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岁全职奶爸:妻子养我,我养娃

作者 | 一点点

来源 | 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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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一点点

监制 - 她姐

伽才是一名摩梭青年。生活在云南省西北部泸沽湖畔的摩梭人,是中国唯一一个以母系社会为主的人群。

摩梭人如今在全国仅有五万人,他们的文化讲究“女尊男不卑”,家庭围绕着女性延续。

作为其中一员的伽才,在今年,意外地成为了全职育儿者。

妻子六一怀孕四个月后,他放弃了前景不错的工作,离开职场,成为全职主夫,煮饭、打扫,带娃。

这是一份没有酬劳、全年无休的“工作”,他要像闯关一样,随时应对孩子吐奶、发烧等各种突发状况。

这份工作的挑战不止于此,伽才还需要时刻面对精神上的孤独,以及因为性别刻板印象而带来的审视、质疑甚至嘲讽。

但这些都不妨碍伽才把育儿当成一门严的“学问”。从奶量、作息到发育信号......他都会仔细观察、分析,通过查阅书籍、AI和社交媒体上的经验,及时进行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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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育儿经历剪辑成短视频,发布在网上,获得了大量来自女性的称赞和部分网友的不解、质疑。毕竟在主流叙事下,男性往往被期待更强大,育儿持家,不是一个男人该做的事。

而在摩梭社会,男女在性别分工上轻松自在,家庭分工更看重能力,而非性别。在从小生长于其中的伽才看来,妻子负责工作,家庭和孩子由他打理,只是一种顺应家庭实际的自然分工。

这不只是一个关于“男性育儿”的故事,更是一个人在成为父亲的过程中,回溯自己的成长经历,打破社会刻板印象,重塑自我与“男子气概”的定义的故事。

当一名男性选择了尿布和奶瓶,而不是薪水和职位来定义自己的价值时,他究竟是在失去,还是在得到?

伽才用自己的经历,试图回答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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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怪升级

新手父亲伽才的一天,是在一种简单但高度重复的节奏中度过的。

早上八点,儿子醒来,他的一天正式开始:换尿布、喂奶、洗脸,然后是短暂的陪伴玩乐时间。大约一两个小时后,又要进入下一轮的“喂奶-陪玩-换尿布”循环。

同样的一套流程,一天内要重复上四到五次。

如果赶上天气好,他会带着孩子去公园或商场,让他看看天、望望云。除此之外,日子几乎没有太大差别。

孩子出生后的前两个月,伽才和妻子六一请过月嫂。但月嫂的帮助,并没有让他们的育儿生活更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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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三口外出

月嫂是从正规机构请来的,花费的价格不低。前两个月里,他们还中途换过一次月嫂。

虽然看上去业务专业,但相处不久后,伽才发现她们的“班味儿”很重,对孩子不够上心。即便有月嫂,他们也不敢彻底放手,总要让宝宝在自己的视线范围里。

月嫂还时不时用话术去“PUA”正在坐月子的六一,对她反复强调:“只有和母亲待在一起,孩子才会安心”、“只有母亲喂奶,孩子才算健康。”

细心的伽才发现了六一的不开心。两个人沟通后,决定亲自接过育儿的主导权。

然而,理论和现实之间隔着巨大的鸿沟。真正上手后,他们才发现,光靠从月嫂那里学习到的经验,或者网络和AI 提供的攻略,并不能解决实际的问题。

喂奶量多少才合适?宝宝半夜哭闹该怎么安抚?看过的方法和自己操作时的感受完全是两回事。“紧张、焦虑什么的其实很正常,毕竟第一次当父母。”

有了孩子后,伽才平均每晚要起夜四五次,原本完整的睡眠时间,被分割成零碎的片段,有时一天晚上只能睡两三个小时。频繁抱起放下孩子,他整个人瘦了四十斤,还因此落下了腱鞘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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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的疲惫之外,还有精神上的紧绷和因疏忽犯错带来的自责。

