在深圳拥有一份体面工作。除了办公室,他们经常出现的地方,还有救援现场的绳索之上。

文 | 叶雯 实习生 靳锐璋

编辑 | 陶若谷

最后一个被困驴友的锁扣卡住了。

沿着崖壁下撤时,尹起贺教她使用下降器,“身体往后坐,脚踩稳。” 他在上面放绳子,同伴许挺秀在溪谷下端做保护。但安全锁扣总出问题,驴友悬在半空,动不了。许挺秀攀着绳索到她身边,把自己的U型锁换给她,她终于可以往下走。

他们俩是民间公益救援组织蓝天救援的队员。尹起贺35岁,山东菏泽人,大学毕业后在深圳一家公司做IT工程师,队里编号“13019”,ID“佳贝”,深圳蓝天成立之初加入,是队里骨灰级元老,至今已服务将近一万小时。

许挺秀是深圳本地人,44岁,在一家服装公司当总监,虽然入队一年半,但玩绳索很有天赋,队员说她是“什么都要学的女强人”,平时都叫她的ID“大小姐”。

溪谷岩壁又长又滑,驴友找不到落脚的地方非常害怕。许挺秀两腿蹲在悬崖点上,跟她说:“你转过来,面对着我,你就坐在我腿上,我带着你下。”

时间是8月25日上午10点左右,惠州白马山的溪谷里,雨越来越大。最后一名驴友逃出去后,尹起贺和许挺秀和外界失联。

500尹起贺

500许挺秀

干活了,干活了

接到救援消息时,尹起贺和许挺秀正在大排档吃晚饭。

那天是8月24日,周六。一大早,尹起贺、许挺秀和队友一共四人从深圳出发,开车去惠州,为“蓝天”惠州救援队做绳索培训。蓝天救援队(以下简称“蓝天”)是一个民间公益救援组织,在全国拥有分支,灾难发生时,现场通常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队员几乎都有自己的职业,只在周末参加培训,至少需要3年,才能成为一名正式队员。

那天的太阳特别大。他们站在太阳下暴晒,先是“横渡”,然后是“升降”,训练救援常用技术,从早上9点一直练到下午7点。

救援消息从工作群传来:24名驴友在惠东县白马山野外溯溪期间,1名女性驴友不慎坠崖受伤,被困在溪谷中无法移动。

驴友来自同一个户外群,成员大部分在35岁以上,领队姓蒋,玩了十几年户外,他说队里不少人有十年以上户外经验,每周都有群活动,溯溪也不是第一次了,这周的线路就是白马山。

驴友队伍也是当天早晨从深圳出发的,10点半左右到达惠东县白马山溪谷入口。不止一人记得,晴天,大太阳。入口的地方,他们还遇到其他探险队伍。

这是一段未开发的峡谷,几乎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路”。沿溪谷逆流而上的途中,有几个比较难攀的地方,有绳子垂下来。驴友们说,白马山算一条比较“热门”的线路,爬过的人了留下类似电线的绳子,“我们就一直以为上面是有路的。”

过程中,有10个驴友和队伍分开,选择另外的路线。到攻略标注的尽头了,还是没路,剩余14个决定继续往上爬,寻找出路。

下午5点是原计划下山的时间。他们上了几个山崖后发现,周围全是悬崖,上面还是没有路,下撤也并不容易。一个女驴友滑了一下,从20多米的悬崖坠下来。摔落过程中,她还磕在石头上荡了一下。

同伴赶过去时,发现她意识还清醒,身上有伤口在出血,好几个骨头的位置疼,“如果不是掉进水潭,可能当场没命。”

驴友开始报警,把知道的救援电话打了个遍。信息拐了几个弯,传到尹起贺他们那里,已是晚上8点左右。

此时的惠州城,杨千嬅的歌迷正聚在奥林匹克体育场门口,等待巡回演唱会入场。“白鹿”开始登陆闽粤海岸线,台风前的天空是紫色,有歌迷一边等,一边在微博晒晚霞,美其名曰——“白鹿杯摄影大赛”。

深圳蓝天接了任务,尹起贺他们四个扒了几口饭就出发了。队友雨寒(ID名)负责联络,许挺秀开车,路上他们就从驴友那里知道,伤者骨折了,动不了,牙齿掉了3颗。

在队里,雨寒是为数不多经常出勤的女生,时间久了大家当她是“汉子”,出去玩都照顾她老公,没人管她。2017年,许挺秀加入蓝天,雨寒特别高兴,“平时累瘫了,只能跟着大老爷们儿随地一躺,终于有个女生陪我了。”

赶去白马山的路上,许挺秀还和雨寒说起,“出完这次勤就去考潜水证,考完我还要出国潜水。”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一次寻常任务,雨寒说,“我们叫干活,干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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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山溪谷航拍图 来自网络


赶紧把她弄下山!

