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的宗小姐,上演了1998年的剧本

文 | 延观风

  如果宗庆后没在1987年承保接手上城区校办企业经销部,或许也可以通过走传媒路线成为前互联网时代的流量大亨。

  生前,他频频在公开场合亮相,用布鞋给自己打造了极具传播性的亲民形象,宣扬“一妻一女”的良好家风,获得了不少官方荣誉,还成为了互联网崛起前民营企业家的领袖代表之一,一路媒体莫不敬称一句“宗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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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传“宗”接“后”撕破了“宗老”的人设。强扶宗馥莉接班的风波只算小场面,和国企同事不清不楚的子女跳出来主张遗产继承,不光把布鞋家风的形象打得粉碎,还把娃哈哈转移国资的企业架构翻到了聚光灯下。宗馥莉小姐这一年多狠活不断频频曝光,实际上只是老宗一生表演的续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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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90后和00后重现国企改制的一角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或出于对西方意识形态的皈依,或出于主人的任务,中国的经济学者不遗余力地参与中国经济史的叙事塑造,企业史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与其说国内企业史研究是记事考证的“史学”,不如说是为民营企业主辩经的“经学”,乃至影响社会舆论任职的“传播学”。

  从字面上看,企业史的撰史对象应该是企业本身,但在国内,以吴晓波之流的所谓企业史研究者,全部把研究对象固定在民营企业家本人,鲁迅批判的“帝王将相的历史”倒是在他们身上得到了传承。

  以企业家代替企业,让历史变成传记,不仅有利于塑造企业家的伟岸形象,为这一群体争取更多社会支持、公众声量乃至政治地位,还能够巧妙避开企业发展历程中,复杂且不那么合规的商业运作,庞大且别有用心的架构设计。由此,第一代民营企业家手上的血和灰被切割隐身,只剩了勤劳致富、创新获胜的光辉一面。

  2024年前,娃哈哈品牌全国知名,宗庆后也大多以“蹬三轮创业”“首富”“穿布鞋”的形象为人所知,只有少数人了解,娃哈哈公司里国有资本占股比例不低。如果不是宗庆后一纸遗书让自己身后塌房,他的发家史、娃哈哈体系复杂“巧妙”的业务架构就将彻底淡出社会记忆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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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庆后走的是很多第一代民营企业主的共有路径:从承包到大股东,从厂长到董事长。娃哈哈的发展和改制史,是一次次“小鱼吃大鱼”的历史,宗庆后本人并不避讳这点,甚至当成一项创举到处宣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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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9年改制后,娃哈哈逐渐形成了国资占46%、宗庆后占30%、员工持股占25%的格局。宗庆后个人向银行抵押贷款1.5亿缴纳股本,用尚未取得的股权作为抵押购买股权,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操作也是颇具“时代感”的操作。个中门道,前人之述备矣,相信各位读者心中自有判断。

  在那场私有化大潮中,相比直接吃干抹净、大量裁员下岗的新一代企业,国资和员工依然大量持股的娃哈哈显得体面很多,但宗庆后显然是相当不甘心,因为99年之后,娃哈哈就一直在以隐蔽温和的手段,走着未完的“改制”路。

  娃哈哈最值钱的资产是这块招牌,可惜限于国资持股揣不到宗庆后私人的口袋里。人不能分身,但可以拥有无限多的“企业分身”。20多年来,宗庆后不断新创和入股新的企业,逐步把娃哈哈的业务和利润向这些企业转移,形成宗家控制的“娃哈哈系”。2022年,国资参股的娃哈哈集团营业收入仅占娃哈哈系的2.74%,净利润占比更是低到0.39%。汉献帝还坐在御座上,但天下兵马早就是丞相府的了。

  当然,宗庆后不是没想过办法直接把娃哈哈品牌套出来。1996年娃哈哈开始和达能合作,试图借外资之力完成娃哈哈品牌的私有化,但有关部门拒绝批准向合资公司转让商标所有权,只放行了使用权转让。

