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机行业如何击退内卷的漩涡

供应链的韧性，正在支撑中国制造抵御外部地缘政治的重压。然而一味拉低价格的行业内卷，却像一个血窟窿一样伤害着中国制造的躯体。

近120家光伏上市公司在头九个月实现营收近9000亿元，但盈利只有110亿元，行业盈利率只有1%。考虑到阳光电源一家的净利润就是120亿元，其他所有的上市公司的净利润相当于是零。细分来看，光伏设备的板块上市公司实现营收4000亿元，然而归母利润却是负120亿元。企业存在的根本价值是创造利润，而不是流血，这真是一个“将内卷进行到底”的行业。在过去四年的时间里，光伏行业的投入大约4万亿元，其全球产能超过80%。尽管光伏有如此巨大的投入与显赫的全球控制力，但众多灿烂耀眼的星球聚在一起，却造就了一个暗淡无光的尘土星系。

内卷或许是中国大部分产业的现状，行业自救已经成为共识。有的行业已经率先走出相互打架满身黑的泥潭。风机行业的进步，格外引人注目。

根据万联证券的统计，2025年前三季度风电产业上市公司整体营业收入达3000亿，归母净利润150亿。行业利润率为5%，是光伏的5倍。在9家头部风电整机商中，仅中船科技等2家处于亏损，行业龙头金风科技的利润更是大幅增长。足见这才是健康且令人放心的行业。

然而，就在一年多前，整个风机行业还命悬一线，走在岌岌可危的“断肠桥”上。2023年风场项目，开始出现了每千瓦1400元的公开中标，这在风机界引起一片哗然。这样的价格明显低于成本，将风机拆开来直接当铁卖也不过如此。任何企业接下这笔订单，都将是一桩亏本的生意。而在2024年初，蒙能集团在内蒙古赤峰市的阿鲁科尔沁旗的风场项目，投标价下探至每千瓦不到1000元，创下历史新低。“最低价中标”像一股行业阴风，扫荡平野。8家主流整机商中，有6家风电机组销售业务陷入亏损。

实际上，对于恶性低价中标，风机行业早有警惕。为降低风电上网电价、推进大型风电场建设，国家发改委推出了“风电特许权项目”这一新举措。而2005年的风电特许权项目的开标条款，引人瞩目。与前两期相比，此次招标取消了“承诺上网电价最低的投标人为中标人”这一规定。彼时中国风机还孱弱起步，但人们已经意识到“最低价中标”的危害性。

而在第五期风电特许项目，更是引入了一个全新的评分方案。“接近平均投标电价的投标人，得分越高”。这也是从观念上引导投标人理性投标，驱逐不合理的低价竞标。否则劣币驱逐良币，为风场运营留下未来的大隐患。

风场是一个长尾重资产的工程。它在持续维护性的长期成本的重担，远胜于采购合同一次性价格的快意江湖。

人们在残酷竞争的过程中，就会丢掉那些往日的记忆。

保持行业的集体合力，需要非常有心的组织。风机行业的风气得以扭转，离不开一个重要行业守望者的组织：中国可再生能源学会风能专委会。

从2024年7月开始，政府开始呼吁行业自律，防止内卷式竞争。有了风向的导引，风能专委会立刻推出了行业反内卷的措施。专委会负责人邀请法律专家，专门梳理政策法规，寻找抵制恶性低价的法律依据。

在一切有法律护航的基础上，风能专委会非常认真地跟每个风机行业进行交流，达成将行业拉回健康态的共识。2024年10月，12家风电企业代表共同签署了“公平竞争自律公约”。由于这12家占据市场份额的99%，这就意味着全行业已经整体行动起来。

然而，这种措施，并非只是靠企业领导的脑袋凑数开大会，就能解决。风能专委会负责人进一步组织风电整机企业的领导签订承诺书，将企业家个人信誉与《自律公约》绑定。当“中标价不得低于成本价”的承诺，以企业家或者高管的个人名义认领之后，协议就开始发挥巨大的引领作用。

