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国强 | 唐太宗“大营北阙”所在之考辨

内容提要:本文结合文献记载和史地调查资料,对唐太宗“大营北阙”的所在进行考辨,否定其为玉华宫、大明宫的可能性,并对其地点应为唐太极宫玄武门-显道门一带作了多方面的论证,试图对这一莫衷一是的学术问题形成更为明晰的认识。

一 问题的提出

北宋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一四《帝王部·都邑第二》载:贞观二十年(646)“十月,司空房玄龄及将作大匠阎立德大营500,制显道门观并成”。提及北阙的建设工程等级高、规模大,还特别说明了其中的显道门及门观项目都已完工。

北阙开工后两年,开始有头脑清醒之人反思多年大兴土木(包括北阙工程)的做法。唐吴兢《贞观政要》征伐第三十五载,贞观二十二年(648),太宗贤妃、充容徐惠上疏谏曰[1]:

窃见土木之功,不可遂兼。500初建,南营翠微,曾未逾时,玉华创制,非惟构架之劳,颇有功力之费。虽复茅茨示约,犹兴木石之疲,假使和雇取人,不无烦扰之弊。

徐妃的谏文,主要历数贞观二十二年以前对外频兴战事以外,还接连实施北阙、翠微、玉华等宫室的大型建筑工程,以致造成了民力国财的极大耗损。

然而,上述两条史料,仅点明翠微宫、玉华宫两处离宫的建设工程地点,而“北阙”工程的地点却并未确指,所以自清代以来,学者们解释纷纭,主要有玉华宫、大明宫、太极宫三种不同的说法(具体详见下文),结论莫衷一是。

由于“北阙”之所在事涉重要,直接关联到唐初宫廷历史、宫廷建筑、政治制度以及玄奘弘扬佛教等诸个重要问题,故笔者本着澄清史实之愿,结合史料记载和实地调查资料,试作唐太宗大营“北阙”之所在的考辨如下,恭请方家指教。

二 北阙定义之析

首先,需要厘清“阙”“500”的定义。

“阙”字最早出现在先秦《诗经》《左传》等著作之中。如《诗经·国风·郑风·子衿》有:“挑兮达兮,在城阙兮。”[2]后来其含义更得到进一步的解释,东汉刘熙《释名》释宫室曰:“阙在门两旁,中央阙然为道也。”[3]晋崔豹《古今注》卷上《都邑第二》则更详:“阙,观也。古每门树两观于其前,所以标表宫门也。其上可居,登之则可远观,故谓之观。人臣将朝至此,则思其所阙多少,故谓之阙。”[4]可见“阙”最初为宫室门前左右对称但不相连的高台及台观建筑,并通“缺”“厥”字。汉代以后,阙的含义有所延伸,凡宫门、寝门、冢门皆可曰阙[5]。又,《金石萃编》卷六收录的汉祀三公山碑曰:“就衡山起堂立坛,双阙夹门,荐牲纳礼。”[6]说明祠门也可称阙。尽管如此,一般意义上的“阙”字则主要指城阙,可根据其所在方位,称东阙、北阙等。

本文涉及的关键词“北阙”,在汉唐文献之中较为常见,主要含有两种意思:宫城的正北门、朝廷或宫廷的代名词。

宫城正北门一般称元武门或玄武门。西晋潘岳《关中记》曰:“未央宫萧何造,周回二十三里,疏龙首山土为殿基……未央宫东有苍龙阙,北有元武阙,所谓500也。”[7]《汉书》卷一《高帝纪下》:“萧何治未央宫,立东阙、500、前殿、武库、太仓。”唐颜师古注:“未央宫虽南向,而上书奏事谒见之徒皆诣500,公车司马亦在北焉。是则以500为正门,而又有东门、东阙。”[8]明确阐释了西汉都城长安未央宫北阙用于朝奏的重要政治功能。另外,北阙在汉唐时期还具有悬挂敌酋首领、宣扬国威军威的政治作用。如《汉书》卷七《昭帝纪第七》称,汉元凤四年(前77年)夏四月,“平乐监傅介子持节使,诛斩楼兰王安,归首悬北阙,封义阳侯”[9]。《旧唐书》卷八《玄宗本纪上》也记:“先天二年(713)七月三日……羽林军作乱。上密知之……取闲廐马及家人三百余人,率太仆少卿李令问、王守一、内侍高力士、果毅李守德等亲信十数人,出武德殿,入虔化门。枭常元楷、李慈于500。”[10]