  向外转让不成,宗庆后也没让自己吃亏,合作期间,恒枫(宏胜母公司)、宏胜等娃哈哈系公司继续生产娃哈哈相关产品,改挖资本主义墙角,最终惹得达能走司法程序起诉宗庆后违法使用娃哈哈商标。宗庆后继续发挥表演天赋掀起舆论巨浪,指责国际资本掠夺民族品牌,甚至中法两国领导人都过问了这起商业纠纷。2006年达能出售合资公司股份退出,宗庆后一跃从民族企业家升级为民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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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凸显出了企业拟人化叙事的“优越性”,宗庆后试图把娃哈哈品牌暗度陈仓到境外的企图,名下其他公司的套皮生产行为统统被简化掉了,整件事变成了娃哈哈、宗庆后对法国达能的大胜,出卖民族品牌的尝试变成了保卫民族品牌的传奇,岁月史书和舆论掌控,恐怖如斯。

  达能风波落幕后的2007年,王太女宗馥莉开府仪同三司,执掌娃哈哈系的中坚力量宏胜集团(主营业务是生产娃哈哈品牌的高利润饮料),从外围开始接手娃哈哈系。等到24年正式接班时,宗馥莉名下的商业帝国已经是如此叠床架屋庞大复杂(图中展示的还不是全部)。无他,只为绕过恼人的46%国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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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企业拟人化叙事下,非专业人士不会主动了解,更很难理清这些复杂的法律财务操作背后的实质含义。宗馥莉接班后,本可以继续老爹的路线,继续立人设、闷声发大财。没曾想老宗用全民最喜闻乐见的下半身问题给新帝挖了个大坑,逼的宗馥莉只能当曹丕伸手去抢皇位,揭破了娃哈哈品牌下不见阳光的门门道道,给没体验过改制大潮的90后、00后们来一点复古的私有化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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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庆后在集团管理中一直维持老国企式的家庭氛围,借大家长式的克里斯马权威润滑企业运转。宗馥莉接班后一年多,对娃哈哈集团(本体)的管理层进行了大换血,节奏之激进令人瞠目和费解,直接破坏了娃哈哈的运转稳定,也是引发她第一次辞职的直接导火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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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班子换成自己人后,宗馥莉开始了更激进的私有化进程。从媒体梳理的时间线不难看出,从人才到业务再到品牌,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统统被宗馥莉推赶到了发家封国宏胜集团。很有标志性的一件大事,是直接把娃哈哈的桶装水业务转移到宏胜100%控股、亲信严学峰任法人的私有企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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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岗是私有化的必然情节。宗馥莉掌舵后,不少娃哈哈代工厂停工,但这并不是集团业务收缩,而是投资建了新厂,要把订单产能转移过去。普通工人成为了民营企业主盈利和私斗的牺牲品,彼时彼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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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假期期间,宗馥莉再次宣布辞职,几乎同时严学峰传出被查消息,近两日又有恢复正常工作的传言。娃哈哈接班风波扑朔迷离,但绝不应被带偏焦点,这不是私生子来抢嫡女的财产,而是宗家几十年来掏走了多少国资。尤其是企业经营者在面临私生子抢夺的时候,竟然能以加速转移带有国资性质的资产作为回应。

  企业家产权的最大威胁是企业家自己

  保护企业家产权、维护企业家名誉,是民营企业主群体和喉舌们日日讲月月讲的事,仿佛政府就像一头饿狼,时时刻刻惦记着把民营企业含辛茹苦养大的纯洁小白羊大快朵颐。

  在《恒大的钱不姓许》中,我们论述了为什么企业家能够侵犯企业的产权。娃哈哈风波中,让宗庆后人设塌房的、让著名女企业家宗馥莉的产权面临侵夺的,不是邪恶的政府、仇富的民粹,恰恰是优秀的民营企业家宗庆后本人。去年“中国首父”徐波控诉被“爆3亿金币”,“侵犯”他财产的也是他从情人扶持起来的女“企业家”(主营业务:代孕生子,代持财产避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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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与其天天被迫害妄想政府要霸占企业家的财产,不如管好自己的下半身、情人和亲信和供应商,管好自己的违法冲动,别让企业家成为企业家产权的最大威胁。

