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译 | 美国以“彻底脱钩”极限施压,印俄关系还能走多远?
编者按
本文指出,俄印关系依托“武器依赖”与“石油贸易”两大支柱,但这种非对称合作正遭遇多重挑战。军备领域,苏联在冷战时期以低息贷款、技术转让等优惠条件助印建立国防体系。如今,印约六成军备为俄制,在维护升级上高度依赖俄方。能源领域,印度自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后大幅进口折扣俄油,不仅满足国内需求,还通过精炼后再出口至欧洲,获利丰厚。然而,这种合作正面临内外双重压力:特朗普政府以“资助俄罗斯战争机器”为由施压印度。同时,印度对俄制武器在俄乌战场上的表现心存疑虑,寻求更加“亲西方”的军备供应多元化。另外,对俄贸易逆差、即将到来的欧盟新一轮对俄制裁、俄油折扣幅度收窄,进一步削弱印继续依赖俄油的主观意愿。美国若欲推动印彻底与俄“脱钩”、向美转向,必须在军事、能源两方面为印拓展替代选项:一是通过合资生产、技术共享满足印度低成本、大规模军备需求;二是在能源上平衡施压与激励,避免推高全球油价或过度损害美印关系。南亚研究通讯特此编译本文,供各位读者批判参考。
图源:“War on the Rocks”网站
2025年8月31日至9月1日,印总理莫迪赴华出席上海合作组织峰会。上合组织由中国2001年牵头成立,最初旨在处理边界争端。目前,该组织成员已包括伊朗、巴基斯坦、印度,以及远至马尔代夫、柬埔寨等国家。除印度之外,其他上合成员国均为“wei权”或“倾向wei权”的政体。在峰会上,莫迪与中国领导人承诺通过和平方式解决中印边界争端。象征性的一幕是,莫迪乘坐了俄罗斯总统普京的座驾;在实质性议题上,与会各方就设立不依赖美元结算的上合组织银行进行了讨论。
莫迪并非首次出席上合组织峰会。2022年峰会上,莫迪提出了印度关于“多极世界秩序”的愿景,同时公开批评俄总统普京,强调“当今时代不是战争的时代”,呼吁各方维护稳定、加强经济合作。彼时,因中印边境军事对峙,中印领导人未举行双边会晤。2023年,印度作为东道主承办峰会,但将会议改为线上举行;2024年,莫迪缺席峰会。
一、印度今年为何转变立场?
印度消息人士称,莫迪的决策一定程度上受美国对印商品和服务加征50%关税的影响——美国此举被认为是对印度大幅增加俄油进口的回应。美国总统贸易顾问纳瓦罗(Peter Navarro)是该政策的主要推动者之一,他曾指责印度的“大型石油游说集团”(big oil lobby)通过购买俄原油,为俄罗斯的“战争机器”提供资金支持。
随着美国持续施压要求结束俄乌冲突,俄印贸易关系在华盛顿受到日益严格的审视。印度官方数据显示,2024年,俄对印出口额高达638.4亿美元,而印对俄出口仅为48.8亿美元,显示出印对俄存在巨额贸易逆差。最新研究表明,印俄贸易关系建立在两大支柱之上:一是印度对苏俄武器的长期依赖;二是近年来对俄石油的再度依靠,而后者正是导致两国贸易失衡急剧扩大的关键因素。
自20世纪60年代中期以来,俄罗斯一直是印度的主要武器供应国。时至今日,印度仍是俄最大的军火买家。同样,自俄乌冲突爆发以来,俄迅速成为印度最大的原油供应来源——2021年,印度自俄进口原油金额为23.1亿美元;2022年,这一数字激增至255亿美元;2023年进一步攀升至486亿美元;到2024年则达到527亿美元。印度大型炼油厂采购并加工俄罗斯原油,一部分用于满足印度国内消费需求,另一部分则服务于蓬勃发展的再出口业务。
目前,连接俄印的军火与石油纽带,正威胁着新德里与其主要战略伙伴美国的关系,而表面上却在缓和与中国的关系——中国既是印度的历史性竞争对手(historic rival),也是其长期的安全关切对象(long-term security concern)。
二、印度为何需要俄罗斯武器?