同时,“北阙”作为皇宫或朝廷的代名词,也经常被广泛使用。例如西汉李陵(少卿)《答苏武书》:“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颡,还向500,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耶?”[11]唐李白《忆旧游寄淮谯郡元参军》诗:“500青云不可期,东山白首还归去。”[12]白居易《酬别微之》诗:“君归500朝天帝,我住东京作地仙”[13]等。在唐诗中,为对称和押韵,作为皇宫或朝廷代名词的“北阙”,还多与“南山”相对应。例如孟浩然《岁暮归南山》有“500休上书,南山归敝庐”[14]、王维诗《不遇咏》有“500献书寝不报,南山种田时不登”[15]等诗句。

当然,在明确北阙多层含义的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由于历代宫殿往往不止一处,故不同时期在位的皇帝,所居住的宫殿是不同的,因此“北阙”的代称也有不同的具体所指。如《旧唐书》卷二二《志·明堂曰》:“永徽三年(652)诏礼官学士议明堂制度……则天太后总禁闱之政,藉轩台之威,属皇室中圮之期,蹑和熹从权之制,以为乾元大殿……未始临御,乃起工徒,挽令摧覆。既毁之后,雷声隐然,众庶闻之,或以为神灵感动之象也。于是增土木之丽,因府库之饶,南街500,建天枢大仪之制,乾元遗趾兴重阁层楼之业。”[16]此处的“北阙”,明确指的是东都洛阳的紫微宫,而不是西京长安的某一宫城。

三 太宗贞观晚年“大营北阙”所在考辨

(一)“北阙”非为玉华宫

唐玉华宫位于唐京畿宜君县的凤凰谷,即今铜川市印台区金锁乡玉华村周围的玉华山麓。其前身是唐高祖武德七年(624)五月建造的仁智宫。唐太宗贞观二十一年(647)七月,下诏令“建玉华宫于宜君县之凤凰谷”,次年二月至十月即驾幸并居住于此宫[17],是唐太宗理想的“清凉胜于九成宫”的避暑胜地。

曾有清代和现代学者认为,玉华宫即为贞观末年的“北阙”。清刘于义修、沈青崖等撰的《(雍正)陕西通志》卷七二中,把显道门、紫微殿、金颷门等有关建筑都归入了玉华宫内,等同于把玉华宫认作了“北阙”[18];清毕沅《关中胜迹图志》卷二九玉华宫条[19]、清王昶《金石萃编》卷一三四玉华宫条[20],也同样将玉华宫认作是“北阙”;至20世纪70年代,张永禄主编的《唐代长安词典》中的“北阙”“紫薇殿”条目,实际上都把它们归入了玉华宫[21];2004年,铜川市仵禄麟、王民编写的《唐玉华宫》,则正式沿用上述北阙为玉华宫的观点,详细叙述了宫内建筑的组成[22]。除了上述这些书籍文章外,亦有诸多报刊文章沿用此说。

事实上,可通过仔细研读和比较古籍资料避免这种张冠李戴性的误区。

其一是太宗徐妃在谏文中,把北阙、翠微、玉华三处宫殿并列于一起,依建设的先后顺序进行述说,显然表明北阙并非玉华宫,两者迥然有别。

其二是从玄奘(602-664)活动的时间、空间判断,也可排除玉华宫为北阙的可能性。

唐道宣《续高僧传》玄奘传曰:“贞观二十二年幸玉华宫,追奘至。……冬十月,随驾入京。于500造弘法院。镇恒在彼。”[23]唐慧立《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七载:贞观二十二年“冬十月,(太宗)车驾还京,法师亦从还。先是敕所司于500西别营一所,号弘法院。既到,居之。昼则帝留谈说,夜乃还院翻经。”[24]

上述两则文献虽然详略不同,但记载的都是贞观二十二年(648)十月玄奘随太宗从东都洛阳返回京城、入居北阙弘法院译经之事,故北阙当在京城长安而非宜君县的离宫玉华宫。这是玄奘同时代高僧、身边亲近弟子和助手的亲见所述,显然要准确和可靠得多。