  即使现在各路喉舌不断总结“企业家精神”,把创新、勤劳、冒险等等美好形容词都往这个筐里塞,但从80年代到08年左右起飞的第一代民营企业主最重要的“精神”,无外乎两个字:胆大。在转轨经济中,敢于走在法律模糊的灰色地带甚至法律禁止的黑色地带,再让后来的体制改革追认违法行为的合法性,去赚别人不“敢”赚的钱。

  从90年代到世纪初,所有制结构剧烈变化的年代,不少民营企业主和地方政府陷入纠纷最终倾家荡产甚至身陷囹圄,这是所谓“侵犯企业家产权论”的发源。但吴晓波之流不会强调的是,这些企业主借着和地方政府的灰黑色关系,利用国有资产从事(在当时)灰黑色的经营活动,那么就理应承担纠纷的风险和后果。风险和收益匹配,这不是很多人喜欢讲的市场逻辑吗?

  会有人说,没有这些企业主这些国营老厂早就破产了,原来国资的增值就应该全归实际经营者所有。拜托,马云能在16年互联网烈火烹油的时候,用2000万美元回购孙正义的股份让他滚蛋吗?国资和地方政府为他们注入了启动资产,甚至在业务拓展等很多过程中给予了大力支持,投资者享受投资成功回报,不也是铁一般的“市场逻辑”吗?

  08年之后,改制的余波全部停息,民营企业主和政府纠葛的主要形式从国资产权变成了利益输送。在有关部门的通报中,“围猎”、“为企业在XXX中牟取利益”几乎成了标配,但相比受到了刑事和舆论严惩的落马官员,围猎的发起者和牟利的受益者在很大程度上隐身逍遥了。

  近几年开始“行贿受贿一起查”,竟又成了不少企业主“不安全感”的来源。从“远洋捕捞”、“倒查税收”到“罚没收入激增”,相关舆论一波又一波,但为什么讨论都集中在“罚”本身,而对企业行为合法性、处罚的合法性避而不谈?违法行为要不要查处惩罚,有些群体在违法处罚上是不是享有更加平等的地位,可能一些人在这些基本问题上和普通群众都无法达成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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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现在的监管力度对于实现市场秩序的“规范”还有很大差距,但总体风向毕竟是越来越规范。别看有些群体天天呼吁法治、依法保护产权,一旦较真起来掰扯各种骚操作的合法性,他们又要跟你谈当年的历史环境、当下的营商环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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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事情并没有向真正的“法治”发展,这两年涉企执法的手脚越来越放不开,反垄断反不正当竞争执法更实在很大程度上被束之高阁。在强调“规范涉企执法”的这两年,低质低价竞争、平台垄断愈演愈烈,消费者投诉数量激增,难道只是巧合吗?

  客观地说,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第一代企业主这样大胆的、手不干净的情况是不可能避免的。社会主义国家也充分发扬了唯物史观,承认当时发展环境、市场环境、法治环境下的历史局限性,承认他们对发展经济、探索制度的功绩,对违规甚至违法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如宗庆后生前荣誉满身,死时也备享哀荣,其他企业主也都如此。

  但这样的探索并非没有代价,谁胆子大、谁敢违规就能发财,扭曲了社会激励导向,形成了巨大的逐底竞争路径依赖。直到今天,我国企业中的大部分仍然把竞争优势建立在不合法的低劳动力成本、低税收成本和低合规成本之上。扭曲激励导向对企业和产业转型升级的阻碍,已经到了不能不破的阶段。

  国家默认过去历史时期的瑕疵,但绝不代表激励导向可以被继续扭曲,绝不代表监管不应该加强、市场不应该规范。至于某些跳脸否定巴塞尔协定III监管合理性的,更是自己求锤得锤。只是法律执行更加严格就会让一些人丧失安全感,错的是害怕的人,而不是法律和执法本身。