到白马山脚下,已是晚上10点38分,他们见到了来接应的驴友。

许挺秀的车开不进去了,地上是石头土路,一侧是当地人种的果树林,另一侧是河沟,中间只留出一辆车的宽度。他们下车走了40分钟,越临近溪谷口,两侧的大石头越来越多,溪谷两侧是悬崖。

按驴友描述的位置,伤员在第三悬崖,最靠近山顶。救援队从溪谷溯溪而上,沿着驴友白天的路线,重走了一遍。

蓝天惠州救援队的星宿(ID名)一开始就感觉到了危险:“崖壁滑,不规则的石头多,跟之前爬的山都不太一样。”

他随队里11人一起赶往白马山,和尹起贺4人和1个队医组成了第一梯队。星宿那天第一次见到他们,印象不深,上爬时他才发现,这四个“深蓝”的技术、体能、绳索操作都很强,足以让人信任。

天空开始飘雨,气温还好,体感20来度。

头灯照亮前方一块空地,道路湿滑,看准了才下脚。星宿有时顶着水流涉溪而上,有时扒着旁边的石头往上攀爬。伴着隆隆水声,几个人互相推着、举着、拉着,慢慢向上。

越往上越陡。一边完全不可能用手抓,另外一边有些小树,但也很难借力。黑暗增加了攀爬的难度,但也减小了心理压力:第二天天亮时,星宿才发现石头特别锋利,不留神掉下去跌在石头上,可能会割破身体。

而且,救援人员一路上去,基本没有用绳索,因为要留给驴友。绳索很重,一条20多斤,雨寒说,尹起贺背了起码七八十斤装备。

“出去永远背的最重的都是他,每次都是这样。” 雨寒说,有次和他出去玩,自己穿着冲锋衣,带了三条裤子,烤着火,尹起贺只带一条短裤,身体非常好。尹起贺不抽烟不喝酒,雨寒从没见过他生过病。

爬到第三个悬崖的时候,尹起贺和队友说:“今天有点累。”

白天在太阳下训练,暴晒了一天,晚上进山谷后开始淋雨,虽然一开始雨不大,但身上全是湿的,雨寒也开始觉得不舒服。

好在他们看得到上面晃动的灯光,第二天凌晨0点10分,他们和坠崖的驴友相遇。

此时,他们已在这里等了7个小时。

伤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神志清楚,告诉救援人员下巴、肋骨和大腿疼,下肢还有外伤。有驴友站在旁边,着急地说:“赶紧把她弄下山啊!” 队医一边包扎,一边抬头回应:“现在我们装备不够,必须等担架才行。”

驴友团为伤员做了包扎和防失温的简单处理。但星宿上去时,发现伤员就躺在石头上,没有任何保暖和防护,“绳索没有,安全带没有,什么都没有,起码我在现场没有看到什么专业。”

500对伤员包扎 受访者供图

其他救援队陆续上山。据星宿介绍,现场还有深圳公益救援队,隶属于深圳市登山户外运动协会,队员也是志愿者。两个当地(惠东)驴友志愿者也加入救援,从另一条路攀上被困者聚集的悬崖顶,从那里开始救人,“帮了救援队大忙”。

救援队布置了一条绳索专门转移伤员,把受伤的女驴友抬进卷式担架,利用绳索构建的通道下撤。

尹起贺让雨寒下去看看绳索的情况,两人分开了。

雨寒下去发现,如果直接放下绳索,担架会直接落到水潭里,不妥。她想了个办法,把绳索一节一节绕过边上的大石头,最后让担架落到石头上。弄好之后她抬头往上看,视线被那块大石头挡住了,她没有看到尹起贺。