(二)“北阙”也非大明宫

“北阙”指大明宫的说法是由高本宪、高永丽先生在《唐太宗“大营北阙”考》(以下简称“高文”)一文中首先提出的[25]。他们认为,北阙意为北宫,而太宗时位处太极宫以北的只有大安宫和大明宫两处;“大营北阙”隐含对原有宫室进行大规模续建缮治的意思,而大明宫范围广、地势高,相较大安宫、鱼藻宫等更合大规模建设之意,所以“北阙”应是大明宫。而高宗龙朔年间(661-663)将大明宫改名蓬莱宫后,史籍提及北阙者,多指大明宫,是贞观后期指称习惯的延续,并引据《资治通鉴·唐纪十四》所记:贞观二十一年(647)正月,“高士廉薨,上将往哭之,帅左右自兴安门出……上乃还入东苑,南望而哭,涕下如雨”。进而推测太宗是从大明宫出发,经兴安门前往崇仁坊高士廉宅吊丧,后又“还入东苑”。高文发表以后,其观点开始为学界所关注和引用[26]。

笔者研读高文后,深受启发,获益良多。但对于其“北阙”即大明宫的观点不敢苟同,认为与史实有所出入,理由如下:

第一,在唐代史料中,大明宫的始建、改名、扩修、皇帝入御新宫是非常隆重的国家大事,都有明确的实录,但目前仅见有唐高宗入御大明宫(蓬莱宫),却从未见有唐太宗正式启用此宫的史料记载。所以,“北阙”不应为大明宫[27]。

据《长安志》卷六、《唐会要》卷三〇、《新唐书》卷三七、《册府元龟》卷一四等记载,太宗贞观八年(634)十月,太宗为备太上皇李渊清暑,开始营建永安宫,翌年正月改名为“大明宫”。五月,太上皇驾崩,于是大明宫建设工程只得作罢,成为“烂尾”工程。后至高宗龙朔二年(662)六月,高宗以自身有恙,且太极宫内湫湿为由,下令扩修大明宫,名“蓬莱宫”。是年置正门丹凤门、含元殿、宣政殿,左右设中书门下二省、弘文史二馆。龙朔三年(663)二月续修,四月正式移仗蓬莱宫,始御紫宸殿听政,文武百官奉贺宫殿新落成也。总之,唐太宗只是始建大明宫,而正式启用大明宫的是唐高宗李治。

第二,唐高宗启用大明宫以后,为区别太极旧宫就始称大明宫为“东内”,而太极宫则被别称为“西内”[28]。依此逻辑,也可根据太极宫、大明宫的相对位置,以“南阙”“北阙”分别称呼。尽管这种情况并未真实发生,但也隐含着大明宫在高宗以前未被称过“北阙”。

高文认为高宗龙朔年间将大明宫改名蓬莱宫后,史籍提及北阙者,多指大明宫,是贞观后期指称习惯的延续。对此,笔者认为,这反而说明高宗入御、大明宫成为正宫以后,才被许多唐诗或史籍以概指皇宫的方式称作“北阙”,也说明此前概指的北阙只有太极宫。鉴于此,“北阙”所指哪个皇宫,应视具体历史情况作具体分析,切不可混淆。

第三,高文认为“大营”就是建设规模大,以此说明大明宫符合北阙大营的条件,故大明宫就是北阙。此推断或有主观臆断之嫌。

第四,唐太宗看望高士廉的史料记载本身没有问题,但高文的阐释略显牵强,将大明宫与北阙等同的说法存在明显问题。《资治通鉴》唐纪十四载[29]:

贞观二十一年(647)丁未,春正月,开府仪同三司申文献公高士廉疾笃。辛卯,上幸其第,流涕与诀。壬辰,薨。500,房玄龄以上疾新愈,固谏。上曰:“高公非徒君臣,兼以故旧姻戚,岂得闻其丧不往哭乎?公勿复言!”帅左右500。长孙无忌在士廉丧所,闻上将至,辍哭,迎谏于马首曰:“陛下饵金石,于方不得临丧,奈何不为宗庙苍生自重!且臣舅临终遗言,深不欲以北首、夷衾,辄屈銮驾。”上不听。无忌中道伏卧,流涕固谏,上乃500,南望而哭,涕下如雨。及柩出横桥,上登长安故城西北楼,望之恸哭。