孩子三个月大时,还没学会翻身。可有一次,只是转身去泡奶的几十秒内,他突然从婴儿床上掉到了地板上。

意外发生得出人意料,听到孩子摔下的声音,一旁的六一急得大喊,伽才也慌乱地抱起孩子,急忙打电话向认识的儿科医生朋友求助。

表面上,他不停地安慰六一“没事的”,内心却一阵阵慌乱和自责,明明孩子这个年纪头还不稳,怎么会突然翻过去?他这才意识到,宝宝一刻都不能离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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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次,孩子因为出汗着凉而感冒发烧。深圳的夏天天气闷热,孩子白天被带出去玩时,衣服被汗水打湿了,他没有立刻换掉,回家后照常给孩子喂奶、哄睡。

事后,伽才和六一一遍遍地回想、排查原因,才意识到问题出在没能及时帮孩子擦汗、换衣服。想到这点,他懊悔不已,如果当时多留心一点,或许那次发烧就能避免。

有时,孩子怎么哄也不肯睡,哭闹不止,他心里会突然冒出急躁的情绪,“明明奶也喂了,尿布也换了,澡也洗了,连玩具都放在身边,怎么还是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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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他生出了一股“打孩子屁股”的冲动,又在几秒内冷静下来。但那一刻,他升起的火气,就像无数个普通家庭里数十年如一日主职育儿的母亲一样。只不过,那些母亲,往往会被家人或外人冠以暴躁的调侃或指责。

伽才把育儿的过程形容为“打怪升级”,过了这个坎后,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到三四个月的时候,伽才已经能熟练判断孩子的状态:不开心的时候,他会皱着眉头;紧张时,他的手会攥得很紧,眼睛一直盯着人;心情好的时候,他会自然而然地就会笑出来。

带娃的分工,也在两人的摸索中逐渐固定下来。伽才主要负责哄娃、喂奶、安抚哭闹,而六一更多地是泡奶、洗奶瓶,帮忙打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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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

孩子的到来,是一个意外。

伽才今年29岁,妻子28岁。在他们的计划里,他们原本打算至少再享受几年二人世界,到三十四五时岁再考虑要孩子。更何况,六一有多囊卵巢综合征,本不易受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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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才与六一

六一的第一个念头,是打掉孩子。她对成为母亲这件事情,一直怀有恐惧与抵触的情绪,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更让她手足无措。

紧接着是种混合着高兴与害怕的复杂情绪。

高兴的是生命的到来。害怕的是,他们还没想明白未来要过怎样的生活,就突然多了一份责任。

但很快,他们冷静下来仔细商量,孩子毕竟是一个生命,再考虑到打胎对六一身体的损伤,两个人权衡后达成了一致,决定把孩子留下。

六一怀孕四个月的时候,伽才辞去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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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期的六一

当时,伽才手上的项目刚有起色,关心他的老板也劝说他撑一撑,孩子出生后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希望他能留下来。

但他想,如果继续做下去,项目进入高峰期,他几乎每个月要花费半个月的时间在外地出差,陪伴妻子的时间会越来越少。

而且六一的孕肚越来越大,每天只吃外卖,饮食单一又不健康。

伽才产生了“辞职”的念头,与这个念头紧密相连的,是一个更核心的问题:孩子到底谁来带?

在很多家庭里,这可能是要反复权衡的大事,但他们的答案却来得很轻松。

“以后孩子谁带?”六一问。

“我来带,你肯定带不了。”

“好吧,我照顾小孩肯定也没你那么细心。”

“对。”

尽管也担心未来的经济来源,可他和六一很快达成了共识。

在伽才看来,工作可以随时再找,但在孩子最需要照顾的前一两年里,家人的陪伴更重要。“相比于我老婆在家带娃,过几年之后又出去找工作,我一个男性出去找工作会更简单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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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才与六一

