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叛亲离的马克龙还能不能熬过18个月?

文 | 丁毅超

  上周的国际新闻堪称热闹非凡。从公明党退出执政联盟,到加沙第一阶段停火协议,再到特朗普宣布将于11月1日对我国加征100%关税,当然以及最具娱乐效应的特朗普没有获得诺贝尔和平奖,都成为各路媒体关注的焦点。

  不过,围绕法国总理的“三辞三让”可能才是上周最有戏剧性的政治讽刺剧。塞巴斯蒂安·勒科尔尼先是在本周一由于无力获得多数,在被任命后不到一个月就宣布辞职。他反复表示自己将不会“再次担任总理”。但在本周五他重新被马克龙任命为总理,他又表示自己是“出于责任”才受了这份工作,并将“尽一切努力在年底前为法国提供预算”。

500

  消息一出,整个法国政坛再次被马克龙的顽固所震惊。国民联盟主席乔丹·巴德拉在社交媒体上表示,“勒科尔尼二号”是“一个糟糕的笑话、一个民主的耻辱和对法国人民的羞辱”。国民联盟将对法国总理发起不信任投票。甚至马克龙的盟友和前总理也试图与马克龙保持距离。马克龙自己阵营的议会领袖(同时也是前总理)加布里埃尔·阿塔尔也表示自己不是很能够理解马克龙的行动。

  随着马克龙的政治盟友都开始日益远离他,他的政治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提前举行议会大选或者辞职将成为他愈发难以避免的选项。更为重要的是,马克龙所期待的那种中道化的建制派联盟也将随着他的众叛亲离而宣告破产。后冷战时代确实结束了,后自由主义的时代即将开始。

  马提尼翁宫的闹剧

  马提尼翁宫(法国总理府所在地)的政治讽刺剧还得从2024年的欧洲议会选举说起。在本次选举中右翼民粹派势力大幅上升,已经能和中右翼的人民党形成右翼多数。与之相反的是欧洲绿党的全面溃败,这种溃败的直接结果就是冯德莱恩第一任期的绿色政策已经宣告死亡,取而代之的是放松监管和工业繁荣。当然,号称中间派的复兴集团也遭受了一定挫折。国民联盟在选举中的支持率甚至超过了马克龙的中间派联盟。这无疑是马克龙日益不受欢迎的政治信号。

500

  作为政治上的回应,马克龙开启了高风险的政治赌博,宣布将通过重新举行国内议会选举恢复自己的合法性。或者用法国人最喜欢的话说,人民决断。可惜的是,人民似乎并不想按照马克龙的意愿行事。国民联盟在初选中独占鳌头的表现更是让马克龙迅速调转方向开启了政治勾兑,通过与左翼阵营进行选举联合,马克龙最终避免了在选举中被右翼民粹派一波干翻的最糟糕结局,但左中右三分天下的议会现状同样令他痛苦不堪。

  第一位总理因为无法通过25年预算在3个月内下台;第二任总理因为无法通过26年预算在9个月下台。法国总理确实炙手可热,但无时无刻可能会坐在炸药桶被送上天,也令马克龙愈发难以找到愿意担任法国总理的人。他最终迫不得已在今年9月任命了第三任总理勒科尔尼。39岁的勒科尔尼自称自己为“僧侣士兵”(Moine-soldat),并凭借对马克龙忠诚在历任政府中屹立不倒。

  唯一的问题是,马克龙实在太不受欢迎了。他以17%的支持率在西方主要国家中名列倒数第二。(执政才一年的英国首相斯塔默以15%的支持率名列倒数第一)与斯塔默一起被划入人嫌狗憎组。在这种情况下,对马克龙越忠诚的人越不可能得到其他政治派系的认可。这也是为何勒科尔尼在上台之后一直无法提交组阁名单的原因。

500

  在本周一,勒科尔尼终于向外界公布了主要内阁名单。然而名单一公布就引发了中右翼盟友共和党的激烈抗议。原因就在于新任国防部长布鲁诺·勒梅尔的任命。此公不仅是共和党叛将,更是长期担任法国财政部长。今日法国政治危机的核心表现就是财政赤字问题,任命一个对赤字问题负有重要责任的政治人物担任国防部长显然在政治上非常难以接受,共和党主席、内政部长布鲁诺·勒塔约公开表示共和党将退出政府。