担架慢慢转移下来。40分钟后,雨寒看到一起下来的是另一个队友阿彭,尹起贺和许挺秀一起留在上面。

500救援队转移伤员 受访者供图


白马山

山间起雾了,雨开始下得密集。

雨寒和阿彭抬担架转移伤员的时候,24名驴友下撤了10个,更多人还在悬崖之上。看到有人滑坠,好几个不敢再动,一直待在原地。

白马山不是第一次出现人员坠崖。《中国大陆登山户外运动事故报告书》显示,2015年6月22日,7人在白马山龙窝溪谷溯溪,因下雨迷路被困,自救过程中有人员坠崖,受轻伤。

与此次事故极为相似的是,台风登陆天气突变。搜救小组在救援过程中遇到风雨,山间起雾,能见度不足10米,被迫撤回。被困驴友经过28小时等待,被增援的救援力量救出,生还。

事故报告分析栏里写着:(驴友)具有一定的户外能力,对地形有所了解,掌握相关标准、挑战及撤退线路,“但是作为活动发起人,忽略了最基本的原则,台风天气行走溪谷的高风险。”

另一份报告《2016年登山户外运动事故分析》提到,迷路已连续多年成为登山户外运动事故的主要类型之一;滑坠和高坠类事故在受伤和死亡事故中占比最高,无人员伤亡的案例仅占比7%;广东地区因山洪事故频发,成为群体性死亡事故占比最高的省份之一。

“我们被困了,只有等待救援。” 驴友团队员好汉(ID名)说,受伤的驴友并非没有户外经验,线路也是按照网上的攻略行进,“只是我们往前走了一点点,就出现了意外。” 如果没有伤员,好汉认为撤退没有问题,“第一批人已经下去了”。

留在悬崖上的驴友郑元琴,她和好汉的想法有些不同,“毕竟我们还是业余的,他们(救援队)相对来说专业一点,后来就完全是靠他们。”

郑元琴记得,他们最后一个个跟着两个惠东志愿者,走悬崖边的小路,横切到最后一个悬崖顶上,撤离危险区。留下来的救援人员有五六个,一看到驴友,他们就扔过来食物和水,然后教每个人如何使用绳索和安全扣。

但下降还是很慢,前前后后大约三个小时。好汉解释,“驴友都不熟悉那套绳索系统,之前没有接触过,所以每个人都要教一遍,13个人算下来很漫长。”

尹起贺和许挺秀守在队伍最后。

绳子不好放,下降也不是直线,地形很复杂,两人上上下下一直在忙,郑元琴全看见了,她是最后一个被困的驴友。

500尹起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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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挺秀500蓝天救援队员,右一为许挺秀 受访者供图

最后一个驴友

尹起贺和许挺秀两人的追悼会上,郑元琴面对媒体陈述了自己的脱险经历,这也是两名救援队员的最后身影:

“我是最后一个走的。我走的时候,水流是很小的,但是天下着雨。

尹起贺给我穿上保护套,教我用锁扣,但我不会用。那个锁扣很敏感,经常锁死(卡住),一定要掌握它的度,然后才能够放松往下走。

刚开始第一段是斜坡顺着崖壁往下走的时候,他一直在鼓励我,他一直说你脚踩稳,整个身体往后坐,这个绳子保护着你的,别怕,没事。

下到中途的时候,锁扣开始一拉就锁死。说实话我急得要命,当时许挺秀发现不对,她从崖底直接攀着绳子就上来了,她帮我弄了一下,不行,然后她就赶紧给把她的锁换给我。那是一个U型锁,直接就锁好了。

挺秀告诉我,可能是绳子里面含的泥沙太多,因为这条绳子一直保护了前面下撤的所有人,甩来甩去泥沙含多了,有些拉不动。

当时耽搁了一些时间。溪谷很长很滑,我的手和脚找不到支点,当时就非常害怕,不敢动。许挺秀一直跟我说,别怕,没事。还有一个细节,最后她直接在我面前,蹲在这个崖点上,她说你转过来,你直接面对着我,你就坐在我腿上,我带着你下。

我看着她,她一个小女孩瘦瘦小小的,心想,我怎么能往你身上坐?最后还是我说我要自己下。到崖底的时候,挺秀在上面告诉我踩哪里。绳子上下来之后,我没有意识到湖水已经涨上来了,但挺秀知道,蒋队也知道。