上述记载全面清楚地记述了太宗前往高士廉宅凭吊的过程,可与《旧唐书》卷六五《列传·高俭(士廉)传》所载[30]相对照、补充。据此,太宗的往返路线可作复原如下〔图一〕:贞观二十一年(647)正月壬辰,高士廉薨于京师崇仁里私第。太宗率左右数百骑从太极宫玄武门出宫城,进入太极宫东北外的东苑(或称北苑、内苑,下文详述),然后经长安城北郭城的兴安门,进入郭城内、宫城之东的南北向街道,前往崇仁坊的高宅。而正在高宅哭丧的长孙无忌听说后,遂出外迎阻太宗于途中(延喜门附近),伏卧于地,流涕固谏,太宗只得作罢,折返回到东苑,向南望着高士廉宅第的方向而恸哭,后待高士廉棺柩送葬到横桥时,太宗又登汉、北朝长安故城的西北楼进行远吊。此时,大明宫还未使用,故太宗的起点和终点只能是太极宫,这也与太宗“还入东苑”、又顺路登长安故城西北楼恸哭的路线相符。所以,北阙不可能是大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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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一 唐贞观末年太极宫玄武门 (北阙) 及周边环境示意图

改绘自《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第497页《唐长安城平面复原图》

第五,遍查唐代史籍及佛教典籍记载,未见玄奘与大明宫(蓬莱宫)有关联的记载,故从此角度来看,北阙也不应是大明宫。

别不多言,仅以《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七记载为证:贞观二十二年(648)“冬十月,车驾还京,法师亦从还。先是敕所司于500紫微殿西别营一所,号弘法院。既到,居之。昼则帝留谈说,夜乃还院翻经”[31]。可见当时唐太宗朝寝、玄奘译经的地点必为太极宫而非大明宫无疑。

第六,与当时北阙有关的显道门、金液门等建筑,从未在有关大明宫的史籍中提及过。

(三)“大营北阙”之所在当为太极宫玄武门-显道门一带。

上文既然已经否定贞观末年大营北阙之所在既不在玉华宫,也不在大明宫,那么,笔者将在下文具体讨论“北阙”位置就在唐太极宫玄武门周围一带〔图二〕的观点和根据。

其一,史料可证太宗时的北阙就是太极宫玄武门。

唐武德九年(626)六月初四庚申日,在太极宫玄武门发生了著名的“玄武门事变”。《旧唐书》卷第一三七上《忠义上·谢叔方列传》:“太宗诛隐太子及元吉500,叔方率府兵与冯立合军,拒战于500下,杀敬君弘、吕世衡。太宗兵不振,秦府护军尉迟敬德传元吉首以示之,叔方下马号哭而遁。”[32]在这场事变中,秦王李世民在玄武门诛杀了兄弟李建成(太子)、李元吉(齐王),逼迫高祖李渊不得不退位。

《新唐书》卷二一五下《突厥列传下》赞曰:“高祖初即位,与和……太宗身勒兵,显责而阴间之,戎始内阻。不三年,缚颉利献500下。”[33]即贞观四年(630),唐太宗打败突厥并俘押颉利可汗至太极宫北阙下。

上述两段记载中的“北阙”,明确指太极宫的玄武门。

其二,北阙工程包括飞霜殿、显道门、紫薇殿、弘法院等建筑,工程范围就在太极宫玄武门一带。

1.飞霜殿

位于太极宫玄武门外高地之上,在贞观二十年(646)七月就已完工、投入使用。宋王应麟《玉海》卷一五九《宫室·殿(上)》载:“实录太宗贞观二十年七月辛亥,宴五品已上于飞霜殿。丝竹选奏,群臣上寿,赐绫锦。500,因地形高敞,层阁三成,引水为洁渌池,以涤炎暑。”[34]可见飞霜殿是用于皇家宴饮、消暑的园林式殿堂。