印度约60%的武器装备(涵盖坦克、战斗机、水面舰艇及核潜艇项目相关装备)源自俄罗斯制造,或是在俄方授权下生产。印度对俄军备的依赖,既与其作为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局限有关,也源于其与巴基斯坦、中国长期紧张的安全环境。为了维持庞大的常备军规模,印度必须在短时间内大量获取武器装备,这使得来自俄罗斯的快速、批量供应成为不可或缺的选择。
20世纪60年代,由于在对华战争中惨败、与巴基斯坦的冲突陷入僵局,印度的安全忧虑不断加深;与此同时,其传统武器供应国英国又拒绝向印度开放武器许可证生产。多重因素推动下,印苏防务合作迅速深化。例如,印度曾尝试从英国采购“闪电”(English Electric Lightning)超音速战斗机的出口型号,但谈判最终破裂。相较之下,苏联不仅主动向印度提供其第二代超音速战斗机米格-21(MiG-21),还允许印度通过贷款方式采购,并授权在印本土生产。此后数十年间,苏联凭借更具吸引力的金融条件——包括低息贷款、更长的偿还期限,以及可用印度卢比结算的选项——持续保持着相较西方武器供应国的竞争优势。
这种对苏俄武器的历史性依赖,再加上当下难以承担全新大型武器系统采购成本的现实,迫使印度要么继续依赖老旧的苏俄制武器,要么寻求本土替代方案及武器升级途径。印度军队装备的约2400门火炮中,多数为苏联制造的122毫米D-30牵引榴弹炮,或经以色列升级改造的苏制130毫米M-46牵引式榴弹炮。同样地,印度现役的3700至4200辆主战坦克中,大部分为冷战末期服役的俄制T-72和T-90坦克,目前正通过升级延长服役周期。步兵战车方面,约2500辆为苏联授权生产及本土制造的BMP-2,这类装备也在进行国产化升级。
印度空军的情况类似,其主力装备仍是20世纪90年代俄罗斯苏-30战机的特殊改进型,同时仍在依赖20世纪80年代的苏制米格-29战机。2025年5月的印巴冲突进一步凸显了印度对此类武器系统依赖的广度与深度——在冲突中,印方使用的战斗机、导弹及防空系统等主要武器多源自苏俄。
此外,印度的国防出口也依赖俄罗斯的技术及零部件,例如,俄印联合研发的“布拉莫斯”巡航导弹(BrahMos)目前已列装菲律宾军队,并可能出口至印尼与越南。印度还与俄罗斯达成合作,计划对T-72坦克进行升级,并将其再出口至非洲、中东及东南亚国家。
然而,自21世纪初起,印度在高端国防采购领域开始明显向西方国家倾斜,2014年后这一趋势更为显著。部分原因在于,印方对苏俄武器性能一直存在担忧,而2022年以来,这些武器在俄乌冲突期间频频失利,更加剧了此种忧虑。
三、印度为何需要俄罗斯原油?
与武器采购类似,俄印能源关系同样始于苏联时期。20世纪80年代初至80年代中期,印度从苏联进口的商品中约70%为原油及石油制品。苏联解体后,俄印石油贸易随之衰退,伊拉克、沙特阿拉伯、阿联酋等中东国家成为印度主要的石油供应国。2022年俄乌冲突前,印度自俄进口的石油仅占其石油进口总量的2%左右。进口量之所以如此之低,部分原因在于俄油运费高于中东产油国。
即使在俄罗斯遭遇制裁,并面临每桶60美元原油价格上限后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注:“每桶60美元原油价格上限”是七国集团、欧盟等2022年12月对俄实施的制裁措施,规定凡使用其航运、保险等服务运输俄油的交易,价格不得超过每桶60美元,旨在压低俄能源收入、限制其战争资金来源)。为了寻找有意向购买的市场,莫斯科开始以折扣价出售原油。2023年前三个季度,印度进口俄罗斯原油的平均到岸价(含运输及保险费用)为525.60美元/吨,而同等品质的伊拉克原油均价为564.46美元/吨。
截至2023年年底,印度已超越欧洲,成为俄罗斯海运原油的最大买家,而俄也取代伊拉克,成为印度最大的石油供应国。自2022年以来,这种“机会主义转向”为印度节省了至少170亿美元的成本,且直至近期都并未招致美国谴责。美国政府此前认为,油价上限政策既能遏制俄罗斯的能源收入,又不至于引发全球能源价格大幅飙升,因此其很可能默许了印度增加采购俄原油的做法。
然而,印度大幅转向俄罗斯原油,并未对印国内消费价格产生明显影响。真正的受益者是印度的炼油企业,包括私营企业信实工业有限公司(Reliance Industries Limited)和纳亚拉能源公司(Nayara Energy)。值得注意的是,俄罗斯能源巨头俄罗斯石油公司(Rosneft)早在2017年就已成为纳亚拉的控股股东。
研究显示,2022年3月至2025年6月,印度进口的折扣俄油中有超过一半流向了信实、纳亚拉。其他信源也报告了类似趋势。据估算,信实集团旗下的贾姆纳格尔大型炼油厂(Jamnagar)从俄罗斯进口原油的比例从2021年的3%,飙升至2025年上半年的平均50%;2023年2月至2025年7月,该炼油厂加工并出口了总值859亿美元的石油产品(包括使用俄原油炼制的部分),其中,约42%销往对俄实施制裁的国家。纳亚拉集团旗下的瓦迪纳尔炼油厂(Vadinar)也呈现类似趋势——截至2025年,该炼油厂66%的原油进口来自俄罗斯。
在欧盟通过第18轮制裁方案(该方案规定“自2026年1月起禁止第三国进口由俄罗斯原油提炼的石油产品”)之前,欧洲市场一直被印度炼油企业,尤其是信实工业,视为高利润出口市场。标普全球数据显示,2024年,印度向欧洲出口此类产品的总额高达205亿美元,较2019年的59亿美元增长近250%。一些分析人士警告说,鉴于规避制裁的供应链具备较强韧性和适应性,从第18轮制裁方案出台至2026年1月正式实施制裁的缓冲期内,可能催生通过第三国掩盖货物来源的新贸易网络。
四、美国应如何推动印度与俄罗斯“脱钩”?