  勒科尔尼一看势头不对,也不得不在名单公布14小时后宣布辞职,并一举创造了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的多项记录。与此同时,马克龙在塞纳河畔独自散步的照片在社交媒体上迅速流传。当天晚些时候,马克龙要求勒科尔尼再努力48小时,为议会多数寻求最后的可能性。

500

  当然,这种以拖待变的办法不能够解决什么问题。勒科尔尼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发布一些积极信息。在周三晚上的汇报后,马克龙宣布将于周五晚上任命新总理。即便在国内政治危机如此严重的情况下,我们著名的行为艺术表演家马克龙还试图通过在国际问题上发言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在周四他公开宣布法国将在战后加沙的稳定部队中发挥作用。

  周五下午,马克龙邀请除了国民联盟和不屈法国之外的所有政治派系进行会谈。鉴于马克龙高度不受欢迎的情况,大部分媒体预测他可能被迫任命一位左翼总理或者技术官僚政府。但会谈后的结果显然不如人意。马克龙反而再次任命勒科尔尼担任法国总理。法国绿党领袖玛丽娜·通德利尔甚至直接向媒体表示“惊呆了”(incroyable),已经不清楚马克龙究竟下一步想干什么。

  Politico的报道更能说明这种普遍的迷茫。“一位因礼仪原因不愿透露姓名的顾问表示,会谈结束后,马克龙感觉到可以制定出一条能够让大多数议员满意的妥协之路。但当被问及为什么新总理能够取得成功而其前任却未能如愿时,这位顾问却无法给出答案。”换言之,马克龙身边的顾问也不知道他的信心究竟是哪里来的。

  众叛亲离的马克龙

  严格而言,马克龙再次任命勒科尔尼没有那么得出人意料。原因很简单,由于法国的预算机制,法国总理必须在下周一提交明年的预算草案供议会审查。这时候任命任何新总理都不可能来得及提出新的预算草案,他们唯一可以采用的只能是勒科尔尼的草案。

500

  在这种情况下,与其让别人接手,不如由勒科尔尼本人完成这份草案。这在理性上是非常合理的事情,但政治本身不是理性主义的世界。我们都知道,马克龙上台以来一直标榜自己能够突破左右,解决法国的系统性困境。这种革新才是他能够迅速获取支持的关键,大家是因为他承诺变化而不是承诺理性而支持他。

  在他看来,这种系统性困境在国内表现为经济负担过重,导致增长乏力;在国外则表现为缺乏战略自主,成为美国附庸。这种诊断确实没错,但问题是如何改变这一点。

  这在国内问题上表现得尤为突出。法国财政的社保负担相当之重,30%以上的政府预算用以社会保护支出。由于法国国内的劳动人口衰减,这种社保支出实际上是不可持续的。而之前的中左中右政党为了讨好选民,往往难以削减开支。马克龙则打着实用主义的旗号上台,大刀阔斧进行财政改革。养老金改革就是其中的重要部分,通过上调养老年龄,不仅可以减轻社保支出,更能降低法国的公共债务占比。

  更麻烦的是,由于法国的债务赤字已经远超欧盟3%的规定,所以作为建制派的马克龙还必须对这一规则表示尊重,在法国实行财政紧缩。可想而知,这种改革是多么不受人欢迎。马克龙则以一种几乎绝对的理性主义视角试图将改革推行下去。

  这种理性主义,或者说顽固的结果就自2024年议会选举的大失败。马克龙事实上成为了政治坡脚鸭,他几乎对国内政治议题无法进行任何有效的处理。更悲剧性地说,恰恰是马克龙的干预,导致各政治派系在国内政治议题没有办法达成稳定妥协。

  养老金改革问题就是最典型的问题,马克龙将养老金改革视为其标志性的国内改革,为盘活法国劳动力市场做出巨大贡献。但上调退休年龄的做法在政治上极度不受欢迎,悬浮议会中的左右两边都要求暂停或者废除整个法案,而马克龙的拒绝导致总理缺乏政治空间通过财政预算。

  从更具操作性的角度看,不是不能上调退休年龄,但社保的结构性问题不可能通过单纯上调这一点解决,它需要通过各方面阶层的共同配合才能重新建立财政平衡的观念。上调退休年龄等于将社保负担不成比例地分配给工薪阶层,自然会引发普通民众的大量不满。祖克曼税的2%比例可能过高,但通过税收建立财富再分配是国家共识机制得以维系的重要支撑。所以,马克龙才是今日总理频繁更换的主要障碍。或者更为残酷地说,马克龙才是法国政治瘫痪的罪魁祸首。