2.显道门

显道门是大营北阙工程的重点项目,故史料对此进行了特别的说明。《册府元龟》卷十四《帝王部·都邑第二》曰:“(贞观)二十年十月,司空房玄龄及将作大匠阎立德大营500,制500观并成。”[35]说明当时显道门、门楼及围护的城墙都已经完工并投入使用。又《册府元龟》卷八四《帝王部·赦宥第三》记:“(贞观)二十三年三月丙辰甘露降时,太宗虽积疴日久,喜见于色,谓司徒长孙无忌曰:今此膏泽,岂朕独喜!朕欲共天下苍生同兹欢庆,宜即为赦文,旦日颁示也。辛酉,百官及京邑士庶并列于500外,见系囚千余人咸北面。太宗力疾乘舆,诸司庶僚百姓等车马填噎,顾谓长孙无忌曰:百姓滋盛如此,诚可哀怜。朕方欲尽心布化,令其安乐,而疴瘵弥积,事不遂心,因慷慨长息,泣数行下。”[36]表明显道门建成后三年,太宗不顾身体有恙,还是竭力在显道门进行了第一次重要的政治活动即宣赦活动,而百官及京邑士庶、带刑具的千余名囚犯则集中在显道门外听候了宣赦。

关于显道门的位置,南宋胡三省、清代顾祖禹等史学大家早已论及,他们虽未明指,但显然默认在唐太极宫的玄武门一带,为通向皇宫大内之门。《资治通鉴》卷一九九中,胡三省在“显道门、金液门”的注中认为:“显道、金液为通内诸门,图志不能尽载。”[37]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五三也持同样看法:“自太极殿以北曰两仪殿,古之内朝也。……太极宫图宫西有左藏库,……宫中人有通内诸门,曰九仙、睿武、500、元德、白兽。”[38]

笔者还注意到,宋代吕大防《长安城》石刻图中,标注西内苑的北门为重玄门,太极宫的北门为玄武门,而玄武门以北的一个门则未标名称。根据太极宫北部建筑空间(下文详述)以及显道门位置的记载等因素综合考虑,笔者认为显道门极有可能是在玄武门外,应即上述吕大防石刻图中未标注的那个门(包括门观)〔见图二〕,是太极宫玄武门外、龙首高地下的又一道门禁(包括围护的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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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二 唐太极宫北阙 (玄武门-显道门) 位置示意图

改绘自胡海帆《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吕大坊〈长安城〉残石拓本的初步研究》,载荣新江主编《唐研究》第二十一卷,2015年图版3a,《长安图》残石北大图书馆摹本全图(局部)

3.紫薇殿

据《册府元龟》卷十四《帝王部·都邑第二》载:贞观二十年“……及帝游幸,敕奉御王孝积于500起紫微殿十三间,文甓重基,高敞宏壮,帝见之甚悦”[39]。可见紫薇殿是一处规模大、等级高、富丽堂皇的宫殿建筑,其始建年代在贞观二十年(646)[40],殿址位置在太极宫玄武门—显道门的空间范围内〔见图一、图二〕。

紫微殿是举行宴饮、献俘、接见宠臣等重要政治活动的场所。南宋王应麟《玉海》卷一五九《宫室》记:“唐紫微殿。实录贞观二十二年十月己巳,破龟兹,帝闻之大悦,宴五品以上于紫微殿,谓群臣曰:四海宁一,六合无尘,帝王之乐也!二十三年正月壬子,受俘紫薇殿。”[41]元骆天骧《类编长安志》卷二《紫微殿》载:“贞观末,阿史那社尔平龟兹,献俘于紫微殿。”[42]《旧唐书》卷六〇《襄邑王神符列传》曰:“贞观初,再迁宗正卿。后以疾辞职,太宗幸其第问疾,赐以缣帛,每给羊酒。又令乘小舆,引入紫微殿,以神符脚疾,乃遣三卫舆之而升。”[43]记载了唐朝宗室、高祖李渊堂弟、襄邑王李神符在贞观初年升迁为宗正卿,后来因疾病退。贞观二十年以后,唐太宗在召见他时,特许他可以坐舆进入紫薇殿。

也有史者认为紫薇殿不在太极宫而在大明宫之中。南宋蔡梦弼在注解岑参《寄左省杜拾遗》诗句“联步趋丹陛,分曹限紫微”时,根据《长安志》所述而认为紫薇殿位于大明宫的蓬莱殿之南[44]。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因为《长安志》并未明言紫薇殿的位置在蓬莱殿之南,而是因为无法明确紫薇殿的归属,所以单独把它放在了别见章中[45]。另外,岑参诗中提到的“紫薇”之名,非指紫薇殿,而是中书省,因为紫薇是唐代中书省的别名,紫薇郎是中书舍人的别称。

