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朋友
近些年,“朋友无用”的论调日益高涨起来。言外之意,“朋友”像工具,充其量不过是人的手足的外在延伸。当人们开始自废手足的时候,外延的朋友圈当然率先崩溃了。正如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降临的“独生代”是真的孤独,是真的不知何为朋友。
何为朋友?《三国演义》中“桃园三结义”的故事给许多人留下深刻印象。然而,这是一种错觉!刘关张三人最终的关系是君臣,而不是兄弟朋友。这种将君臣关系纳入扩大化的朋友关系,并非后世儒家首创,其根源可溯及西周初期。
欲窥“朋友”真义,还得从更久远的“原著”——甲骨和金文堆里去找寻。古老的文字是一本最好的图画书,它们是最初的朋友的定义者和见证者。
“朋”在甲骨卜辞与金文中较为普遍的用法是,其形体表示使用丝线串联玉石、贝壳,使其垂向两旁。青铜器上还有与其不同的图案,其形体表示用两根丝线分别将贝壳串起并悬挂于木棒两端。众所周知,串起的玉石和贝壳曾经作为远古时代的货币。俗语里常说的“朋友有通财之义”或许正是由此衍生而来。

“倗”
西汉许慎在整理编撰《说文》时,他并未单独收录“朋”字,而是将其列作“鳳”(凤)的古文。《说文》曰:“鳳飞,群鸟从以万数。故以为朋党字。”于是乎,在汉朝人看来,朋友是一种追随性、主从式的社会人际关系。桃园的美谈就是如此。
“朋”在早期的金文中又作“倗”。倗,《说文》曰:“辅也”,认为“朋”是其声符。因此,“朋友”又作“倗友”。在古老的祭器就记有“用好宗朝亯(享),夙夕好倗友”“杜伯作宝盨(xǔ),其用享孝于皇神祖,孝于好倗友”“隹(唯)用献于师尹,倗友、婚媾”等用例。
其中,“杜伯作宝盨,其用享孝于皇神祖,孝于好倗友”是出自西周青铜器杜伯盨上的一段铭文内容,记载了贵族杜伯铸造这件盛食器的用途和祈愿,整段的大意是:杜伯制作此盨,用于祭奠父祖与宗亲友人,祈求长寿、祈愿万年永续。
由此可见,最初的朋友,是指具有参加祭祀飨宴仪式的资格,具有血缘关系的同族成员,是一种共患难、同分享的亲密关系。那个时候,族内具有血缘关系的平辈、同阶层的人才能互称“倗友”,而由族内平辈衍生出的小宗对大宗的服从意识构成了君臣关系的原初形态。
《论语》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里的“朋”,或许原先是“倗”,说的是出远门的亲人回来了,家人们真高兴。
友,《说文》曰“同志为友。”认为其字形由二手交会,表示交友之意。然而,正如“友兄弟”那样,交友的对象,最初也限于同族兄弟。
金文中,“友”亦作“(该古字可能无法正常显示,字形如下图最下方一列所示)”,其字形的上半部分貌似两只手,下半部分或作“曰”或作“口”,“曰”与“口”的区别可能在于“口”中有没有“内容”。这个古字的形体即表示两个人的两只手轻抚祝咒之器(即“曰”或“口”),这种器质常为通灵的玉制,指某种安抚仪式,类似于我们今天常见的手扶圣器共同发誓的仪式。

“友”
顺便一提,由“曰”构成的诸字多与咒术仪式相关,其上添加“羽”则构成“習(习)”,表示拂拭祝咒之器;添加“水”则表示破除咒能的“沓”,再添个足则是踩踏的“踏”;其上若是三只手,那就是协助的“协”。这感觉似乎又说回了“桃园三结义”。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袅袅香烟散去,族人各奔东西。于是,“有朋自远方来”的新常态开创了“五湖四海皆兄弟”的新格局。至春秋后期,朋友则由族内血缘亲属转变为大社会中的志同道合之士。
在家靠父兄,出门靠朋友。这是新生的朋友天生自带的器质。令人神往的友情天地在人们走出亲情的狭隘盆地之后为之光大,为勇敢的人生增添了一抹炫彩。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是诗人李白对友情的浪漫讴歌。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是诗人高适对友情寄予的坚定期许。
但是,友情之路也是曲折的,它所受的羁绊很多,亲情无疑是它最强劲的竞争对手。毕竟,喜新厌旧是所有情感都有可能走错的路线。同时,为了防范更多更致命的差错,人们常常既怀有交友不慎而引狼入室的恐惧,又受困于结了新友而忘记老“倗”的忧虑。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冒着寒冷的秋雨,唐朝的诗人王昌龄(698—756)连夜从南京奔去镇江芙蓉楼,在那里为友人辛渐送行,直到次日天明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别过。一生酷爱交友的王昌龄是一位极重情重义之人,直到友人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他的心里此时冒出两句意味深长的独白:“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玉壶”何物?是“口”也,“曰”也。“一片冰心”,是一颗手比的心,“冰心”与“玉壶”共同勾勒出的便是那一幅“交友”的神圣场景。我想,诗人借此独白真正要表达的,并非只是对友人的深情厚谊,也是向老家亲友再表忠诚不忘的初心。
兄弟和朋友,两情同一心。朋友如手足,自当多珍惜!(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