  家族企业的逆行

  第一代民营企业主的核心特质是胆大,他们并不懂得技术原理或现代管理,只是把风口飞猪的来时路当成普适经验,并衍生出了过剩的自我意识。前几天在风口浪尖的贾国龙巡店视频,还有西贝的恩情文案,无疑是他们管理能力与风格的最好侧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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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夸耀企业家的创业艰辛和能力超群,是企业史官们的重要任务,但粉饰总是在不经意间透露出真相。为了夸耀宗庆后人到中年艰苦奋斗再出发,不小心写出他在87年能借到17万元的巨款;为了突出潘石屹商业眼光毒辣,能用5斤橘子看到规划局的涉密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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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企二代,老套的造神方式还在继续。宗庆后父女一唱一和,女儿说,父亲只给了我订单和销售来源,但并不妨碍所有的积累都是我一脚一拳开拓出来的;老爹说,宗馥莉那边的利润比我还高。——两边一对,反而把宗家转移娃哈哈业务和利润到自留地的底裤露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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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宗馥莉也继承了老宗的表演天赋,利用新媒体给自己打造霸道女总裁江山的人设,还用守护爸爸的企业、元老欺负她增强自己在国资企业中接班的合法性合理性。自由派总是嘲笑北方邻居的宣传和崇拜,但怎么就不敢嘲笑西贝、宗家的恩情饭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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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馥莉自称一拳一脚打出了宏胜的江山,却一门心思接老爹打下来的娃哈哈品牌。惹到国有和集体股东后,也没有展现国外精英教育的成果、发挥多年商战的经验、弘扬“企业家精神”,调动娃哈哈系在软饮行业身后积累、重新自创品牌,而是注册“娃小宗”等品牌,继续蹭娃哈哈的品牌效应和销售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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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个彩蛋:宗馥莉的叔叔一边谆谆告诫她“娃哈哈不是宗家的”,一边注册了“娃小智”品牌招商,属于一家子吃定“娃哈哈”三个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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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小姐二次创业的勇气没有,自我意识倒是非常过剩,认为自己的名字可以盖过几十年来消费者的习惯和信任。但对于面临小宗入继大宗危机的宗家嫡女来说,“娃小宗”这个名字属实有些地狱了。倘若宗小姐打官司失败,真让小宗入继大统,倒也可以给私生子上个“宗世宗”的庙号吧。

  据笔者周边观察,15-19年最后一个风口飞猪的互联网热潮中,企二代们对接手父辈们传统产业公司非常不屑一顾,个个觉得能在互联网、金融、房地产行业打开一片新的天地。现在风口没了,经营商学院毕业的二代们发现自己在裸泳,纷纷回到父辈的羽翼下琢磨接班,让这几年“接班培训”“家族办公室”之类的业务迅速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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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由派的一句烂梗说:“权力不对普通人开放,但财富能。”在我们国家,体制按着民生垄断行业的头不准涨价,把高收入群体的税收转移支付给中低收入群体,农民工人出身可以做到地方主官,“能力之外资本为零”在国企任职群嘲批判,但宗馥莉在国资品牌中接班就名正言顺甚至崇拜者不少。到底权力的开放度高还是财富的开放度高,不言自明。

  哪怕资本主义舍不得否认财富垄断权血缘继承的合理性,发达国家的老钱也早就承认了智商能力不随血缘传承的客观现实,放弃了家族企业这一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的形式,只传承财富不传承企业权力,让更专业的人替自己组织生产、增殖资本。中国民营企业家还没跳出“龙生龙凤生凤”的迷梦,要么是所生非龙直接玩脱,要么是龙生得太多九龙夺嫡,总之结果就是一地鸡毛。

  第二代民营企业家和民营企业家二代必须区分开来。第二代民营企业家中确实开始涌现出懂技术、懂管理的现代企业人才,他们是经济转型升级的生力军;等着接班或已经接班的企二代,是封建财富秩序的孑遗,其中出现个别能力强的太子,改变不了这个群体没继承上一代能力、倒继承上一代经营陋习的总体情况。

  虽然笔者用了好多次下面这张图,但架不住它真的总能用——自诩代表市场经济的民营企业家们,求你们起码搞点资本主义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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