每个人都要在江湖里混，每个高管都在乎面子。而在一个风机高管大群里，专委会也不定时“大喇叭”鼓励企业家们遵守协定，给大家提高信心。而出现个别低价现象，也会收到提醒函。众目睽睽之下，行业已逐步形成共识：遵守规则比低价抢单更有利。

于是，信守坚定的行业誓言，就变成一种自律向上的特点。一家杭州风机企业在用户修改要求的时候，实事求是地根据新参数进行成本调整，向上调高价格。每个企业都需要为利润，而不是规模负责。

行业自律之风既成，健康的利润星球也重回轨道。这种通过企业家的个人承诺来约束企业的场面，让人动容。它为整个行业引入了一种新的视角。

风电与光伏的行业气氛相差很大。光伏受到资本驱动的影响，要大得多。圈内大佬们也往往都是高调登场，现身说法引导舆论。相对而言，风机行业则要低调得多。

风机本来不必如此低调。就发电量来看，2024年风机发电量占整体的比例为10%，而光伏则为8%左右。光伏行业有110家上市公司，市值达到2.3万亿元。而风机行业只有不到30家，市值大约为光伏的1/10。二者的资本估值方式与贡献，完全不成比例。当资本为光伏产业疯狂地加码之时，风机为新能源的巨大贡献则被悄悄地忽略了。

风机行业的集体自律反内卷，让人重新去认识行业组织的引导价值。什么样的组织，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行业守望者？只有凭借口碑与威望而非官方权威，才能将整个行业像行星接收稳定的引力一样，形成一个行健有序的恒星系。

这只有真切关注行业每一点利益的组织，才能做得到。跟光伏行业一样，风机行业也是一个快速发展的草根行业。风能专委会也伴随中国风机行业，从零起步一点一点发展起来，也跟企业家结下了牢不可破的深厚友谊。风机专委会的认证体系、海外交流的工作，都得到了风机企业家的认可。而对于对中国风机与全球的标准接轨，专委会可谓费尽心力。

国际标准委员会IEC的风机标准小组的全球会议，是一个全球风机厂家的议事厅。它看上去公开透明，但却是一个需要苦心经营的国际版“华山论剑”之地。然而它的价值，往往被人忽略。这些制定标准的会议，无异于一场无形的国家利益辩论赛。每个国家代表，都会为自己的产业利益而添加筹码。如果行业代表缺席了，这个国家的产业声音就会被忽略。这是事关商业利益的竞争，和国际朋友圈的经营。然而，这也是一个技术专家的殿堂。没有技术背景，则根本无法插话。日本产品的国际化标准为什么做得好？跟日本公司积极经营国际标准的圈层，有着重要的关系。日本企业参加标准会议，从来都是副总或者总工级。懂技术，能拍板，善社交，这才是国际标准舞台上，那些长袖善舞的周旋者的理想画像。

然而，很多中国企业对此却置若罔闻，口头高度推崇标准的重要性，却很少有参加标准会议的经费。总要有人站出来，替行业说话。风能专委会的秘书长从一开始，就认真地参加每一次会议。从英国伦敦到加拿大温哥华，从丹麦奥胡斯市到美国波士顿，一场都不落下。这是一个漫长的马拉松，20年来光差旅费就投入数千万元。这些费用几乎都是个人行为。这种拉锯战的投入，带回来的是整个中国风机的利益。制定风电叶片的国际标准，前后用了10年。而中国风机叶片的诉求，也天然地嵌入其中。这是决定行业未来的顶层博弈，中国风机制造商的每一寸利益，正系于此间的每一番唇枪舌剑。正如《制造规则》一书所言，“标准是隐形的国界，比军队更能决定利益流向”。