看似草率的分工背后,是他和六一多年相处的默契。性格上,六一大大咧咧,不在琐事上过多纠结,不擅长家务;伽才则习惯把细节打理得井井有条,也更加细心耐心。

他们心里都清楚,由伽才来带孩子,是最稳妥的安排。

虽然家人有能力帮忙,但两人更希望把带孩子这件事情当成自己的责任,而不是让长辈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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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尊男不卑”

如果换作另一个人,辞职带娃也许会是难以启齿的选择。但伽才并不觉得丢面子。

他出生在云南丽江泸沽湖畔的摩梭家庭。这里有一套与主流社会截然不同的生活秩序,文化核心是“女尊男不卑”,并非简单的权力倒转,而是一种更接近平权的古老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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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三个摩梭女子的故事》,伽才的妈妈接受采访,来自@豆瓣电影

摩梭社会中,家庭的核心并非夫妻,而是母亲与她的血脉。人们终生与母亲、兄弟姐妹生活在一起,形成一个紧密的母系大家庭,财产共享,责任共担。

女性作为家庭的轴心,管理着家中一切事务,是家庭的决策者,拥有家中最高的权威和话语权。

而男性,也将重心放在自己的母系家庭中。他们不“娶妻”,而是通过独特的“走婚”制度,与心仪的女性维系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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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三个摩梭女子的故事》,伽才的妈妈接受采访,来自@豆瓣电影

在摩梭家庭中,分工从不与性别强行挂钩。家庭决策更多地与能力、智慧和威望相关,家务则是所有成员需要共同承担的责任,“从小大家都要互相帮忙,无论男孩女孩”。

在伽才的记忆里,摩梭女性都强大、能干,她们说话的分量很重,表达观点时,别人从不随意打断,总会耐心听完,再认真回应。

年少的大部分时光,伽才都在外公外婆身边生活。外婆善良热心,外公睿智正直,两人从不对他进行严厉的打骂,而是言传身教给他朴素的道理,教导他与人为善、为人正直。

和妻子六一相遇前,伽才在云南老家的机场工作。在机场工作的日子安稳清闲,上两天班,休两天班,生活日复一日地循环。

那段日子一眼望得到头,太过规律,甚至有些无聊。直到遇见六一,伽才意识到,生活原来可以有另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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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才与六一

他们的相遇并没有太多的戏剧性。彼时,六一正在读研究生的最后一年,选择在丽江旅居,一边写论文,一边兼职做拍摄、设计,有时晚上还会去酒吧驻唱。

而伽才恰好和朋友去往那家酒吧,两人就此相识,一拍即合。

妻子六一是伽才走出云南的理由。

恋爱后,他们最初的共同规划,并非定居于某座城市,而是去往不同的地方,“体验不同的人生”。

深圳,本是他们规划中的“第一站”,作为一个临时的过渡。选择这里,一是因为六一从小在此长大,环境相对熟悉;另一方面,大城市的发展和机遇也远比小城市发达。

他们内心一直期盼着,在深圳之后,还会有“第二站”、“第三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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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才与六一举办摩梭传统婚礼

然而,孩子的意外到来打乱了所有计划。伽才感慨,以前两个人在一起,只要能解决温饱,去哪里都能随时上路。但小生命的降临让一切变得复杂起来。

为了孩子,他们停在了这座南方城市。为了妻子,伽才决定停下原本的工作。

但在这座城市停留得越久,在家里陪孩子的时间越久,伽才越能感觉到现在和过去的不同,这里和家乡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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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见”

离开云南后,伽才明显地感受到摩梭社会与外界的文化差异。

在他的成长环境里,“性别”本不该是判断一个人言行对错的标准,家庭责任也从不与“男”或“女”挂钩。

但在外界,“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分工是如此普遍,还有不少家庭,一定要生到有个男孩为止。

这种落差在生活里随处可见。一些工作上的饭局,总是男性在侃侃而谈,伽才发现,无论女性的观点多么有理,大家的第一反应总是“她什么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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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好东西》