4.弘法院

太宗为玄奘译经所建的弘法院,始建始建在贞观二十二年(648)冬十月之前不久。唐慧立《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七载:贞观二十二年“冬十月,(太宗)车驾还京,法师亦从还。先是敕所司于北阙紫微殿西别营一所,号弘法院。既到,居之。昼则帝留谈说,夜乃还院翻经。”[46]

弘法院的位置,可确定在北阙玄武门外、显道门内紫薇殿西侧。唐释智升《开元释教录》卷八上:“缘起圣道经一卷,见内典录第六出,与贝多树下经等同本。贞观二十三年正月一日,于西京北阙内紫微殿右弘法院译,沙门大乘光笔受。”[47]其文所述“北阙内紫微殿”的位置,实际上与本文认为的北阙为玄武门-显道门一带并无冲突,因为正如上文论述,显道门也是北阙的一部分。

其三,玄武门的重要位置决定了北阙大营工程的必要性,而其周边地形地势及较宽敞的空间则提供了工程的可行性。

太极宫玄武门既是宫殿的北门,同时也是唐长安城北郭墙上的主要城门,是防卫、掌控宫廷的重要节点。在著名的玄武门事变中,唐太宗就是因为掌控了玄武门,因此顺利地诛杀了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并成功地迫使唐高祖让位,自己得以顺利地登上帝位。而在此之后发生的几次宫廷政变,也同样证明了这一点。神龙三年(707)七月,唐中宗李显的第三子、皇太子李重俊发动兵变,欲挟持中宗,杀死韦后及安乐公主等,但因贻误战机而未能控制玄武门,导致未能进入太极宫,致使政变失败。唐中宗景龙四年(710)六月,韦后和安乐公主等密谋毒死中宗李显,立温王李重茂为帝,并欲相机废黜重茂自立。相王之子、临淄王李隆基得知,即联合太平公主等先发制人,发动政变“引兵夜披玄武门”[48],控制了玄武门,从而顺利进入太极宫诛杀了韦后、安乐公主及诸武党羽,掌握了军政大权,威迫少帝重茂让位,相王登基,是为睿宗,李隆基被立为皇太子。故而,陈寅恪先生总结道,“北门之重要则由于唐代都城建置之形势使然”,“俱以玄武门之得失及屯卫北门禁军之向背为成败之关键”[49]。

按《唐两京城坊考》卷一《三苑》所述,太极宫玄武门外就是禁苑,北枕渭水,南接都城。而据附图及相关记述,禁苑之南、北城墙之北尚有一块东西狭长形的空间地带[50]。该地带西与太极宫宫城齐平,东与大明宫西便道相接,南北宽约五百米,空间较敞阔富裕,新建城门、殿堂、独院等建筑现实可行,同时也是出入宫殿、进入禁苑并通向北面各地的交通要地〔见图一、图二〕。此地带之北,自古以来东西横亘着一道龙首原,原顶最高海拔约在413-415米,而龙首原高地之南的地面要低许多,海拔高度在400米上下,两者高低差别达10余米以上。玄武门外这种特殊的地形地势,必须要充分利用,并加强建设布控。

《长安志》卷六曾提到太极宫玄武门外的“内苑”,《唐两京城坊考》卷一《三苑》中曾提到太极宫北面的“北苑”,而《资治通鉴》之《唐纪十四》又提到太宗“还入东苑”(“还入”意即往返都经过)。其实,其名称不管是“北苑”“内苑”还是“东苑”,各有不同,但从地理空间而言,实际上均指同一范围,即太极宫以北、龙首原高地以南的东西长条形地带。其名称的变化随着朝政宫殿的替换、年代的先后而有变化,隋代、唐高宗时先有北苑、内苑的名称,后至唐太宗时才有了东苑的称法。

事实上,北阙(玄武门-显道门)建筑群的大规模营建,大大弥补了太极宫内因建筑、园林密集导致的空间缺乏,完善了宫廷建筑功能延伸的需要,方便皇帝进出太极宫和举行相关重要的政治活动(如设宴、献俘、弘佛、举哀等),而且客观上也大大加强了太极宫北阙一带的警卫安全。