  为了填补自己在国内政治影响力的空缺,加倍在国际议题上进行表演,就成为了马克龙的主要任务。他和斯塔默频繁召开各种国际会议的背后,恰恰是他们难兄难弟的真实写照。但一个在国内日益难以调动政治资源的人物也往往难以在国际议题上提供实质性支持。

500

  反应到具体问题上,马克龙嘴上高喊支持乌克兰,但实际上法国援助的金额甚至还不如某些东欧国家,至于年初的十万欧洲联军驻防北约更是缩水到法国和英国各派出1500-2500人。很难说这究竟是去驻防还是去送战绩。久而久之,口惠而实不至成为了大家对马克龙的共识。这反过来进一步损害了马克龙的政治威望,让他在国内问题上更加举步维艰。

  尤其是在本周的事件中,马克龙的威望进一步下降,以至于他的政治盟友都开始远离他。比如马克龙上台后的第一任总理爱德华·菲利普,就公开呼吁马克龙在26年预算通过后直接辞职。用他的话说,提前举行选举是“有序和有尊严地摆脱危机的方式”。

  马克龙的政治门徒,同时也是法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理,以及马克龙的议会党团复兴党的党魁也表示他“无法理解国家元首的决定”。推动养老金改革的前总理伊丽莎白·博恩也认为需要暂停这一改革。可以说,如果之前的马克龙属于人嫌狗憎,那么现在他已经向众叛亲离发展。

  中道政治的破产

  马克龙的政治形象是与中道化的建制派主张高度绑定在一起的。随着马克龙政治形象的崩坏,整个中道政治政策的形象也随着一起崩坏。最直接的结果就是马克龙主义的破产,实际上意味着中左中右建制派大联合的破产。

  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的稳定曾依赖于强大的中右翼和中左翼集团的轮替。马克龙主义“打破了旧模式”,但在这样做的过程中,它摧毁了多数执政所必需的政治共识,无法建立起一个功能性的联合治理传统。其结果不是一个新的“大帐篷”中心,而是系统性的治理真空。这反过来造成建制派的进一步衰弱,从绝对多数向相对多数,甚至相对少数转变。

  德国这样一直有中左中右大联合传统的国家也无法避免这一点。事实上,社民党和基民盟只掌握微弱多数。德国总理默茨在第一轮投票中意外出局就是这种建制派不断衰弱的典型表现。甚至石破茂政府的垮台也与此有关。石破茂中道化路线的结果之一就是右翼选民的持续流失。在民粹主义日益兴盛的今天,这无疑让建制派的支持率会进一步下降。

  从更深层次看,建制派的日益萎缩实际上是其结构性困境的表现。无论中左还是中右,这些建制派显然对今日的危机负有巨大责任。这成为了今日建制派的原罪,民众天生对它们抱有不信任感。这种不信任感又反过来帮助民粹主义的壮大。

  建制派往往在打压和模仿之间进行徘徊。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打压往往在那些“不那么民主”的国家里反而效果更好,无论是罗马尼亚法院直接做掉候选人,还是摩尔多瓦对民粹派的全方位打击,这些国家的建制派往往更能够动用国家机器实行特定的政治需要。

  反而是西欧国家的建制派,它们在打压无效的情况下走向了模仿。西欧国家在移民问题上的迅速转向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唯一的问题是,既然你都在模仿了,为何选民不直接投票给本尊呢?最终的结果是建制派越模仿民粹派政策,反而导致民粹派支持率越高。

500

  更深入的说,今日的结构性困境本质上是启蒙主义自身缺陷的结果。启蒙的精英制与启蒙的个体意志之间始终存在紧张关系。用通俗的话说,这关于如何证明我比你更有理性。当普选制下的人人平等转化为纯粹的量时,启蒙精英就很难用自己在质上的区别去战胜它。也无怪乎黑暗启蒙会去捣鼓技术封建主义,毕竟解决不了无限个体意志的问题,就会发展到“消灭”不同的个体意志。

  总而言之,马提尼翁宫的闹剧尚未结束,勒科尔尼再任总理并不能提供解决财政预算的政治想象力。对马克龙而言,接下来的18个月只会越来越难熬。当他再也找不到担任总理的挡箭牌时,大选或者辞职成为他唯二必须接受的选择。马克龙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下台的建制派领导人。现在的问题只是,谁是下一个。

站务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