行业创新的要点，不外乎内部的攻关与外部的知识流动。整个行业之间的交流，异常重要。光伏行业个性鲜明的大佬多，大家私下见面的机会却很少。这似乎也是缺少了某种社交沟通的渠道。而有了风能专委会的社交枢纽，风机企业家之间的交流非常活跃。这样带动了供应链的上下游，也开始更多地寻求联合创新之路。

齿轮箱对于风机，是一个很重要的大部件。风机主机厂往往会对齿轮箱提出关键参数，例如速比、外形尺寸和重量。但对于接口，则没有要求。然而对于齿轮箱厂家而言，不同风机厂家的接口尺寸要求不同，就会形成不同的定制化要求。同一个零件，可能要做成两种尺寸。这都会大大提供齿轮箱的成本。对于标准的价值有着独特认识的风能专委会，则在行业推动上下游的打通，让齿轮箱厂家能够参与风机厂的早期设计。在风能专委会推动下，汕头几乎从零开始兴建了全新的风机产业集群。而上下游的“研发设计一体化”，已经成为这个产业园区的共享理念。主机厂与齿轮箱厂家坐在一个办公桌里讨论问题，非常普遍。一切从设计开始，齿轮箱的标准接口所能节省的成本，也为风机厂的降本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这就是行业组织的力量，打破企业之间的组织界限。风能专委会推动产业知识，沿着供应链上下流动，使得部件与整机，形成一个完整的系统。

人们对技术的短板有切身体会，如GPU芯片、机床数控系统，或者风机的超大齿轮箱的轴承，问题会直接显现。然而，一个行业组织的软管理能力，最容易成为行业软肋。

它看上去不那么明显，但其实更加致命。行业组织里管理能力的缺位，往往会牺牲行业的整体战斗力。只有基于企业家友谊的关系枢纽，才能起到推动行业在对话状态下实现健康发展。

反内卷，是一个长期战役，需要上下游企业管理者的定力。总有各种下游用户，试图打破好不容易形成的健康秩序。今年下半年，挑战风机最低价的下游用户不断出现。还有一些擦边角的小动作，花样繁目。有的希望风机厂家，实际履约价格要低于合同价格。而有一家煤炭集团，则别开生面地开启直营电商平台。它要求风机的中标单位，按照收入的1%提供平台流量费。这给人的感觉是，当忙碌的赛场健将在准备百米冲刺的时候，有人却在低头给运动员解鞋带。反内卷的真正核心，就是保障公平的行业利润。中标价格，不过是一个形式上的约定而已。采用各种跑冒滴漏的方式，减少上游的利润，跟最低价中标并无两异。

更大的挑战，中国风机制造商必须在全球版图开拓疆土。中国企业大出海，已经驶入蔚蓝的深海。那是欧美市场经营多年的堡垒。在这里，不再是一将对一将的单打独斗，而是技术、标准、金融的综合体系在对战。面临海外成熟行业体系的对抗，才是中国企业真正的较量。它需要创新的技术，也需要红润的财务，还有健壮的行业组织。风机行业做好了准备。2025年6兆瓦的风机，行业投标价基本稳定在每千瓦1600元，形成这样一个大概成本线，只有如此才能保证风机行业有利润，去做新的投入研发。

这一点至关重要。尽管全球的风机巨头如丹麦维斯塔斯、西门子歌美飒和GE能源等都陆续退出了中国陆上风电，然而在欧美市场，依然表现强劲。中国风机企业，需要远赴万里，登门去打擂台。没有新技术的支撑，是不可能打赢巨人家门口的战争。

中国行业组织的全球竞争力，其实比企业的进程要慢得多。而风机专委会提供了一条切实可行的样板。风机专委会的反内卷协调工作，它远远超越了某种风机技术的突破，而是整个行业软组织再生。

中国企业的强大，不仅仅是企业技术的突破，也在于商协会等行业组织，能够熟练地建立规则。一个健康的行业，没有行业守望者是不可想象的。好的行业呼唤好的行业组织。强大的创新企业，强大的行业组织，这才是中国制造在全球应该有的样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