最后,大营北阙的客观原因之一还因为太极宫内特别是后宫部分建筑密布,可用空间已经非常局限。隋大兴宫新建以来及至唐初的几十年中,作为唯一正宫的太极宫,内部功能性建筑布局已经基本就绪。单就玄武门内的后宫而言,西侧分布有北海、南海、西海、山池院、熏风殿、就日殿、咸池殿、承香殿、望云亭、凝阴阁、千步廊、淑景殿、采丝殿、归真观等建筑、池苑;东侧则分布有东海池、景福台、功臣阁、凌烟阁、紫云阁、山水池阁、南北千步廊、孔子庙、佛光寺以及二院三库一仓等建筑[51]。这种情况说明,太极宫后宫部分明显没有进行大规模建设的空间,增建新建筑只能在北阙玄武门外进行了。

注释

[1](唐)吴兢撰,(元)戈直集论《贞观政要》卷九·征伐第三十五,四部丛刊续编景明成化刻本,第241页。

[2](南宋)朱熹《诗经集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7-38页。

[3](东汉)刘熙《释名》卷第五释宫室,中华书局,2016年,第82页。

[4](晋)崔豹《古今注》卷上《都邑第二》,载氏著《古今注·中华古今注·苏氏演义》,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1922年影印本,第9、10页。

[5]《康熙字典》戌集上·门字部,同文书局原版、中华书局影印,1980年第三版,第46页。

[6](清)王昶《金石萃编》第一册卷六,中国书店,1985年据1921年扫叶山房本影印,第111页。

[7]刘庆柱辑注《三秦记辑注·关中记辑注》,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26页。

[8]《汉书》,中华书局,1960年,第64页。

[9]前揭《汉书》,第230页。

[10]《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第169页。

[11](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卷四一《书上》,中华书局,2005年,第576页。

[12](唐)李白著,(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一三,中华书局,2010年,第663页。

[13](唐)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二八,中华书局,2005年,第2183页。

[14](唐)孟浩然《孟浩然集》卷第二,四部丛刊景明本,第14页。

[15](唐)王维《王摩诘文集》卷一○,宋蜀本,第81页。

[16]《旧唐书》卷二二《志·明堂》,清乾隆武英殿刻本,第440页。

[17]前揭《旧唐书》卷一《高祖本纪》、卷三《太宗本纪下》,第7、28页。

[18](清)刘於义、沈青崖等修纂《(雍正)陕西通志》卷七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清雍正十三年(1735)。

[19](清)毕沅《关中胜迹图志》卷二九《古迹·宫阙·玉华宫下》,三秦出版社,2004年,第907页。

[20]前揭(清)王昶《金石萃编》第四册,第254页。

[21]张永禄主编《唐代长安词典》“北阙条”,陕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480页。

[22]仵禄麟、王民《大唐盛世:唐玉华宫》,三秦出版社,2005年,第47、48、53页。

[23](唐)道宣撰,郭绍林点校《续高僧传》卷四玄奘传,中华书局,2014年,第29、33页。

[24](唐)慧立本、彦悰笺,孙毓堂、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释迦方志》三藏法师传卷七,中华书局,2000年,第154页。

[25]高本宪、高永丽《唐太宗“大营北阙”考》,《文博》2007年第6期,第55-58页。

[26]如陈晓捷《唐玉华宫建筑考》,《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6年第4期,第65-75页;李永《政治斗争与宫城布局——唐长安城大明宫兴建原因新探》,《中华文史论丛》2015年第2期,第181-204页等。

[27]胡三省在注《资治通鉴·唐纪十四》太宗看望、吊唁高士廉的事迹时,只是试探性地提出了太宗出自大明宫、太极宫的两种可能性。他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此时已有永安宫,永安即大明也。或者帝自永安宫而出兴安门欤?”高本宪关于大明宫是北阙的观点明显是受到了胡的影响。胡三省接着又提出另一个问题:“上出兴安门,至延喜门,长孙无忌迎谏马首。延喜门直皇城东北隅,而兴安门直大明宫城之西南隅,由大明之兴安门至皇城之延喜门,其路迂且违,意太极宫中别有兴安门也。(《” 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第 6244页。)为什么太宗不从太极宫南门出、经宫南的横街再拐折南行,而是采取自玄武门出太极宫、经东苑至兴安门再往南的路线?原因可能有二:1、吊唁之事为私事、白事,非政事,不宜从宫城正南门出;2、太宗时居太极宫后宫的寝殿,从玄武门出入且经东苑较为通畅、顺便。