还有一次,小区出入口处新建了一个垃圾站,味道很大,几位女性业主主动和物业反映情况,却被物业经理当场打断:“我不跟你们这些女的说话,你们思维和我们不一样,把你们老公叫来,我跟他们谈。”

受到的最大一次冲击,还是去六一的老家扫墓时。伽才震惊地发现:祖辈的墓碑上,只能刻上男性子孙的名字,女性后代不在其中。

伽才意识到了这种不对劲,却并不会去主动挑明,他明白,每个地方都有根深蒂固的观念,个体很难轻易改变。但至少,他不会让这些观念左右自己。

而在成为全职奶爸后,伽才对性别偏见的感知更是敏锐。

作为全职奶爸,在当前以女性为主的育儿领域里,他常常面临外界的隐形偏见。带宝宝在公园里散心时,宝妈们总能迅速聚在一起,分享孩子成长的经验。

但他带着孩子出现时,迎来的却常常是旁人闪避的目光,或者刻意拉远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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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才带儿子打疫苗

有时,他也会收到来自过来人的“善意提醒”,这些提醒大多来自习惯了由母亲或祖母带孩子的大爷大妈们,他们看到一位男性独自带娃,总是忍不住上前“指导”几句:

“怎么给宝宝穿这么少?脚露在外面是不行的。”“孩子哭闹了,是不是没喂饱?是不是该睡觉了?”

看似关切的话语,在伽才听来,其实是对他育儿能力变相的质疑。

孤独感也随之而来。作为男性全职育儿者,他几乎找不到真正的同类。

他也尝试过联系其他全职奶爸,但深入了解后才发现,多数人的的情况与自己不同。他们虽然也花费了不少时间陪伴孩子,但在育儿的参与程度上,还是比不上伽才。

除了外界那些质疑的声音,他还常常因为摩梭人的身份而自责愧疚:在族里,男性作为“舅舅”,需要与家中的姐妹共同抚养下一代,并承担起对外联络和外出经商的责任。

而他远走深圳,许多重大决策只能在电话里旁听。很多该亲自在场的时候,他常常在哄娃,在厨房和客厅间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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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姐夫阿木茨多吉劝他,不必过于苛责自己。摩梭人“走婚”制度的延续,本质上是对个体平等的尊重,也是对女性生育与选择的尊重。

伽才为了爱情离开家乡、在外组建自己的家庭,本身也是这种精神的一种延伸。

想通这一点后,伽才不再过多纠结,决定把重心放在当下的小家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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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向更远的地方

如今,宝宝六个月大了。

伽才带娃越来越熟练,带娃的辛苦并没有消失,但更多时候,它被更多美好的瞬间冲淡,“总体感觉比以前(没有孩子时)更加快乐,更加幸福一点。”

这种幸福感微小而具体。和小朋友互动时,孩子会对他笑得很开心;心情不好或无聊的时候,只要去逗逗孩子、抱一下孩子,坏情绪也随之烟消云散。

孩子趴在肩膀上时,伽才感觉心里面突然有了一个着落,“那种幸福感我也不知道怎么表述出来,但是就是很具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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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天的宝宝

幸福感的另一个源头,是伽才细心感受到的、孩子身上每一天的新变化。

他见证着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会爬了,会出声“啊啊”叫了。前段时间,妻子六一逗宝宝玩时,会刻意“假笑”,这两天,伽才发现孩子也突然学会了妈妈那种有趣的表情。

在伽才和六一的共同商议下,孩子的名字起作朗格泽望。

它来源于藏语里的一句祝福。拆开来看,“朗”代表着开朗、天朗气清,寓意心态乐观、为人正直;“格”代表格物致知,表示明事理、做事细致;“泽”是大江大河,意味着着宽广的胸怀;“望”则指向登高望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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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伽才和六一的期望里,宝宝身体健康,将来能够去到更远的地方,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生而为父母,他们有养育孩子成人的义务。

至于孩子的人生如何度过?“那是他自己的人生,由他做主,”伽才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过得开心就好了。”

部分图源受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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