印度当前对俄罗斯武器的依赖更多源于数十年来的大量采购所带来的维护与升级需求,而非新增订单。事实上,新德里并不希望在武器供应上依赖外部力量,但其本土国防工业基础在技术、规模化生产层面均无法支撑“摆脱外部供应”的愿景目标。因此,推动印度摆脱对俄武器依赖的关键一步,在于解决其长期存在的“大批量、低成本、快速交付”的军备需求难题。
鉴于当前俄乌冲突、台海局势导致美军及美盟友、伙伴国的防务需求高企,本研究提出两项解决方案:
第一,美国应通过美印《关键和新兴技术倡议》(iCET)等协议,推动武器及相关产品的联合生产。同时,美方还应简化《国际武器贸易条例》(ITAR)审批流程,并将特殊政策制度化——例如2018年印度获得“战略贸易授权一级地位”(Tier 1 of Strategic Trade Authorization)这一安排。
第二,美国应与北约成员国展开合作。鉴于北约在保密制度、知识产权保护以及技术转让等方面已建立起成熟机制,美国可联合其盟友,共同协助印度减少对单一供应商的过度依赖。此类合作可涵盖多个层面:其一,提供可快速批量交付的武器平台,例如“阵风(Rafale)”或“台风(Eurofighter Typhoon)”战斗机的标准化设计;其二,按照2025年6月印度国防采购委员会(DAC)的相关规定,为印度本土装备平台提供关键部件——例如,仿照近期与埃维能公司(Everllence)签订的合同,为印度水面舰艇提供舰用推进系统;其三,推进技术转让,包括合作研发可替代俄制T-14“阿玛塔”主战坦克的本土化型号。
在能源领域,即便没有美国征收50%的关税,印度也可能逐步减少与俄罗斯的能源往来,部分原因在于,两国之间严重失衡的贸易结构使双边贸易日益单向化,另一方面,则是俄油折扣幅度收窄。长期来看,这将推动印方通过多元化采购寻求更优价格。
然而,特朗普政府显然希望更快取得可见成果,因此,美对印加征的50%关税可能促使印度从2025年10月起调整原油采购格局。不过截至目前,印度自俄进口的原油规模尚未出现明显变化。另有观点认为,若印度停止进口俄罗斯原油,可能引发全球油价的短期飙升,并进一步加剧美印关系紧张。
尽管紧张局势仍在持续,美国目前正向欧盟施压,要求其对中国、印度因购买俄罗斯原油出台新的关税措施。不过,欧盟目前似乎并不愿意走出这一步。9月的一系列进展——包括特朗普的表态以及莫迪对印美关系“积极性质”的回应、美国对31.3%(约284亿美元)的印输美商品(尤其是矿产、医药产品)给予关税豁免,以及美印防务装备谈判的继续推进等,或许都预示着美印紧张关系正出现缓解迹象。值得注意的是,印度媒体对特朗普关税政策的解读也存在明显差异,这种分歧可能与其背后的石油炼化企业利益有关——例如,信实旗下的Network-18媒体集团将当前印美关系描述为“遇冷(frosty)”,称关税为“惩罚性措施(punishment)”;而那些与印度炼油公司没有直接关联的媒体,则普遍采取了更为事实导向、评论色彩较弱的报道立场。
若美方按照特朗普行政命令所预留的空间,因局势变化而调整对印关税政策立场,美国依然可以采取其他手段来削弱俄罗斯的石油收入,并加速印度摆脱对俄原油依赖的进程。特朗普提名的下任美国驻印大使塞尔吉奥·戈尔(Sergio Gor)表示,这一目标是特朗普政府的“首要任务”之一。
一种可行的做法,是要求像印度这样的俄罗斯原油进口国,将其在采购折扣中获得的部分收益作为附加费用缴纳给美国政府。如果此类措施最终得到采纳,本研究建议,将这部分资金投入到美印联合项目中,用以推动印度在军事、能源领域更快地实现从俄罗斯向美国的战略转向。
作者简介:瓦萨布吉特·班纳吉(Vasabjit Banerjee),美国田纳西大学诺克斯维尔分校政治学系助理教授;
蒂娜·多尔巴亚(Tina Dolbaia),华盛顿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CSIS)欧洲、俄罗斯与欧亚项目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