往回走的时候,蒋队跟我说,‘当时我在下面拼命叫你快点,挺秀说不要催,她担心催我之后一着急出危险。’

下来之后蒋队拼命拉着我走,因为水上来了。水上来之后没办法顺着溪谷的原路走,蒋队拉着我发现水越来越大,就在旁边找着崖壁,我们就上了林子。上了林子往左边下撤一段,发现前面还是崖壁。我们又往回退,退的时候就听到后面有声音,是惠东的两个志愿者上来了。

最后我们找到一个悬崖缝往上走,蒋队一人在前方找路,两个小伙子在后面拉着我,我跟他们有时候隔得很近,有时候隔得很远。两个小伙子一直在打电话,我隐约听到他们说尹起贺和许挺秀上了林子了,所以后来我才告诉蓝天,他们上了林子了。

当时我们就继续往山上走,回头看了眼溪谷,当初待的那个地方现在全部是一条水流。如果半夜开始下暴雨,如果救援队不上来,我们差不多的全部都没命。

他们不是第一个收到求救信息的,但是第一个上来的。如果没有他们,我们可以说在那里就等死了。

我一直记得,真的,我现在做梦就想起他(尹起贺)跟我说的这些话。他说,‘你做的很好,你做的比我第一次做的还好’。”

500郑元琴朋友圈截图


永远的蓝色

8月25日下午5点,驴友全部安全转移。雨寒沿着山路开始找她的队友,尹起贺和许挺秀。

她不知道水来得那么快,一直以为他俩只是在树林里面躲避,直到她看到尹起贺的头盔,带子断了,雨寒站不稳了,明白凶多吉少。

过去的一年半里,她每周末几乎都和尹起贺在一起,出队和训练。两人住得比较近,尹起贺经常坐雨寒的车,就坐在副驾驶上,话很少,总是笑。

他35岁依然单身,总有队友开玩笑说他,“一个山东人,老大不小了,还不找老婆,不怕把你妈气着?” 尹起贺什么都没说,只笑。尹起贺离开后,雨寒不想再摸她那辆车,一闭眼,尹起贺的笑就浮现出来。雨寒仍然能感受到笑里特有的气息,什么都无所谓的那种气息。

他住在深圳城郊一座老房子里,住了很多年,房东退回的押金只有320元。灯是坏的,烧水壶是唯一可用的电器,厨房里除了一个木碗,其他锅碗瓢盆什么都没有,他从不做饭。有天中午,雨寒打电话给他,发现他没有吃饭,原因居然是懒得下楼,又不忍心让外卖小哥爬上没有电梯的九楼。电话那头,尹起贺无所谓地说,“算了饿着吧,晚上再下楼吃吧。”

但他有在意的东西。

那种在意包括,绳索上任何一个小的不规范操作,都会被他揪住不放;队友只要没戴头盔,立刻收到他的提醒:“你的头盔呢?” 乱七八糟的屋子里,晾衣绳是登山用的绳子,上面还带着安全扣,而唯一整齐的是他的证书,摞成一摞,都是在蓝天服务时领的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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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悼会上的蓝天队员 叶雯摄

雨寒给他介绍过一个女孩子,高高的很漂亮,他和女孩彼此喜欢,但这个恋爱后来没有谈。尹起贺非常认真地说:“我在深圳都没有房,凭什么跟人家拍拖?”

失联两天后,两人的遗体都被找到。许挺秀的头上有撞击出来的伤口,尹起贺被发现时,还保持着双手握住绳索的姿势。雨寒推测,山洪来时他就在绳索上。

9月3日的追悼会上,驴友发言最后,坐在房间另一头的许挺秀家人情绪有些激动:“你们可以热爱户外,但能不能反思自己的错误,能不能不要在台风天去这么危险的地方?”

12岁的侄女和许挺秀告别时,画了一幅“大小姐”穿蓝天制服的画,轻轻放在姑姑身边。

那天,广东来了很多蓝天救援队员,他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制服,排着方队站在院子里。队长发号施令,他们根据指示统一行动:献花、休息、吃饭……很少有人闲聊。

有人说起尹起贺,“他穿上这件衣服的时候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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