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主义的痼疾与解法

资本主义创造了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生产力进步，同时，也有自身无法解决的痼疾 - 如果没有干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发展的最终结果一定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正所谓，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资本主义无限发展下去，刘慈欣笔下的一个“终产者”拥有社会所有财富，其余所有人一无所有的社会，并非不可能出现。

为了解决这个痼疾，有识之士提出了各自的药方。马克思开的药方是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最终取代资本主义社会。马克思的药方先在苏联，然后在中国实施，但并没有取得成功，没能解决问题。

为什么马克思的药方失败？如果我们看人类社会的复杂组织，如企业，政府的组织形态，会发现基本都是一个模式，金字塔形状的层级结构模式。越往上，人数越少，几乎无一例外。

马克思提出了无产阶级专政，但没有提出金字塔模式之外的组织形态。

列宁式政党的组织形态，是彻底的金字塔层级模式，这一点比松散的西方资本主义政党更极致。名义上是无产阶级专政，实际是金字塔顶端的一小部分人获得了全部权力，并没有解决不公平的问题。毛教员看到了这个问题，想用群众运动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但同样也没能发明金字塔层级模式之外的组织形态，党委会变成了革委会，换汤不换药，最终也无法解决这个矛盾。

既然金字塔模式无法改变，社会资源仍然会集中在少部分人手中。区别是资源的分配并不是通过金钱这个可以准确量化的一般等价物，而是通过模糊的，无法量化的权力。权力无法通过血缘无损继承，这一点比金钱更好。但是，权力无法量化，无法衡量，这一点比金钱更差。当激励机制模糊时，激励效果也必然下降。

我们可以想想一家企业，在创业早期，可以用模糊的机制，画大饼来吸引人才，激励机制模糊一点，有利于企业发展。但到了稳定期，就得有清晰的，可量化的，货币化的激励机制。靠理想信念画大饼，成熟期企业就不太好使了。苏联模式，创业好使，守业不好使。

苏联模式走过几十年，这个模式变得僵化，低效。最终在冷战的竞争中，输给了美国。同时，冷战中苏联/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与资本主义的竞争，也让资本主义自我改革，焕发了新的生命力。

西方社会对资本主义痼疾的解决方法是靠选票 - 实施普选，一人一票，而不是一股一票。身家百亿的富豪，选举时只能投一票，街头流浪汉，选举也可以投一票。虽然资本主义社会中金钱等于权力，但是，在选举这件事上，确实做到了一人一票，人人平等。

既然普通人有了选票，就有了一部分权力。统治阶层收买普通人，就产生了二战后的福利社会，政府通过累进税收，从富豪手里收税，然后再重新分配给普通人。社会不平等得到了控制，资本主义重新焕发生命力。最终，西方而不是苏联成为了冷战的胜利者。

西方评论家把冷战的胜利归因为自由民主的胜利。普选+福利社会这个解法，战胜了革命+无产阶级专政这个解法。

冷战后，西方理论家自信心爆棚，认为已经找到了根治资本主义痼疾的良方。普选制和一人一票可以形成富人和穷人的平衡。富人有钱，但人数少；穷人有票，且人数多。他们认为，药方找到了，历史终结了。

然而，金字塔的顶层愿意承受更高的税收，把利益分给穷人，真的是因为普选和一人一票吗？还是如切格瓦拉所说：

我们走后，他们会给你们修学校和医院，会提高你们的工资，这不是因为他们良心发现，也不是因为他们变成了好人，而是因为我们来过

二战后西方福利社会的出现，到底是因为普选制，还是因为苏联和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竞争？冷战结束后三十年回头看，后者也许是主要原因。

冷战结束后，美国的贫富差距迅速扩大，2019年的一篇研究报告指出，2018年，美国最富有的400人的税率，已经低于美国最穷50%人支付的税率。富人多交税这个基本原则已经不复存在。2018年之后，这个问题更加严重，富人的税率已经明显低于穷人。2025年的世界首富马斯克的财富，接近2018年世界首富贝佐斯的四倍。而人均GDP，只涨了不到20%。

欧洲国家，虽然贫富差距也在扩大（比如德国基尼系数从1991年的29上升到2022年的32）还在勉强维持住福利社会。但付出的代价是经济发展减速，效率下降，社会创新萎靡不振。

富人控制了大众传媒，用各种议题制造穷人之间对立，麻醉穷人的思想。美国现在表面上分裂对立，但真正意识形态尖锐对立，互不相容的，反而是普通人之间。有人说，美国会像南北战争一样内战，我不这么认为。南北战争前，美国尖锐对立的是统治阶层，所以只能打内战解决问题。现在，尖锐对立的是被统治阶层，统治阶层是面不合心合。所以内战打不起来，也就是搞点街头运动。

虽然穷人是大多数，虽然一人有一票，但没有共产主义这个意识形态团结穷人，穷人的选票无法形成合力。西方的政客是金钱的傀儡。穷人有选票，但只能在傀儡之间选择。没有苏联的竞争压力，只靠普选制和一人一票，似乎还是无法解决资本主义的问题。

历史没有终结，资本主义的解药还是没找到。

西方选票民主制度在冷战后的衰败，我是一半欣喜，一半悲哀。欣喜是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中国崛起需要在竞争中超越西方。一半悲哀，是因为人类还是没有找到治愈资本主义痼疾的办法。苏联失败了，西方目前看也没有成功。

中国目前在走的路又是什么？

中国目前的道路，似乎在把富人和穷人之间的二元对立，转化成一个三角关系。两条腿的凳子立不住，三条腿更稳定。

苏联革命消灭了富人，但没有能力改变金字塔层级结构。权力取代了富人，成为了金字塔结构的顶层。仍然出现了二元对立。中国同样也没能力发明金字塔层级结构之外的组织形式。

改革开放后的中国，经济上向资本主义靠拢，富人阶层重新出现，巨富积累的财富可以敌国，形成了财富金字塔。但同时，中国不像苏联，红旗没有落地。在经济上转向资本主义的同时，中国保留了一个强而有力的党，牢牢把控政治权力。

这个矛盾让西方社会无法理解。怎么能在经济比美国还资本主义的同时，一个共产主义政党还能牢牢维持统治。这也是西方一直认为中国体制必然崩溃，和平演变必然成功的原因。结果证明他们看走眼了。

也许，这种矛盾正是中国体制的优势。既然没办法发明取代金字塔层级结构的新的组织形态，无法避免资源向少数人手中集中。那就搞一个双轨制，权力有一个金字塔，金钱有另一个金字塔。

体制内体制外，各自都有一条往上攀登的阶梯。权力金字塔抑制金钱金字塔顶层资本的无限扩张欲望，维持社会公平；金钱金字塔给社会提供活力，自由和选择，防止体制僵化。

中国目前的制度，把富人穷人的二元对立，转化为有钱人，有权人和普通人的三角关系。有钱人和有权人之间存在矛盾，有钱人和普通人之间存在矛盾，有权人和普通人之间也存在矛盾。中国网络舆论场上，这种三角矛盾非常明显，大众舆论一会儿骂“商”，一会儿骂“官”。

这个三角关系能否稳定，核心是权力和资本不能合流，维持住两个金字塔的双轨制。对权力者来说，可以清晰可量化，还能血缘继承的金钱有巨大的吸引力。把权力和金钱分割开，是稳定这个三角关系最关键的，也是挑战最大的。同时也是这十年最努力在做的。

中国这个把两条腿变成三条腿的药方管不管用？我不知道。反正这也是人类的一条新路，多条道路总没坏处。让我们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