[28]“……西内……东内……谓之三内。”前揭《旧唐书》卷三八《志第十八·关内道》,第684页。

[29]《资治通鉴》卷一九八《唐纪十四》,中华书局,1995年,第6244页。

[30]“ (贞观)二十年,(高士廉)遇疾,太宗幸其第问之,因叙说生平,流涕歔欷而诀。二十一年正月壬辰,薨于京师崇仁里私第,时年七十二。太宗又命驾将临之,司空玄龄以上饵药石,不宜临丧,抗表切谏,上曰:‘朕之此行,岂独为君臣之礼,兼以故旧情深,姻戚义重,卿勿复言也。’太宗从数百骑出兴安门,至延喜门,长孙无忌驰至马前谏曰:……其言甚切,太宗犹不许。无忌乃伏于马前流涕,帝乃还宫。” 前揭《旧唐书》卷六五《列传第十五》,第2716页。

[31]前揭(唐)慧立本、彦悰笺,孙毓堂、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释迦方志》,第154页。

[32]前揭《旧唐书》卷一三七上《忠义列传上·谢叔方》,第4873页。

[33]《新唐书》卷二一五下《传第一百四十下·突厥下》,清乾隆武英殿刻本,第1983页。

[34](南宋)王应麟《玉海》卷一五九《宫室·殿(上)》,广陵书社, 2003年,第2923页。

[35]《册府元龟》卷一四《帝王部·都邑第二》,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144页。

[36]前揭《册府元龟》卷八四《帝王部·赦宥第三》,第926页。

[37]“去冬旱,至是始雨。辛酉,上力疾至显道门外,赦天下。丁卯,敕太子于金液门听政。” 胡注:“按《唐六典》,城门郎掌京城、皇城、宮殿诸门。明德等门为京城门,朱雀等门为皇城门,承天等门为宮城门,嘉德等门为宫门,太极等门为殿门。通内诸门,并同上閤门,显道、金液,其亦通內诸门之门欤?《图志》不能尽载耳。”前揭《资治通鉴》卷一九九《唐纪十五》,第6266页。

[38](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第三册,卷五三,中华书局,1955年,第2321、2322页。

[39]前揭《册府元龟》卷十四《帝王部·都邑第二》,第145页。

[40]辛德勇先生认为,由于元代王士点《禁扁》卷乙中列举隋宫殿名,包括大兴宫下紫微殿这样的各殿名称,故认为紫微殿应起于隋代,在西京大兴宫大兴殿之下,或有可能属于大兴宫。然此看法据孤证,暂且存疑。见辛德勇《隋大兴城坊考稿》,载燕京研究院主编《燕京学报》新二十七期,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7页。

[41]前揭(南宋)王应麟《玉海》卷一五九《宫室》,第2923页。

[42](元)骆天骧撰,黄永年点校《类编长安志》卷二《紫薇殿》,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60页。

[43]前揭《旧唐书》卷六〇《襄邑王神符列传》,第1161页。

[44](唐)杜甫撰,(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草堂诗笺卷一二,古逸丛书覆宋麻沙本,第174页。

[45](宋)宋敏求、(元)李好文撰,辛德勇、郎洁点校《长安志·长安志图》,《长安志》卷六《宫室四》,三秦出版社,2013年,第234页。

[46](唐)慧立本、彦悰笺,孙毓堂、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释迦方志》三藏法师传卷七,中华书局,2000年,第154页。

[47](唐)释智升《开元释教录》卷八上,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98页。

[48]前揭《新唐书》卷七六“列传第一后妃上”,第705页。

[49]陈寅恪《陈寅恪集: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二《礼仪(附都城建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70-71页。

[50](清)徐松撰,张穆校补,方严点校《唐两京城坊考》卷一《三苑》,中华书局,1958年,第28页。

[51](清)徐松撰,李健超增订《增订唐两京城坊考》卷一《宫城》,三秦出版社,2019年,第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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